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故事撐不起那神級設定~大友克洋《AKIRA》讀後感

前幾年,因為這部作品恰好預言了日本2020年會抽中奧林匹克運動會主辦權,同時也正好發生了奧運延期的事情。(雖然跟作品裡面理由完全不同)

於是,大友克洋的《AKIRA》被許多人譽為預言神作,大大地炒熱了一番。

我聽說竟有如此神作,非常好奇,於是也看了電影。

然而,看是看了,要說有什麼印象,就是劇情滿破碎的,感覺很多事情沒交代就結束了。可能是從神作到普作以下之間的失落感太強,於是我就暫時擱置它了,連原作都沒勁去翻閱。

前些日子,朋友說她讀完漫畫了,有些細節聽起來似乎跟電影不同。於是,我保持著或許看過原作會更了解電影的心情,決定再去把漫畫讀完。

全書六冊。其實台詞直到最後兩集才漸漸多起來,所以讀起來很快。

你問我若讀完漫畫能更清楚理解電影嗎?老實說,有。不過電影有改編後面結局,阿基拉在電影裡並未以完整之姿出現,因為政府畏懼它強大的力量,所以阿基拉已經被分割成部分加以封印,所以相對於漫畫,電影虛無與負面的要素更強。

如果問我會推薦漫畫還是電影,我個人還是建議看漫畫,條理清楚許多。但有因此感受到神作的威力嗎?也沒有。漫畫的劇情仍有許多不完整之處。

說到書名AKIRA,我曾看到有人說AKIRA(あきら)是光的意思。

嗯~我個人覺得也對也不對。這個詞本來除了名字之外,最相近的詞是「あきらかな」(明白且清楚的)。用來指一個東西發出光芒或顯而易見的。

可是,發出光芒的東西本身不一定就是光的來源。月亮之所以發光是來自太陽光的原理來看就能輕易明白這件事。所以,我反而覺得,Akira不是在講發光體(光,ひかり)本身,而是被光照耀或被折射而發光的對象。

以下我也會從這個角度去解釋,從頭到尾都沒被好好說明的阿基拉究竟是什麼。

確實,如喜愛《AKIRA》的人所說的,大友克洋的畫風相當細膩。漫畫裡使用了大量的線條跟細節,充分展現出作者精湛的畫工與卓越的空間感。

現在繪圖多半都仰賴電腦,可能比較感受不到那厲害。但是以1984年來說,手繪能畫成那樣,確實是很驚人。而且在1980年代的全球漫畫趨勢來看,歐美多半還是以救世的英雄漫畫為主,像 《AKIRA》這種頹廢且沒有英雄的科幻漫畫,算是相當創新的構想,因此受到大大的讚賞。以藝術成就與發想特殊性來說,它確實能稱得上是日本cyberpunk的前驅之作。

但是,我覺得這些華麗的畫技沒能掩蓋這部作品的諸多缺點。

顯見的問題有以下五點:

1、一切重要事件都以「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大吼帶過。(笑)

有人說他台詞與文字說明很少,畫面精美如電影,是此作的長處。

每個詞語都有它的雙面性。我們應該反過來問:文字很少究竟是為他精美的畫面加分?還是扣分?

我個人認為,作者台詞少沒關係,但讀者能不能在無語詞之中領會作者的用意。就像有些舞蹈沒有言語也沒有音樂,但你就是懂,那就是境界。

這件事在畫裡也是,做得到就真的很神,不然就純粹只是在自嗨。像是去美術館看到寫著「無題」的畫,但你端詳半天也不能領會它要表現什麼,那算是跟觀眾溝通失敗了。而 《AKIRA》也是一樣,它對劇情的處理無法讓人在這麼省話的劇情中,馬上領會事情的狀況。

我閱讀下來的感覺是,一開始拖太久沒有說明阿基拉的重要性,於是接下來就算拖三集在槍戰打架、逃走、搶人,也只是讓觀眾感覺越來越莫名其妙。(阿基拉是公開招親的繡球嗎?)而且劇情經常到了關鍵時刻,還隨便喊兩聲帶過。作者是在開我玩笑嗎?

像是第四集裡有一幕,SOL光束落在鐵雄身後遠方。鐵雄沒被光束打到就忽然自己鬼叫起來:「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甚至鬼叫到後來就發光爆炸(覺醒)了。

我根本不能理解光束跟他哀號覺醒發光自爆的連結是什麼。是之前差點被打死的創傷發作了嗎?還是看到光束莫名啟動了覺醒,但關鍵是什麼?看到光束想到其實我跟阿基拉一樣也能再把東京炸掉一次嗎?完全沒交代,請讀者自己腦補。(抱歉,我想像力太貧乏悟性很低,請給我提示!)

我讀到那裡,只能用同情的目光去看鐵雄:「口連,嗑藥過量前額葉壞了。是一個毒蟲嗑藥過量腦袋錯亂的現場。」

這劇情如果要勉強坳過去的話,可能就是超能力者的杯弓蛇影、惡人怕死。我甚至覺得《福音戰士》碇真嗣著名的「不能逃」都比這更容易讓人產生共鳴。甚至《福音戰士》最後一集大拍手,我都覺得可以明白(可能)是主角經過各種心路曲折,終於與自己內心裡諸多鏡像出來的人物大和解、與世界取得平衡、人格成長的過程。但鐵雄你在啊啊啊什麼啊,我真的不懂啊。

大友先生,不想寫台詞無妨,請多畫幾格交代一下關聯性好嗎?

2、多餘的劇情長達三冊。

論文寫作有個規矩叫做:「能用一句話說清楚的事情,不要分成兩句話。」

雖然,現在評的是漫畫,但我認為這也是適用的。簡單來說,就是不要有一堆多餘或難以收尾解釋的劇情。

《AKIRA》整個故事,除了最後兩集之外,約有八成的台詞跟劇情都是由以下四種成分所組成:無腦的橫衝直撞、嗒嗒嗒的槍戰、大家一起大叫「啊啊啊啊!」、最後是「碰!」地大爆炸。

真正有意義的台詞與說明大概佔全作兩成左右。前三冊原則上真正的劇情線就是:一群飆車少年發生車禍後,受傷的鐵雄被帶去實驗。金田為了找到鐵雄,偶然捲入了另一個組織跟軍方的阿基拉爭奪戰。接下來就是各方派系人馬的搶繡球大賽,但你還不知道搶到阿基拉是能幹嘛。

說真的,我認為前面第二冊跟第三冊幾乎可以全部刪掉,畫成幾頁交代就可以了。但作者就偏要炫技花一堆精美畫面要我去看金田耍中二、把妹、耍帥、飆車。看自以為很酷很帥的男人做盡蠢事,就像在夏日中午操場上聽師長訓話一樣讓人尷尬得坐立難安。

上校、根津、宮子等人想要搶奪阿基拉的理由還能猜到,畢竟他們知道東京第一次爆炸跟阿基拉覺醒有關,但金田到底為什麼要跟著大夥一起搶阿基拉???還帶著他抵抗軍方追捕跟攻擊?明明金田應該不清楚阿基拉能做什麼。(且這個階段讀者也不知道為何而搶)

金田既不需要阿基拉,他也跟阿基拉沒有感情。因為這個階段的阿基拉也只是把眼睛睜開,卻根本不講話,簡直像傀儡一樣毫無自我意識的存在。任誰都很難對他有什麼情感。

如果要說是為了凱伊(後面翻譯忽然變成「惠」,但日文是ケイ/ kei),我也很難想像吊啷噹的金田會接受這種冒上生命危險的要求。好吧,或許有人會坳說那就是金田重義氣的地方,但他一開始搞大醫護室小姐肚子又不負責任的態度,我看不出來他對女性有這麼講義氣。

而且我感覺以凱伊自己應該能更低調地帶走阿基拉。金田的華麗(?)存在倒是增加了很多無謂的槍戰。

3、人物塑造非常單薄。

承上,金田到底登場來幹什麼的???飆車、引起槍戰、鐵雄的憶難忘、最後跟女主角配對?從頭到尾沒搞懂。

不只如此,鐵雄到底為什麼如此執著或嫉妒金田?這部分說明也很少,我看完最後一集還是覺得很單薄。好喔,金田是你第一個朋友。所以,鐵雄你後來都沒朋友了嗎?其他一起飆車的車友被無視了耶?哈囉?

如果我們要幫忙硬坳一下,或許鐵雄跟剛出生的小雞一樣,跟著金田就把他認作父母了。但那股恨意又是什麼?別跟我說又是伊底帕斯情節,金田年紀跟擔當也很難讓鐵雄認作父親吧?總之,這部分如果大友克洋能交代得更清楚,故事的深度會更有意思,可惜了。

凱伊一角也是很神秘,作為與各路強大組織對抗的女主角,戰鬥力實在不太顯眼(有時甚至感覺有點弱),給人有種是為了最後要去當超能力者媒介、暗殺鐵雄的鋪梗感。不僅如此,她的心理描述也相當扁平,她到底從哪裡開始愛上金田,我也看不懂。被選當媒介的前一夜,忽然跟海角七號的友子跟阿嘉一樣,沒頭沒腦跟金田對看著就親起來了,親得我非常錯愕。

嘿,女人可不是經常罵著的男人就是偷偷暗戀的對象耶(真的只是在罵他很廢而已謝謝),大友克洋你是在描寫國小男生的愛情嗎?

4、人物臉部特徵跟動作方向很難分辨。

作者感覺很不擅長畫女性的臉。大嬸長得好像上校,也好像大東京帝國裡超能力的大塊頭。更糟的是,凱伊有幾幕長得好像金田,導致後面兩人接吻的時候,我還以為金田跟玻璃上的自己接吻。

不僅如此,男人也畫得都好像,比方有時我也覺得甲斐跟金田好像。

我讀到甚至變成那些飆車少年也跟凱伊長得好像!頭髮飄動一下、胸口曲線遮住、衣服換一下,我就認不出誰是誰了。所以,我經常花時間在找凱伊到底是哪一個。心很累。

此外,有些地方分鏡也不流暢,搞不懂角色運動的方向。大友似乎會切換不同角度去描繪動作(嘿!這不是智力測驗的立體空間題耶!),導致你要想一下才知道現在是從哪個角度去看。作畫的實驗性質蠻強的,但這樣中斷了讀者的感受。

5、女性角色數量不僅少,還不合理到使人出戲。

第四集在政客根津要暗殺阿基拉失敗,誤殺他的同伴高志後,阿基拉受到刺激覺醒後,在東京引發了睽違第37年的第二次大爆炸。(這地方非常EVA)

在這新的荒蕪之地中,大家開始各自為王,結夥搶劫。這劇情是合理的。但不太可能女性會少成那樣。這故事彷彿是高舉著年輕力壯的男人才是末日生存的王道。整個作品,除了強悍大嬸(不管超能力者的話)之外,其他女人戰力都不值得一提。

但現實來說,我認為生養過孩子的女性,戰力、智力、團結力應該不會輸給男性。(別小看歐巴桑的戰力跟情報力!)整個故事放眼望去居然一個女性路人都無,這設定也太奇怪。

而且後來也提到鐵雄專挑年輕女子,逼他們服藥後,與他做愛而死。(哎,就是嗑藥趴啦)鐵雄的手下還在嘀咕年輕女人越來越少了,鐵雄還一直糟蹋珍稀資源。

等到第五集在體育場,鐵雄基於好玩破壞月亮的那一場景。鐵雄跟阿基拉一起現身的時候,抬轎的四周又忽然有很多年輕貌美的女子了。啊不是說年輕女子很珍稀且都被鐵雄抓去糟蹋死光光了嗎?還是說這麼可愛一定是男孩紙?

此外,作品裡出現的女性,多半柔弱到像是把都市人放到蠻荒一樣,讓我經常讀到一半出戲。

像是凱伊遇到不良少年集團對她露鳥的時候,反應居然是尖叫「呀啊!」。我忍不住想說:在這無政府的蠻荒之地中,比露出生殖器的男人更危險的事情應該不少吧,搞不好無名屍體都看過一堆了,不可能還像個無知的處女一樣尖叫吧?

而且,在這種不安定的環境中,把生殖器露出來去威脅他人,劇情設定上也有點不合理。生殖器通常比較脆弱,把脆弱的身體部位向陌生人露出來(就像貓狗露出肚子一樣),不怕對方首先來個一槍嗎?還是說這只是作者為了表達這些人的愚蠢才故意如此設定?或許是時代因素,這些細節讓人感受到相當男性中心的世界觀。

6、阿基拉究竟是什麼?

這孩子從頭到尾都沒有明確的人格意識,這一點跟自我很強烈的鐵雄不同。

第五集?有一幕鐵雄朝他走去,他背後有一個太陽般的光芒。

我的猜測是阿基拉在作品裡可能被視為太陽的化身。眾所皆知,日本的宗教與精神象徵就是天照大神,也就是太陽神。阿基拉在撇除一切自我的同時,映照了生命之源的太陽。從這點來說,或許可以說這個幾乎毫無自我的阿基拉,或許暗喻著歷史上總是毫無自主權形如傀儡的天皇。

但這是否表示大友克洋暗暗贊成天皇權力復辟?我想應該沒有如此直接的連結。從大友設定的阿基拉與鐵雄這兩個角色可知,阿基拉跟鐵雄正好都是開啟那扇宇宙生命之門的兩人。

阿基拉如一面鏡子無私無我地映照著這個生命的本源,所以始終都能好好地保持和諧,不至於暴走,素日無事就在坐看DNA序列旋轉。

(但我始終有一個問題:為什麼一覺醒就要爆炸?暗喻核子爆炸嗎?可是跟阿基拉的角色設定連不上啊?)

但另一方面,鐵雄不只是情緒不穩定,他常懷有強大的競爭心態、野心與貪念,所以到故事的最後,他再也無法保持自己的形體。科技的力量開始超越他渺小的身體往外膨脹,最後變成了怪物。

到這裡,故事已經超越前面政治上是否贊成右派的問題,更多的是回到宗教所謂的「神力」,或者以更當代解魅的說法是創造力與生命力該朝向哪裡的問題。

從大友克洋強調阿基拉與鐵雄的兩個支線來看,巨大的生命力與創造力,若以強烈的自我中心(或說是人類的私慾)去發展,便會產生破壞與毀滅。這一點在鐵雄以肉身駕著戰鬥機衝向戰艦一幕,讓人立刻會想起神風特攻的意象,以科技之力揚起戰爭、傷害生命的那段歷史。

相反地,若是以無我無私的角度去接納、順應它,它反而會成為未來的生機。但如同所有形而上哲學的真善美落入人世之後,都會變得棘手,到底該如何避免鐵雄的悲劇,我想大友克洋也很難給出答案。

我們能知道的只有阿基拉承載的是宇宙的生命洪流。所以,我才會說:AKIRA不是光本身,他是反射著光的那個東西。而同時這也呼應了金田最後要說:阿基拉就在我們之中。

我們也是那生命之流的一部分,也如阿基拉或鐵雄那樣,映照著那股蓬勃的生命力與創造力。這或許是大友克洋悲觀的科技未來想像中,留在潘朵拉盒底的那一點點希望吧?

(不過,電影裡阿基拉被人所畏懼,因此被分解為一個個器官封印起來,科技可能的正面意義在這邊就完全被消除)

最後,我看到有些解析提到阿基拉可能是春日神社的若宮神社的童子神。(來源可能是鎌田東二的《翁童論 子どもと老人の精神誌 》,但我目前還沒能取得這本書確認)說到春日神社的若宮神社,祭祀的是天兒屋命的兒子天押雲命(又稱天牟羅雲命)。

不過根據傳說來看,天押雲命是當初將乾淨的水送往人間給皇孫的神明。主要掌管水與農業。憑這條線索,很遺憾地在《AKIRA》裡面找不到關聯性。當然你可以說水是一切生命之源,但再往下好像也有點牽強。

至於大友克洋曾說,《AKIRA》是以自己的昭和印記所構築的世界觀,從二戰、戰敗、1964年的東京奧運、1960年代的安保鬥爭等都在其中。確實我們可以在《阿基拉》內能看到這些歷史片段的拼湊,但要說跟主劇情是否有顯著關聯,我覺得還是有點薄弱。

比較明顯的關聯,僅有劇終金田擁護著大東京帝國與美國對抗,呼應了保安鬥爭期待日本主權更加獨立、不受美國控制的盼望。但也只是點到為止。

跟大友純熟的畫技相比,《AKIRA》只能說是對科技發展相當稚嫩素樸的呼籲與反思罷了,再說一次,真的非常可惜。

參考資料:

《阿基拉》的經典意義(上):日本漫畫分成「大友克洋以前・以後」?https://opinion.udn.com/opinion/story/11655/4657295

AKIRA Wiki:https://ja.wikipedia.org/wiki/AKIRA_(%E6%BC%AB%E7%94%B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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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こゆき
影視動漫小樹洞

生於無雪之冬而慕雪。喜愛日文與錫蘭紅茶的好奇書蟲。翻譯練習/讀書心得/文具開箱/探索好玩事物,不定期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