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科幻成為現實- 太空探索中的藝術及創意實踐

「我們的目標是在太空探索前沿推動創新,從「太空生命」的聖杯到「開放太空」的廣泛社會參與。人類正站在星際文明的尖峰上,太空將是我們下一個偉大的疆界。「打造星際生活」的機會在向我們招手 — 我們的集體創意致力於將科幻文本變為現實。」– Ariel Ekblaw, 麻省理工媒體實驗室「太空探索倡議(Space Exploration Initiative)」創辦人

2021 SEI Zero-G計畫合照

「太空探索」曾是一種昂貴、排他和狹隘的嚴肅追求,伴隨著地緣政治對抗與冷戰。從蘇聯於1957年發射史波尼克1號(Sputnik I)[1]開始,到1972年美國阿波羅17號(Apollo 17)[2]成功登月,由強權領導、人類踏足太空的第一階段才暫告一段落。隨後,無數人造物被發送到外太空,如火箭、人造衛星、載人/生物載具、太空站、望遠鏡、探測器、洲際彈道飛彈…等等,以滿足不同的科研、軍事及商業用途,其中也不乏與藝術相關之物件,例如廣為人知的航海家金唱片(Voyager Golden Records)。[3]

當參與者們逐漸由競爭走向合作、私人集團開始投入其中,太空再也不是政府組織專屬的遊樂場。成本日益降低的太空科技將場域開放給新創公司、研究人員、民間機構與較小型國家參與,這些太空新事業已悄悄地影響了地表上的日常生活。本文將分別介紹以現有科技「進入太空」及經由模擬失重(weightless)狀態來推測太空未來的創意想法,以揭櫫創作者們能如何介入「太空探索」,使進入外太空的機會民主化。

發送到太空中的藝術

近十年來,太空利益關係者們對「創造性」的關注與日俱增。例如專門從事微重力(micro-gravity)3D列印技術研發的太空製造公司(Made In Space, Inc.)便認為,若有一天人類能在宇宙中茁壯成長,那麼在外太空創造藝術與文化,與把人和技術送出同等重要。該公司曾與以色列藝術家埃亞爾·蓋維(Eyal Gever)於2017年合作一個應用無重力3D列印的藝術項目#Laugh。用戶能透過作品專屬的手機應用程式記錄自己的笑聲,並將其具象化為可分享的數位立體模型。最受歡迎的笑聲,其視覺化模型將被送往國際太空站進行3D列印後釋放到地球軌道上。藝術家認為「笑」代表了人類最普遍和真實的情感,而把不同笑聲透過演算法密封起來、放到太空中漂流,就像古早洞穴壁畫的人類肢體一樣,是宣揚和慶祝人類存在的一種方式。

#Laugh計畫3D列印模型示意圖。圖片來源:EyalGever個人網站

2018年12月,美國藝術家崔佛·帕格倫(Trevor Peglan)發射了造價不菲的《軌道反射器(Orbital Reflector)》作品進入地球軌道。與現時大多數人造衛星的用途相反,藝術家宣稱其為「第一顆純粹為藝術而不作任何軍事、商業或科學用途的衛星」。此項目招致許多天文學家的抗議與批評,因其強烈反光的特性可能會影響科學觀察,同時也引發誰能擁有地球軌道合理使用權的討論。儘管該作品的動力雕塑並未於外太空成功展開,並在發射不久後與地面失去聯繫,但資助該計畫的美國內華達美術館(Nevada Museum of Art)仍認為,這樣的嘗試是「將藝術作為一種方法,鼓勵世界各地的人們以全新眼光來觀看天空,並重新把太空設想爲一個充滿可能性的地方」。

Exobiotanica升空過程側拍。圖片來源:Exobiotanica計畫官網

日本花卉藝術家東信康仁(Makoto Azuma)的「地外生命-植物太空飛行(Exobiotanica-Botanical Space Flight)」是另一個將物件送往大氣層外的知名企劃。他攜同日本民間志工航天組織(JP Aerospace),將花藝裝置如白松盆栽及大小不一的花束,透過巨大氦氣球送到上萬公尺高空。這些植物花卉在特殊碳纖維方框的保護下從地面緩緩上升,直至赤裸地暴露在真空與寒冷之中,逐漸分散、掉落,「繁榮、枯萎、死亡」的過程都被完整記錄下來,帶給觀者一種奇特又孤獨的美感。東信曾表示植物不該僅被置於某處欣賞,「透過將花朵放在一個他們不可能存在的空間,我正在編織一種新的美。」以人工素材刻意劃分植物與大地的關聯,藉此凸顯自然與人造間的矛盾關係,是藝術家向大自然致敬的方式。

ARTSAT2-Despatch雕塑側拍。圖片來源:ARTSAT官方網站

日本多摩藝術大學與東京大學於2010年合作開展的藝術衛星(ARTSAT.JP)項目,將軌道衛星和深太空(deep space)[4]飛行器視為「連接地球和太空的媒體」,利用太空數據開發互動影音軟體與內容。繼《藝術衛星1-侵略者(ArtSat1-Invader)》後,團隊於2014年末發射了第二顆藝術衛星《Despatch》。該項目為一50立方公分、重33公斤的「深太空雕塑」,包含一個3D列印成型、可承受太空極端環境的螺旋形奈米探針(nanoprobe),以及可轉譯特定頻段訊號為字詞的機載電腦。來自深太空的訊號異常微弱且充滿雜訊,研究團隊連結了世界各地的地面站台,成功接收離地球470萬公里遠的無線電信號(約是月球距離的12倍),並重新組織碎片化的數據,使其成為可讀的詩歌片段後分享於網路。雖然此裝置已在2015年初結束任務,但團隊表示《Despatch》將作為一個人造衛星繼續圍繞著太陽運行,「作為給人類未來的禮物」。

Sojourner裝置側拍,每格小空間皆是一組藝術家的計畫。圖片來源:WenjunLiang

麻省理工媒體實驗室「太空探索倡議」小組近年也於相關研究中積極導入藝術與設計項目。例如2019年與中國藝術家劉昕合作,將裝載著藝術家智齒的裝置作品《脫離(Living Distance)》從美國德州的發射基地隨次軌道火箭進入太空。此作品核心部件是縮寫為EBIFA(Everything Beautiful is Far Away)的「機械雕塑」,包含了手工玻璃外殼、機械元件與置於內部的智齒。按原計劃,此裝置將在外太空失重環境中停留數分鐘,透過彈出的磁力絲線進行移動,實現一段無重力表演,最後隨著在降落傘輔助下返回地球。但因技術原因,機械裝置並未成功啟動,返回時的撞擊力道也未強大到使玻璃外殼如預期般粉碎。不過,作為一件行為表演作品,《脫離》將機械裝置的外太空經歷轉化為一段詩意旅程,其概念獲得廣大迴響,劉昕隨後以該經驗為基礎製作了VR影片。「太空探索倡議」還在2020年舉辦公開徵件,經過多輪審查後,發射了名為「旅居者(Sojourner)」的迷你衛星(100mmx100mmx152.4mm),將九組藝術家的作品帶入太空。

立方衛星(CubeSat)圖片。來源:wikipedia

此類試圖企及物理距離上的太空的創意實踐,對人類與宇宙關係的象徵意義遠大過其實質目的。由於將物件送往太空所費不貲,這些「太空藝術」計畫大多是由科研單位發起,伴隨著其他科研項目一同搭乘火箭升空。隨著自造者(Maker)精神與全球Fablab盛行,近十年出現的新型人造衛星製造成本已大幅降低。其中,模組化的立方衛星(CubeSat)[5]是讓太空話語權不再只屬於發達國家與大企業,並讓個體藝術家得以參與太空活動的有效途徑。雖然衛星製作費用得以壓低,但發射成本還是頗高,因此許多民間廠商專門開發小型火箭以提供更親民的發射價位。

失重美學下的藝術與設計

零重力飛行(Zero-Gravity flight),又名無重力飛行或拋物線飛行(parabolic flight),是在近地面環境(平流層以下)感受太空人失重體驗的唯一途徑。乘客將在短時間內經由機體快速下墜而處於失重狀態,親身經歷脫離地心引力束縛的奇妙體感,達到有如在外太空漂浮般的狀態。過去50年來,零重力飛行的拋物線軌跡實驗為太空探索和相關研究提供了一塊重要基石。除科研功能外,許多創作者也利用無重力狀態來檢視在地表上難以實現的想法。

在地球恆定重力影響之下,「垂直性(verticality)」左右著人們的審美偏好[6],並在藝術中起到基礎性作用。因此在古典建築及繪畫中,便經常透過垂直排列來描繪諸如權力、宏偉、甚至道德等概念。而無重力飛行下的失重狀態,則直接挑戰了人們習以為常的感知模式與審美前提。以編舞家基特蘇·杜波依斯(Kitsou Dubois)為例,她在90年代與科學家和研究人員合作參與了無重力飛行項目,並由此經驗出發,開發了基於重力狀態變動的肢體語彙,還曾指導真正的太空人在失重狀態下舞動身體。經過長期研究,她編創了一系列關於「失重」的舞蹈作品,例如其代表作之一《La chaise(椅子)》,即透過有限支點去展現受失重狀態啟發的身體美學。

麻省理工媒體實驗室「太空探索倡議」小組與無重力飛行公司(Zero Gravity Corporation)合作的科研項目,亦開放少部分名額給讓藝術與設計專案在外太空失重狀態下實驗想法。筆者與另一位台灣藝術家徐叡平分別以《浮游共鳴體》與《泛種論》參與了今年5月的飛行計畫。

《浮游共鳴體》裝置側拍。Credit: Steve Boxall, ZERO-G

《浮游共鳴體》是一件結合類比與數位特徵的音樂介面,以操作者的身體運動來探問不同重力條件如何塑造我們對「失重聆聽」的感知體驗,並以「太空垃圾」來對比人類文明大量製造與消耗的人造物及自然資源。經由設計可穿戴的「擴增音樂介面(augmented musical interface)」,此裝置設計理念源於「雨棍」-一種南美洲土著人用來祈求水源、模擬自然聲響的古老樂器。《浮游共鳴體》則應用了工業材料與人造現成物,將鐵鋁罐、保麗容等人工製品切成顆粒,與日益增多的太空垃圾進行對比,並以螺旋狀拾音器捕捉顆粒撞擊時的壓電信號,對操作者的身體動態做出反應,以此探索微重力下的陌生時刻。

徐叡平的《泛種論(Panspermia)》是一個在失重狀態中以「泛種論」[7]和「內共生學說」為文本的表演,探詢著跨物種的共生可能。她在無重力飛行期間,穿著以潛水織物與生物塗料組成太空衣,躍入以發酵康普茶(kombucha)製作的菌母充氣囊中,模擬有機體在宇宙間的移動狀態。由於泛種論目前仍是一個虛實難辨的假說,創作者以藝術的形式呈現似乎更理所當然。這些菌母囊在太空衣表面留下孢子,像是展演了某一種維持生命存續的可能。

《與細菌混了3000年》作品展出側拍。

在過往由「太空探索倡議」支持的項目中,還有智利藝術家妮可·拉维利耶(Nicole L’Huillier)利用無重力特性設計的Telemetron未來主義樂器,其裝配的陀螺儀(gyroscope)模組可在失重漂浮中「演奏」該樂器時,偵測元件動態來控制軟體樂器參數,以凸顯失重狀態下的隨機性。瑪姬·科布倫茨則透過食物設計來實驗無重力下的「分子美食」及發酵麵團表演,透過加強「聽覺」、「嗅覺」、「觸覺」等不同感官刺激,試圖解決在外太空味覺敏感度會降低的問題。

Maggie(左)與Nicole(右)的無重力飛行計劃。

當科幻成為現實

雖然眾多機構與組織已有效地解決了太空探索領域的某些工程和科學挑戰,但「太空藝術」的獨特之處,在於它允許我們自由想像、建立和部署超越大多數學術資助合理限制的大膽願景。儘管「太空藝術」仍在起步階段,但近年在許多國際展會、媒體藝術節與研討會中,與太空有關的創意實踐卻已屢見不鮮。上文所提及的麻省理工媒體實驗室「太空探索倡議」小組,在2019年便以「縱橫捭闔 — 月球後的五十年(Per aspera ad astra — 50 years after the Moon)」展覽參與了奧地利林茲電子藝術節(Ars Electronica)。在參展項目中,有些是利用物體漂浮感、賽博龐克設計、水下影像、3D模擬等元素來想像或模擬太空的推測設計,有些則是透過外太空才擁有的物理特徵(如無重力與低溫等)來實現的技術應用與原型開發。

隨著太空環境模擬與發射小衛星的門檻降低,可重複使用的硬體逐漸取代一次性飛行,更多人得以投入自行開發儀器、實驗、感測模組等項目,將目光從短期利益轉向全球和星際尺度,「太空」對公眾開放的時機也日漸臨近,從而開啟一個有別於以往的太空探索時代。在藝術與科技的協同下,我們將推進冒險的、未來主義的、下一世代的創新想法,以原型實驗我們的科幻太空未來。顯然,藝術正在擴展到新的領域,這次,它將比地球的邊界更遠。

[1] 又譯為1號衛星(俄語:Спутник),是第一顆進入行星軌道的人造衛星。

[2] 為美國國家航空暨太空總署(NASA)阿波羅計劃中的第十一次載人任務,是人類第六次也是迄今為止最後一次的登月任務。

[3] 該唱片收錄了用以表述地球上各種文化生命聲音圖像,於1977年隨兩艘航海家探測器發送到太空。

[4] 深太空探測是天文學,航天學和空間技術的一個分支,涉及探索外空的遙遠區域。但不同機構間對於「遙遠」地區的含義幾乎沒有共識。

[5] 立方衛星的標準規格為10立方公分,通常附加在成本高昂、又有一些多餘空間的任務一起升空。這些小衛星通常被發射到近地軌道,並在一至三個月內落回地面燃燒成灰燼。

[6] 有研究指出,人們對與垂直方向一致的刺激物有審美偏好,這種偏好取決於身體相對於重力方向的位置。

[7] 泛種論是一種假說,猜想各種形態的微生物存在於全宇宙,並藉著流星小行星彗星散播、繁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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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柏豪 Chi Po-hao
融聲創意 ZONE SOUND

融聲創意工作室負責人,關注藝術與科技的交會,作品多為互動與生成式系統,廣泛參與各類展演活動。個人網站 https://chipoha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