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汽水機買一瓶「草泥馬」飲料:《hamlet b.》2012大中華版

Bruce Cat
我不是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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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min readJul 13, 2018

1. 商品化會殺死劇場藝術嗎?但劇場要存在,就必須要有觀眾/觀者。

劇作者陳炳釗認定了「消費時代」的創作環境,要探討劇場工作者、觀眾和資助者的關係。藝術家一方面有自我表達和美學實踐之需要,另一方面又不得不迎合觀眾, 而資助者在上方/背後調控,也彷彿掌握了「資源」這命脈,藝術賴以存在之條件。

藝術家成為哈姆雷特,to be or not to be的問題已不是「要否妥協」,彷彿一妥協就不再是本來的自己(to be);而是當不妥協就不能存在(not to be)之時,能夠/需要「妥協」到甚麼程度?底線在哪裏?主角hamlet b.在巡迴演出一百場之際崩潰,或許那就是底線,之後他就成了「哈姆雷特機器人」。

也許藝術家仍會執着於其主體性和本真性,須「忠於自我」;但另一方面劇場藝術又是社會性的,需要觀者的存在。所以,消費時代的劇場藝術所面對的問題,就不限於「迎合觀眾到甚麼程度」了,因為在資本主義社會出現之前,藝術家、藝術作品和觀眾之間的關係已大致確立了。不過,這關係在消費時代裏,面對着怎樣的衝擊呢?

2. 《hamlet b.》的故事可以粗略地分為兩條主線,交錯地敍述:

其一為「hamlet b」的經歷;他是名作《哈姆雷特》(或《哈姆雷特機器》作為其中一個版本)劇組裏眾多飾演哈姆雷特的演員之一,從hamlet a到hamlet z,他只是其中一個消費的選擇。

劇情以倒敍形式交待,他以前是一個行為藝術家,欲以藝術抵抗潮流,喚醒大眾,卻遭受挫敗。後來他遇上ophelia,又去參加《哈姆雷特》的演員遴選,成為了hamlet b.,創意產業中的明星,卻崩潰迷失,成了機器人。

另一主角是哈姆雷特的愛人ophelia的故事。她熱愛劇場藝術,是hamlet b.的頭號粉絲,演出巡迴到哪裏她追趕到哪裏。這次她坐高鐡、過玉樹、抵風雪,挽着hamlet b.手提包,像孫悟空護法取經那樣排除萬難,也要到「大西北戲劇城」看演出。風暴阻擋其去路,她卻遇上已成為機器人的hamlet b.。

最後,劇場明星hamlet b.與超級粉絲ophelia,佳偶天成,接受娛樂記者的的訪問。說的、聽的、做的、看的,盡是性與暴力之慾望,以慾望取代美學,大概就是消費時代,文化創意產業對藝術之置換。

劇作者對這種趨勢的態度是批判和存疑的,卻又難免無奈和悲觀。「hamlet b.」這名字和宣傳品上所用的字體影射着某着名品牌,而該品牌也藉着資助藝術活動,沾染了文化氣息。ophelia挽着那hamlet b.手提包就是直接的諷刺,商品與藝術互相走近,直至手挽手、臉貼臉,成了一體。ophelia購票時面對的各項消費選擇、繁瑣的程序、「有品味」的自覺等情節 以輕鬆的調子演繹,其實皆是射向觀眾的刺。

消費者喜歡享有「選擇的自由」,那麼文藝生產者就投其所好,以致於煩厭。藝術成了商業品牌,藝術作品與其衍生產品一樣都是賺錢的工具,而觀眾則以「有品味」的消費來確立自我,但其實這種「品味生活」都是量產的。觀眾需要的是「選擇」其品味,還是鑑賞藝術之美?

導演也偶爾置入狂歡、喧鬧、炫目的部份,刻意干擾本來的敍事,例如hamlet b.拿着劍站在枱上說完對白後,歌隊走出來亂吼亂唱,戲仿着重金屬演唱會(更像那些在卡啦OK房裏模仿重金屬演唱會的消費者);有時又叫演員故意用多種語 言(或無意義的叫聲)叠聲念白,觀眾唯一能清楚接收的信息就是「無法清楚接收」──這些都是現今影視娛樂的特性,消費者就是需要那種胡鬧、無謂、反智與迷糊。

為了吸引觀眾進入劇場,藝術家是否必須加入那些刺激、興奮的元素,使觀眾不覺沉悶,才有空間表達真正想表達的東西?那些元素是干擾、是調味,還是主菜?

3.在「後福特主義」的時代,大量生產不是一式一樣的,而是有變化、有彈性、有多種選擇予消費者的。

獨特的藝術創作轉變為文化產業,就是處理那既是量產又有選擇的位置。hamlet b.成了機器,但按導演之說法,機器其實不是沒有「生命力」,反而更多姿多采。與人相比,機器不會累,表現更精準,很少出錯,零件壞了可以替換。迎合市場就是要配合消費者的既有期望,而這期望又是生產者在消費行為之前所製造的,透過宣傳產品賣點來吸引消費者。消費者倘若失望,就會喊「回水」;消費者感覺良好,就會在朋友面前說「like」。

資本主義的力量似乎無所不包,藝術性與不同形式的反抗都被收納其內。那些戲劇專用的術語,本來屬於藝術範疇的概念,變了輸入機器的指令,「Action! Action! Action!」逼迫着 hamlet b.,終於使他成了機器,不是「淪為」,而是「完成」。飾演hamlet b的朱栢康,模仿機器人的形體動作,是戲劇奇觀的一部份:「他演得很像耶!」現實世界裏,機器人模仿人,「真的很像耶!」是讚譽。那麼,活人模仿機器人是怎麼一回事?擬像的擬像?像甚麼?像真的,還是像假的才算「像」?「To be or not to be」難以解答,因為在消費社會裏,我們越來越搞不清,到底要be甚麼?或許既不是「to be」也非「not to be」,而是在那個魅惑的「or」,那種懸疑未決的狀態,是消費者不斷消費卻永不滿足,從而使資本主義巨輪不停運轉的動力。

4. 以藝術反抗建制是可能的嗎?

hamlet b.這角色的誕生就是劇作者悲觀的回應。他還未成為hamlet b.之前,本想以行為藝術啟發大眾,找尋「可能性」。他在熙來攘往的行人專用區上放一塊冰,在一個消費的場所中嘗試作出非消費的事情,但沒人理會他,直至ophelia出現。但ophelia卻想買下他那一塊冰,滿足其無特定對象,純粹空洞的消費慾。那塊冰作為商品,吊詭地是消費者ophelia創造出來的。那完全違反了那位行為藝術家的原意,他本來想在全球暖化的背景中,烈日之下,以熱血注入冰塊,看看冰塊會否被融化。

我想,抑或其熱血會先被凝固?結果連解答這問題的實驗也沒機會進行,藝術家只是把冰塊推到示威者與警察之間,讓ophelia擁抱着它。若熱血與冰塊分別比喻藝術家的靈魂/生命與社會/環境,這種抗衡連過程也被消 費時代的降臨所消解了,消費者的慾求成了關鍵。即使其置入了社會運動的場景,也不過反過來提示着「社運」那可供消費的奇觀性質,再現成媒體上「示威者太激進」和「執法者太暴戾」的戲碼。

充滿疑惑的藝術家去參與《哈姆雷特》的演員遴選,是消費者ophelia影響了他的選擇──行為藝術還是演戲?這情節對一般觀眾來說並不陌生,很多故事中都有別樹一幟的主角,參與某些比賽或遴選時,作出一些獨特的、出乎意料的行為,或批判這比賽本身,或反思相關的活動性質的意義(例如在烹飪比賽中反思烹飪之真諦),而該主角顯得不在乎輸贏。於是觀眾和故事裏的角色都很感動,最後主角還是勝出了。

這裏也一樣,行為藝術家打動了掌握權力的遴選者(可能就是《哈姆雷特》巡迴演出的老闆),成為了hamlet b.。他真的是勝利者嗎?To be an actor or not to be a performance artist?那個「or」是假的,反正都是一樣。藝術性的抗爭沒人理會,沒有人被啟蒙,沒有誰被刺激,只有消費者有反應──或消費者的慾望逼使藝術家回應。這是宿命,作為藝術家的他必走向終結(或無從開始),他只能步向「哈姆雷特機器」的終點。

反抗即使存在,也只能作為一個虛擬物,被資本主義吸納的商品。藝術家沒機會用熱血使冰融化掉,卻在遴選者的期望中,以鐵槌破冰。藝術家的情感宣洩,也成了商品──「夠唔夠憤怒?」他同時在問遴選者,也在問現場觀眾,這時候,文化產業的生產者和消費者處於同一位置。

化為商品的抗爭也可見於「草泥馬飲料」一幕,本來是反對專制政權的反抗符號無法逃離資本主義之手,那策劃《哈姆雷特》巡迴演出的文化產業大亨,就是原著裏的皇叔,哈姆雷特的仇敵,能把一切反抗、仇恨、憤怒商品化,「草泥馬」成了飲料品牌,還有從「問候娘親」 到「問候父親」、「問候祖父」……等多種口味任人選擇。「抗爭還有沒有可能?」可簡化為「有沒有可能?」──抑或都是必然?消費有選擇,但消費本身是命運。「To be or not to be」之問題,也是「must be or not must be」或「could be or not could be」的困境。

哈姆雷特無法復仇。在兩年前上演的版本裏,hamlet b.還是把血倒在冰塊上。這次演出的終結,卻讓演員把血從頭頂倒在身上。是人已成為了冰冷的機器,要以生命之血融化?抑或這是自毁的象徵──自戕就是唯一可能的抗爭?

[原載於《牛棚劇訊》2012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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