汐止水岸:是什麼讓我們離河越來越遠,又如何再次顯影?

文:陳怡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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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聲創意 ZONE SOUND
Jan 12,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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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是這樣

水返腳的「灘音」,一直是個都市傳說,第一次知道灘音隱約是在文獻資料裡,汐止鄉土文化協會也曾提到想將汐止星光橋正名為灘音橋。「灘音」就這樣浮浮沈沈在汐止的記憶抽屜。

「灘音」最早的記錄,可能來自清代修訂的淡水廳志(1),卷二中的「淡北內八景」包含坌嶺吐霧、戍台夕陽、淡江吼濤、關渡分潮、屯山積雪、蘆洲泛月、劍潭夜光,以及峰峙灘音。峰峙指的就是峰仔峙社,是過去汐止的平埔族聚落,卷十三描述峰仔峙溪:「在廳治東北一百八十里,水聲下瀨,音似管弦」,而卷十五以峰峙灘音為題成詩:「清音遙度碧灘頭,古調泠泠片石流。椰竹悄彈孤月曉,管絃暮咽兩峰秋。有靈湘水仙妃曲,無恙魚山客子愁。此地不堪聞梵貝,離懷容易滿歸舟」。到了昭和時代,著名的陳定國、李朝芳等等汐止人以灘音爲名,成立詩社「灘音吟社」,雖曾有斷層但現今仍在運作。灘音的聲音和畫面模糊成形,但我們現在聽得到灘音嗎?灘音的聲音是什麼樣子呢?

淡水廳志中的灘音

聽說,「是河水漲退潮時,浪拍打在河灘上的聲音」,也聽說「是基隆河漲退潮時,與茄苳溪交會的河浪碰撞發出的聲音」,一次和住在早期渡船頭旁的陳大姐聊天,他說:「汐止人都說灘音、灘音,我問我媽媽灘音到底是什麼?他說就是『水在水尾灣打轉的聲音』。在做大水的時候會很大聲,我在三樓陽台看著水尾灣,就像漩渦一樣,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個聲音…。如果說『灘』是指河灘,以前水尾灣的河灘非常大一片喔!這都是蓋提防以前的事。」這大概是最令我驚喜的答案。

說來奇妙,汐止過去和水這麼親密,到後來水淹覆城,現在又必須那麼努力找水。現在的汐止段基隆河,平靜無波,很難想像過去有浪有聲,我於是翻找了跟汐止的水有關的影像,對照過去訪談所留下的水的記憶。

水的記憶

水尾灣是基隆河在昊天嶺一帶極度彎曲的河段,也是從小到大從家裡十樓窗台看出去的景色,河灘上有牛,河浦地有農田,河光粼粼,鷺鷥群起群落,遠景是一層一層不同顏色組成的山,山巒前是高速公路。記得在大學出外讀書的四年裡,每次回家景色都變了不少,窗景漸漸點上淡綠色的工廠、藍色的抽水站、新江北橋、新江北路和蜿蜒怪異的自行車道,而鷺鷥變得少了。2017年某天,我走進這個窗景,沿著水尾灣拍攝,釣魚人、水牛離得好近,遠雄建設當時已蓋起了兩棟,再走則會經過不少橋墩,有些人倡議那也是阻礙水流造成淹水的原因。

2017年水尾灣與附近河岸地景(陳怡廷提供)
1990年代初水尾灣旁,宏國大鎮興建中(柯乃文提供)

我住的社區是在一些汐止長輩口中,造成汐止淹水的原因之一,當時行水區的概念和相關法規尚未和都市計畫扣合,汐止不少大型建案緊靠河川,座落在老汐止人記憶中河流氾濫之處,與河爭地。不僅如此,水泥化城市的發展也讓水無處滲透,中下游內湖的河川截彎取直壓垮最大的一根稻草,基隆河中上游在颱風來臨時宣洩不及,造成汐止十年嚴重水患。而在整體不良的都市規劃與水利政策環環相扣、急就醫之下,汐止段河岸全數蓋高河堤、興建抽水站,進行「河川整治」,最後在員山子分洪建設下暫緩了一切失控的態勢。河川整治,意為治理、治療,卻完全忽略微觀的地方生態 — — — 那些和生活有關的空間和記憶,在救治傷口時,連皮帶骨換新,整治從此拉開了河與人的距離。

左|國泰醫院興建工程與整治不久後的堤防,右|汐止國小一帶基隆河河川整治與怪手(柯乃文提供)
左|2000.11.1象神颱風水災,汐止國小與老街一帶(陳經曜提供),右|汐止老街水災後成為膨椅街(傅玲玉提供)

在水患出現之前,淹水對汐止人來說僅是低淺的乾淨流水,追溯到更早,汐止和河更是關係匪淺,河港城市的出身造就街道的繁榮。由水尾灣再往上,就能看到汐止老街平行在側,也就是現在綠色隧道一帶,這裡有許多和水有關的記憶。

過去基隆河上船隻往來,老街上有兩個渡船頭,連接著街和河,也連接著街和過港,自河川水位改變後船漸漸停駛,「較早大人攏講基隆河像碗公遮爾深,這馬像盤仔遮爾深,無法度承水」。船隻除了載貨往大稻埕的大港去,或載人渡河,在礦業時期,更會載著把溪仔碳的人在河中央撈煤,送往沿岸的人家販賣。

下街的百年老店明德堂香舖過去在江北橋下搭設工寮,線香的竹枝乘著船從對岸山上採集載到工寮加工,師傅熟練地上粉、展香,並將一排排的香在河畔鋪展開來日曬。老汐止人對河岸曾有這樣的印象,「以前這裡是整片黃金色的沙灘」,「大家會把米拿去街上的農會倉庫脫殼,脫下來的稻殼從倉庫後,噗噗地飛上河岸小坡,小孩子會從街上跳下去,玩稻穀溜滑梯」,街上的人和河是那樣親密而當然地生活在一起。

左|明德堂香舖於河畔曬香,望向水尾灣(明德堂提供),右|江北橋下的製香工寮(明德堂提供)
左|舊時的汐止老街渡船頭(傅玲玉提供),右|渡船頭一帶的舢舨船(柯乃文提供)
左|在河之中把溪仔炭(柯乃文提供),右|舊時基隆河上的渡船(柯乃文提供)
左|2021年基隆河與茄苳溪交匯處,孩子趴在欄杆上看河(劉人傑提供)右|未整治前的基隆河牛稠頭碼頭,孩子在河邊釣魚(柯乃文提供)
左|2021年禮門抽水站,以前的牛稠頭碼頭(劉人傑提供),右|未整治前的牛稠頭碼頭河畔,竹林遍佈,河岸的竹子和沙筍是汐止人的隱藏記憶(柯乃文提供)

居住印象

河畔邊的家戶,是貯存水記憶的重要容器。早期街屋面河,以河運為主要動線,目前我們還能看到下街的陳萬乞古厝,將美麗的門面示河,鄰接保甲路。值得一提的是在河川整治後,古厝的第一層樓被填高的河堤所覆蓋,原有四層樓房硬是變成了三層樓。

左|陳萬乞古厝面河立面,座落在過去的渡船頭旁(劉人傑提供),右|2001年陳萬乞古厝的一樓,現已成地下室(傅玲玉提供)

過去老街長屋林立,後院可連通到基隆河或河岸的竹林。老街中段有一棟老屋稱為余協勝商號,是余成家所創立的鹽館,鄰近茄苳溪和基隆河交界,建築內門楣上寫著「觀瀾」,可想見過去河的地景在居民心中佔據一定的意義。

余成家的兒子余祖添是日治時期的水返腳公醫生,開設體生醫院,距離余協勝古厝在三戶之外。體生醫院的天井裡有一座安有鯉魚的噴水池塘,余家小孩過去會一起清洗池塘,是記憶與感情所繫之處,余家人並驕傲提及這座鯉魚跟台北新公園的鯉魚(現已拆除)出自同一位工匠之手,想家的時候,就到新公園看看那只鯉魚。現年八十多歲的余秀瑛女士指著後院的露臺,說著過去望向基隆河,是一片竹林和竹筍田,白鷺鷥時常停靠在竹林上,去河裡嬉戲是常有的事,甚至也憶起二二八事件抓人時,人們聞聲從河岸小路逃走。

左|2022年的余協勝古厝,已漸坍塌(陳怡廷提供),右|余協勝古厝內的觀瀾門楣(網路,出處不明)
左|體生醫院內部的領藥口和等候室長椅(劉人傑提供),右|余家人在鯉魚噴水池前留影(劉人傑提供)
余秀瑛女士的訪談速記與側拍(陳怡廷提供)
2018年體生醫院後院和露臺(劉人傑提供)

基隆河支流繁多,茄苳溪一帶因為河川沼澤地的關係,留下了幾棟吊腳樓,而禮門溪流經老街中央忠順廟(汐止神社遺址),過去與神社同時蓋的橋橫跨禮門溪,今已拆除。當我們留意這些今昔的線索,處處可以發現水在老街生活中留下的痕跡。

左|茄苳西沼澤地吊腳樓(陳怡廷提供),右|禮門溪與汐止神社御神橋(傅玲玉提供)

尋找灘音

「如果說有什麼讓我想留在汐止,就是水岸河堤了」,年後和返腳咖夥伴在河邊野餐時有人冒出一句話。二月初,融聲創意與返腳咖共同策劃出名為「溯源計畫」的行動,一起做水的聲音採集。名為溯源,是因當初抱有「找尋一條河的源頭」的企圖,不過從基隆河往上探的這塊大餅實在不容易,汐止溪流多而匯流大河處大部分被覆蓋或水泥化,需要找路。最後我們退了幾步,從較為熟悉的老街、基隆河堤、遠眺水尾灣這條路線做嘗試,這條路線上摸不到河水,也正反映了汐止都市水域真實樣貌。我們要採集的是都市裡任何水的聲音,如河堤、公園小溪、冷氣、抽水站、水溝…,或甚至印象中「該有聲音」的地方,攤開記憶中與現實中水的地景和聲景。

第一次的工作坊,我們在姚添進大哥的鐵工廠中,學習製作陽春版拾音器,並塗上防水顏料,為入水做準備。透過錄音機與拾音器的工具,我們得以離開原以人體耳朵收音的慣性軌道,將拾音器貼近物體、改變方向,可以得到意想之外的音響。

第二次相聚,大家實際探索水岸,基隆河看起來是那麼無法觸及,我們沿途搜尋著線索:抽水站上的淹水線、堤防旁的水患救災紀事碑、鑲嵌在堤防的早期水岸生活壁畫。臨岸的新大樓對比老屋子,明顯感受出我們面對河的視角,已從生活互動的河轉為景觀的河。沿途大家隨性穿入街道建築的背面小徑,或試圖攀過提防觸碰河水,有人將拾音器貼上橋墩和水岸步道的地面,有人將拾音器丟進生態池或水幫浦湍湍流水的開口,也有人高舉起手,蒐集臨岸植物扶疏搖曳聲、鳥叫蟲鳴或飛機航越頭頂的轟鳴。

走出禮門抽水站,高過人頭的堤防降下,基隆河躍入視野,當我們越看見、越想像,靠近河水衝動也越來越萌發,「翻過去吧!」,不知道是誰先開始,大家一個接一個輕巧地躍過河堤開始漫步。「噗通」是麥克風放入河裡的聲音,也是兩位青少年比賽打水漂的聲音,大家安靜地用各種感官,感受著基隆河,想多錄一點流水的聲音、想撿撿河岸垃圾、想感受河水的溫度。

水返腳的灘音已然成為都市傳說,汐止乘河而起,依著公路、鐵路越走越快、越輕狂,和地方拉開距離並忽視他其實是件容易的事,然而停下來行走、對話、以身體的交會審視生活的模樣,也不會太難。那天我們在街的小徑和溪的出口聽水,與河的關係若隱若現顯影著,如波光微微閃爍。或許從感受開始,我們開始好奇居住地的形塑過程,探問我們想要什麼樣的生活空間,並不再視地方與自己無關。

「溯源計畫:汐止水岸聲音探索」活動側拍

註:在此向所有的照片提供者致謝,汐止攝影塊寶柯乃文大哥、老街守護者傅玲玉大姊、明德堂香鋪阿儒、地方之友阿耀,他們爽快答應授權照片給本文,以及夥伴人傑,總是明快而細心地為返腳咖的訪談與活動進行側記。在地景變幻快速的汐止城,影像是重要的記憶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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