打造比人類更多的科幻太空未來原型 (Prototyping A More-Than-Human Sci-Fi Space Future)

《與細菌混了3000年》創作計畫回顧

而我將重生為細菌

如同從新陳代謝之夢境中醒來

以此型態,長存三千年…

— 《DJULIS001》錄像文稿

《與細菌混了三千年》展覽宣傳酷卡

在私人太空旅行及衛星連網服務已逐步實現之際,《與細菌混了三千年(3000 Years Among Microbes)》是融聲創意工作室與合作藝術家對太空產業及人類中心思想所提出的另類觀點。通過仍在迅速發展中的科技,從微生物到行星尺度,以肉眼難以觀察的規模,藉由「共生(symbiosis)」 和「親屬關係(kindship)」邏輯去推測未來居於星際之間的生活樣貌。

2020年初,在麻省理工媒體實驗室(MIT Medialab)大樓的交誼廳中,以「太空增能(Space Enabled)」的太空政策及發展專題,與「太空探索倡議(Space Exploration Initiative)」組別的「零重力飛行(Zero-Gravity flight)」為契機,我與合作藝術家徐叡平、南希·瓦拉達斯(Nancy Valladares)在接觸眾多太空利益關係者(stackholder)及研究人員後,有鑒於大多數科研、政治及商業導向的項目中,常隱含著令人不安的殖民語彙及人類中心思想,便著手構思一個能以藝術與說故事方法翻轉既有結構的提案,結合各自在藝術實踐中的專業技能與知識,展開為期兩年的創作與研究之旅。

計畫概念影像分鏡草圖

有別於過往的「第一類接觸」

《與細菌混了三千年》計畫名稱源自於美國作家馬克·吐溫(Mark Twain)1905年完成的未出版手稿,該文本內容聚焦於一位誤被魔術變成細菌的微生物學家,以保有人類記憶的非人(nonhuman)視角去觀察世界。受此故事啟發,創作團隊由微生物視角出發,虛構了一個關於第一類接觸(First Contact)的故事:在未來,有權勢者紛紛從後暖化的地球移居太空。某天,故事的配角 — — 太空中心的零件維修工,藏身於「太空殖民」火箭,從地球偷渡至火星,並在降落後朝太空城市的反方向奔跑、脫離管轄區找到落足之地。在那,她與故事主角 — — 一個早已棲居火星的嗜極細菌(extremophile bacteria)相遇。在文字無法描繪的接觸過程,嗜極菌在女孩腸道的微生物群系中,指認出源於相同系譜的祖先菌。在火星原住菌與「人類」祖先菌的重逢故事中,兩個生命體會擁抱抑或傷害對方?我們必須記得,共生並不是一件和平的交易,而生存必然揉雜商榷、衝突與協作。

展覽入口處出自馬克·吐溫手稿的引言。

此一故事的後設敘述(metanarrative)是泛種論(panspermia,又譯作宇宙撒種說)與內共生學說(endosymbiosis)。泛種論是一種猜想各形態微生物存在於全宇宙,並藉著流星小行星彗星散播、繁衍,一旦落到適合生存的星球上便會開始活動與進化的假說。內共生學說則推論真核細胞的胞器起源於原核生物[註1]。當觀察到我們的感官細胞上還連著細菌移動所需的⼩尾巴時,人類是「個體」的定義便開始鬆動。生物學界逐漸接納⼈類是由細菌共生演化⽽來的理論,並提出「共生體(holobiont)」一詞來表達「生命並非經由戰鬥,而是通過協作佔據整個地球」。我們無法擺脫微生物群系獨活,而這些微小生命也總隨著地理環境變遷在演進。

從90年代的電玩《太空侵略者(Space Invaders)》,到電影《星際大戰(Star Wars)》及《異形(Alien)》系列,影視媒體中最常見的第一類接觸,往往導致人類與外星物種互相征服。科幻文本對太空探索學說影響深遠,讓我們的腦海浮現一種偽似真實的未來,且該未來符合不同階段的殖民敘事:對未知生命的探索、馴化和競奪關係。「接觸」一詞強化了發現外星生命的過程,也加深了根植在人類歷史中的殖民行為。無論科幻題材是將人類或外星人描述為勝者,仍是通過地球上的殖民鏡頭來觀察外星生命,鮮少質疑或超越我們的殖民衝動。因此,《與細菌混了3000年》像是一道想像力的測驗,反思人類應如何在太空探索(殖民)進程中,銘記人類世(Anthropocene)的教訓,將共生觀念植入對星際生態系的想像。

跨國田調與實驗錄像製作

在受到疫情衝擊、跨國旅遊受限的前提下,創作團隊仍嘗試在美國與台灣進行田野調查,造訪包括台灣陽明山硫磺溫泉區,與美國約書亞樹(Joshua Tree)、死亡谷(Death Valley)國家公園在內等極端地貌,用以發想作品場景及採集自然素材。同時,也申請於臺灣國家太空中心取景,拍攝衛星操控中心、火箭模型與天線運作等畫面。

國家太空中心雷達實拍。

我們參照真實衛星的製作規格,以調研初期於溫泉區所採集的嗜極菌為參考,打印骨架後再將菌絲植入,培養出一層菌母皮膚,作為推測「火星原住箘」的立體模型,並封存於立方衛星模型中,將其視為實驗音樂及影像的微型劇場。此外,還利用可攜式顯微鏡觀察與錄製所採集素材樣本,再經由自行開發的聲音化程式進行動態分析,將微生物顯微影像轉換為可彰顯其行為模式的合成聲響,用於後續實驗錄像《DJULIS001》製作與展場呈現。

在60年代的太空競賽中,美國太空總署(NASA)曾在美國的西部沙漠地區,建立多個月球模擬基地,讓太空人在此訓練生存技能。計畫成果中的《DJULIS001》影片即是於此區取景拍攝,以沙漠地貌暗示其他星球,與宏觀星系及微觀顯微圖像並置,用以淡化人類與微生物在尺度上的差異,想像抱有共生宇宙觀的太空人應接受何種訓練。

錄像拍攝過程側拍。

為體現敘事主軸,我們在實體呈現階段,打造了一座用來放映作品的「紅藜溫室」[註2],並以國家太空中心的「X頻段遙測影像資料接收站」[註3]畫面為引導,藉此象徵溫室內的錄像畫面來自遠方訊號傳輸。

以紅藜溫室呈現的錄像裝置。

大眾視野中的「外太空」

有鑒於太空發展的衍生物(spin-off)早已進入你我的生活,實體展覽的其中一環,是結合訪談、學術研究、影視內容、新聞簡報等資料的文件裝置《ENKOUNTER》。我們彙整了計畫發展初期所搜集的太空探索相關資料,如冷戰時期的政治宣傳、電玩與影視作品、玩具,到近代太空政策遊說、太空垃圾、科技巨頭馬斯克(Elon Musk)駛往火星的紅色特斯拉、立方衛星實作、太空研討會、網路謠言及地方新聞等,以眾多資訊截面來呈現一整個時代的太空想像,展現太空探索與大多數人在現實生活中產生關聯的形式。

左圖:公視2019年新聞截圖。右圖:中國安插在月球上不會隨風飄動的國旗。

文件裝置資料包含從古至今人類曾試圖送上太空的東西,以及從民國四五十年代至今,曾登上國內新聞版面的太空相關新聞,如太空技術發展、太空旅行願景、無線電頻譜分配等,對比美國原住民以「內宇宙」觀點看待太空探索,以延伸「太空探索」與小型國家及政府組織的關係。以其中一則2019年底的剪報為例,晉陞太空科技公司在台東縣達仁鄉以養蝦為理由進行大面積開發,實則興建了火箭發射基地,引發地方疑慮並在居民抗議下暫緩啟用。這些圖文資料以文件線索形式串連,展示不同事件之間的相關性,藉以窺看人類面對太空的多樣視角,甚至在不同世代背景下所顯現的差異。此外,我們也將田野調查以及太空發展利益關係者訪談等內容裝訂成冊,討論如何脫離殖民的隱喻看待太空。

太空發展相關文件裝置側拍。

從第一隻送上太空的蘇聯太空犬「萊卡(Laika)」,到人類首次踏足月球的阿波羅計劃,人們發現無邊無際的太空不再是只能遙望之所在,而是充滿未知與可能性的「新大陸」。各國不僅開始積極的發展太空技術,也衍生眾多與太空相關的議題與文化產品。人們經由影視作品、藝術與文學等途徑,推測太空未來的各種面貌,也經由將太空人、衛星、火箭、洲際飛彈、望遠鏡、各式載人或載物飛行器送入太空,企圖爭取更多向外探索的利益及權利,甚至是移居至星際的事前準備。但在廣闊宇宙中,我們對外太空的理解卻僅如同一粒沙塵。在真正遇見地球以外的未知/已知物種時,我們又將如何尋求「共生」?

紀柏豪與徐叡平的無重力飛行(Zero-Gravity Flight)創研項目。

太空探索中的殖民語言

太空殖民議題發展至今,人們仍然在探索未知與已知之間左右搖擺。儘管人類擁有殖民地球與其他種族的經驗,但面對浩瀚的外太空,卻仍存在巨大未知數。在計畫執行過程,我們構思了一個太空利益關係者論壇,原訂將邀請私人企業、政府部門、研究機構、藝術家們在麻省理工舉辦以太空探索為題的圓桌會議,讓原本難有交集的價值觀有機會相互激盪。但受疫情影響,最終是以折衷的實體及線上訪談形式完成。

我們所列出的問題,包含對外星生命的基本假設、「接觸」背後的恐懼或想像、行星與自然權利等等,每位專業人士也分別代表面對議題時的不同身份與立場,展開兼具理想面與實務面的討論。藝術和故事對於校正星際想像與親屬關係的作用為何?月球是否有權擁有存在而不被變成礦場的權利?當自由市場的新邊疆正在推動新太空時代,我們還應該進行太空旅行嗎?該如何想像圍繞著「太空探索」的語言能去殖民化?

當討論到「新太空時代」,常見的樂觀論據之一在於「賦權(empowerment)」。以往被排除在太空競賽場域外的國家與團體,將有機會參與其中。但即使太空貌似逐漸對政府組織之外的個體開放,「每個人」都有機會能造訪及參與討論,此一產業仍存在垂直的等級制度,由資本力量支配著發言權,決定誰的資訊更有影響力。這是一個棘手的問題,在新太空時代,進入太空仍被視為特權而不是權利。

訪談過程也使我們充分體認到,構成太空探索的主要意識形態延續了美國早期「天命論(Manifest Destiny,又譯作昭昭天命)[註4]」假說。但「新天命論」援引了一個廣闊而未知的土地意象 — — 進入太空的時機已然成熟,可用拓展美國西部邊境的相同方法來開發資源和殖民。美國總統在談到國家的太空計劃時,往往會使用宏大的詞彙。約翰·肯尼迪(John F. Kennedy)將其形容為在新的海洋上起航、林登‧約翰遜(Lyndon B. Johnson)稱「太空先鋒號」駛向一個「光榮新世界」。喬治‧布希(George H. W. Bush)將太空任務比作哥倫布橫跨大西洋的航行。唐納·川普(Donald Trump)更在國情咨文中談及「在重申我們國家的自由傳統時,我們必須記得,美國一直是一個邊疆(frontier)國家。現在,我們要擁抱下一個邊疆 — — 美國在星空中的新天命。」在2020年夏天,第一批乘坐SpaceX火箭飛往國際空間站的美國太空人升空後,白宮的推特(twitter)賬戶曾公開讚揚那些「追求我們昭昭天命之人。」

對圍繞著太空探索的語言進行去殖民化,是重新思考和定義地球上數百年來不公正行的思想基礎。不僅單詞需要更改,任務目標也尚待變動。未來人們將可至外太空旅行、度假、挖礦,所以我們稱之為殖民化。專研於太空研究與相關技術賦權可能的丹妮爾·伍德(Danielle Wood)教授表示,並不是說我們該即刻停止使用殖民化一詞,而是要認識到其含義,甚至故意使用該詞來指出問題所在,然後討論其歷史以及如何改變行為。不幸的是,許多人欠缺對地球上正在進行的殖民活動的了解,因此很難理解為什麼在月球上進行殖民活動是有問題的。我們都明瞭人類在地球上造成諸多問題,而「太空探索」的最大隱憂,就是我們會將這些問題帶到外太空。不將太空視為人類創造歷史或積累歷史的場所,是邁向天空的必要步驟。

曾提出《賽伯格宣言(A Cyborg Manifesto)》的美國學者唐娜·哈拉維(Donna Haraway)認為,建構「親屬關係」並非只限於血親與人類,眾多非人實體也將參與其中。《與細菌混了三千年》援引此觀念作為創作主軸,希望在已不再是空想的「太空時代」提出一種新的語言 — — 一種有別於殖民隱喻的語言。 此計畫的實體展覽已於今年二月底落幕,但相關座談、工作坊紀錄以及作品資訊,都已更新於計畫網站上,未來也將尋求機會將創作及研究資料彙整釋出。

《與細菌混了三千年》展覽空間側拍。
《與細菌混了三千年》計畫網站 https://3000yearsamongmicrobes.com/

[註1] 由美國生物學家馬古利斯(Lynn Margulis)於1970年出版的《真核細胞的起源》一書中正式提出。她認為好氧細菌被變形蟲狀的原始真核生物吞噬後,經過長期共生能成為線粒體,藍藻被吞噬後經過共生能變成葉綠體,螺旋體被吞噬後經過共生能變成原始鞭毛。

[註2] 紅藜不僅是台灣原生種作物,也是執行長途太空任務時的重要營養來源,被美國太空總署評為「最適合太空人食用的糧食之一」。

[註3] 該接收站建置於新竹科學園區內的台灣國家太空中心樓頂,為一直徑超過七公尺的凱式碟型天線,主要任務為接收福爾摩沙衛星五號所拍攝的遙測影像資料,並將接收資料送至影像處理中心進行分析。同時也可接收如美國太空總署所發射的TERRA及AQUA衛星的資料。

[註4] Manifest Destiny是19世紀美國定居者所持有的一種信念,他們認為美國被上帝賦予了向西擴張至橫跨北美洲大陸的天命,並被刻意利用作為版圖擴張或大一統的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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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柏豪 Chi Po-hao
融聲創意 ZONE SOUND

融聲創意工作室負責人,關注藝術與科技的交會,作品多為互動與生成式系統,廣泛參與各類展演活動。個人網站 https://chipoha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