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蟬(一)
序
寒冬嘅一個深夜,喺一間漆黑嘅木屋入面,一個中年男人跨坐喺一個中年女人身上,雙手摙住佢條頸。
女人捉住男人雙手,搏命掙扎。女人瘦骨嶙峋嘅雙手就好似隨時會折斷嘅朽木咁,無辦法撼動男人結實嘅雙臂。
寒風吹郁大門,砰砰作響。女人嘅雙腳亂咁踢,打喺床板上面,撞擊聲同大門嘅聲音組成淒美嘅合奏。
「唔......好......」
聽到女人嘶啞嘅求救,男人更加激動,雙手加倍用力,好似唔想再聽到女人嘅聲線咁。
「對唔住、對唔住......」男人一邊道歉,一邊將全身嘅氣力都貫注喺手臂上面。
女人面色發紫,雙眼上翻;男人依然無鬆手,十指深深陷入女人嘅皮肉裡面。
寒風轉弱,女人嘅雙腳都停咗落嚟,僵直咁放喺床上。
「噠。」
世界如此安靜,以致聽得見男人落淚嘅聲音。
溫熱嘅眼淚滴落喺女人嘅面上,然而已經無辦法比到溫暖任何人。男人就咁樣坐喺女人身上,抱頭痛哭。
「對唔住......對唔住......老婆。」
序完
我披上披肩,著上長靴,戴上笨重嘅皮手套,確認一下插喺腰間嘅短刀,就拎起弓箭,打開屋企大門。
「仔呀,早啲返呀,今晚煲湯。」阿媽坐喺灶邊,擰轉頭同我講。
「知喇。」呼呼聲嘅寒風帶住雪花,由門罅直逼入嚟,為咗唔好吹凍曬間屋,我拿拿聲出門口。
出面一片冰天雪地。積雪已經浸過腳眼,行路都有啲吃力。
「阿健!」
不遠處嘅路口,一個年紀相若嘅後生仔向我揮手,嗌我個名。佢揮手幅度之大,好就似因為有得打雪仗而興奮到紮紮跳嘅小朋友咁。佢就係同我由細玩到大嘅阿樂。
我向佢揮揮手,就行咗過去。阿樂有一對識笑嘅眼,佢嘅笑容令我覺得非常親切。
「阿樂,你日日都咁興奮嘅。」
「邊有啫,阿健你陰沉啫嘛。」
我輕輕一笑。
「你就係沉唔住氣,所以先成日比啲獵物走甩呀。」
「你理得我!」
我地兩個一邊講笑,一邊向住獵場進發。
沿路上都係疏疏落落、白雪蓋頂嘅木屋仔。再行多陣,就係一大片田地,只不過而家種唔到野,無人耕田,變成咗一片白茫茫嘅雪地。穿過田地,就望見一座大山———呢個就係我地打獵嘅地方。
上到山上面,我地睇下前日設置好嘅陷阱,有無小動物中伏受困。同琴日一樣,無收獲。我地一面行,一面見到食得嘅漿果就摘落嚟。而家獵物越嚟越少,唔可以單靠捕獵維生。
「阿健你望下,由呢度望落去真係睇幾多次都咁靚。」
阿樂喺崖邊擪我過去。我望向山腳,的確比眼前景色打動咗———
山脈之間一細塊盆地上面就係我地嘅村落;一條流經全村嘅河流,而家己經結咗冰;草木圍繞住成條村,上面舖滿雪花,好似水晶造嘅咁。簡直如詩如畫。
「美中不足嘅就係果棟野......」阿樂指向一間大屋。
「係呀。」我嘅心情頓時灰暗落嚟。「唔好理喇,行啦。」
搵咗大半日之後,好好彩比我地見到鹿嘅腳印,一路跟住啲腳印,終於比我地見到佢。
一隻瘦弱嘅幼鹿企喺山坡上面,用蹄刨開地下嘅積雪,搵緊埋喺雪下面嘅草嚟食,似乎仲未注意到我地。
阿樂想用箭射佢,比我阻止咗。我嘅箭術喺村裡面都係數一數二嘅,佢箭法遠遠唔及我,我唔想比珍貴嘅獵物走甩。
我輕輕咁喺箭筒拎出一枝箭,瞄準幼鹿,慢慢咁拉弓。
「啪!」
一箭射穿咗佢嘅頭。
已經係呢個禮拜最好嘅收獲。
我地一齊就地解剖。首先劏開佢嘅肚皮,伸隻手入去,溫暖一下凍僵嘅手掌,咁樣啲手指先會靈活,陣間解剖先會順手。暖完隻手之後,我地將佢嘅內臟挖曬出嚟,然後切開四肢,慢慢將啲鹿肉割落嚟。
食得嘅部份,我地分成兩份,各自用布包起,揹喺膊頭度,帶返落山。
落山嘅時候,膊頭上面嘅重量話比我聽,呢隻鹿真係瘦到無乜肉食。佢仲咁細隻,呢個時世,或者我唔殺佢佢都唔長命。
———獵物之所以越嚟越少、越嚟越瘦,係因為呢個冬天已經持續咗大半年。
我地陳家村係一個好細嘅村落,上上下下只係得兩百個村民左右。不過有山又有水,又可以耕田又可以打獵,平時都算豐衣足食。直到呢個漫長嘅冬天來臨。
呢個冬天啱啱嚟嘅時候,村裡面嘅細路仲會嘻嘻哈哈咁玩雪。後來大家發現到唔妥嘅時候,已經過咗大半年,啲細路都開始喊住話想要夏天,話想去捉蟬。
無人知道原因係咩,有人話只係百年一遇嘅反常氣候,但當啲長老開始話係村民唔遵守祭祀傳統所以招嚟天罰之後,就無乜人夠膽異議喇。
同一時間,村長要求我地上繳多啲獵物,作為祭祀之用。喺獵物本身已經越嚟越少嘅情況下,村民就開始唔係好夠食。最近有幾家人嘅小朋友都餓死咗。
可能阿樂同我真係好有默契,落山嘅時候,佢忽然同我講:
「阿健,你都明咁落去唔掂架可?」
「我知。村長嘅要求真係太唔合理,再係咁一定會有更加多人捱唔住。但係村裡面啲長輩全部都盲目支持村長,我仲未諗到辦法。」
「班死老野,點解死到臨頭都仲係咁頑固......」
講下講下,我地已經落咗山。有七、八個村民喺我地面前跑過,好似有咩大事發生咁。
我叫住其中一個,問佢發生咩事,佢就話:「有人犯咗事,要按村規處罰呀!」
「村規?咩事咁嚴重呀?」
「唉呀,你去睇下就知架喇。佢死梗喇今次!」
講完,個村民就跑走咗。
我同阿樂對視,覺得非常之唔妥。
「去睇下啦。」
「嗯。」
我地跟住人群,嚟到一棟大屋前面。
「嘖。」阿樂面露不悅。
一般村民住嘅係木屋,呢間就係磚屋;人地係木門,佢就係鐵門。同其他住屋相比,都可以算係雕梁畫棟喇。
幾十個村民圍喺大屋前面,我地逼下逼下咁走上前排,見到兩個壯漢企喺度,佢地生到牛高馬大、凶神惡煞,係人見到都驚。在場所有人都認得———佢地就係村長嘅兩個仔。
阿樂細細聲同我講:「你睇下佢地,肥屍大隻;其他村民就瘦蜢蜢咁。憑乜野呀?」
村長嘅大仔清一清喉嚨,向住村民講:「各位鄉親父老,今日我地要按照村規處置一個罪人。」
話音方落,村長嘅二仔就押住一個中年男人出嚟。
「咁多位睇住喇!呢位就係殺害髮妻嘅罪人,陳家康!」
中年男人聽到之後,面有慚色。村民嘅咒罵聲此起彼落,男嘅通通報以鄙夷嘅目光、女嘅紛紛指住佢,「畜牲」、「人渣」之聲不絕於耳。
「康叔?!喂,阿健,果個咪係我隔離屋嘅康叔?」
「我見到。」
「康叔平時好好人架,有咩可能呀?」
我靜靜地咁睇落去。
「依陳家村村規,殺人者,死!之不過———」村長大仔運用聲線,巧妙咁舞動村民嘅情緒。
「規矩不外人情。念在陳家康曾經幫村長起咗呢棟大屋,又已經痛思己過,就放佢一條生路啦。之不過活罪難饒,就依照重傷他人嘅規條嚟懲罰,打斷雙手就算啦。各位鄉親有無異議?」
村民交頭接耳,但無人反對。
「既然係咁,」村長大仔拎起一枝鐵通,「陳家康,伸對手出嚟。」
康叔伸出顫抖嘅雙手,合埋對眼。
「哼!」
鐵通重重咁打喺康叔右手上面,康叔即刻放聲慘叫。
「仲有一隻。哼!」
鐵通又打喺康叔左手上面,康叔嘅叫聲更加慘烈。
村長大仔拋低鐵通,同康叔講:「好喇,而家你只要爬住咁離開呢度,接受村民嘅唾罵,咁對你嘅處罰就完成喇。」
康叔點點頭,強忍痛楚,用手踭撐住地面,慢慢咁樣喺地上面爬行。
「垃圾!」
「敗類!」
「無人性架你!」
「殺人犯!」
「畜牲都不如呀你!」
村民兩邊排開,對住地上面嘅康叔肆意辱罵。我同阿樂唔忍心,就企埋一邊無參與。
「去死啦你!」某個村民向住康叔個頭踢咗一腳。
一個後生仔見到,就即刻出言制止:「喂,做咩踢佢呀,佢肉體上嘅懲罰已經完咗喇喎,你咁樣踢佢就唔係懲罰,而係你打佢呀!咁仲算啱村規咩?」
「收聲啦你!佢係殺人犯呀,殺自己老婆呀!佢死有餘辜啦!」
「係囉係囉!收聲啦!」
村民無視後生仔嘅意見。後生仔望向村長嘅幾個仔,佢地就好似當睇唔到咁。
康叔繼續向前爬。眼見就嚟爬出重圍嘅時候,一個村民一腳將佢踢到四腳朝天。
「死有餘辜呀!」果個村民拎起手邊嘅鋤頭棍,就一野扑落去康叔右邊脛骨。
康叔抱住右腳,面容扭曲,叫到好似劏豬咁。
「我打死你!」
村民高舉鋤頭棍,就喺準備扑落去果一刻,比阿樂由後面捉住咗隻手。我毫不意外———阿樂就係咁嘅性格。
「夠喇!由呢一刻起,無人可以再打康叔!你地仲有邊個唔滿意嘅,就嚟搵我陳子樂啦!」
「關你咩事啫細路!連你都打埋呀喇?」
「嚟呀。」
村民睇見阿樂充滿殺意嘅眼神,就唔敢再出聲。
我走埋去,同阿樂一齊扶住康叔離開。
遠離村民之後,康叔開始喊起上嚟。
「多謝你,樂仔。我無用.....」
阿樂停低腳步,望住康叔對眼講:「你唔好多謝我,我唔係因為覺得你無罪而救你。你話我聽,你係咪真係殺咗老婆先?」
康叔點一點頭,然後又搏命搖頭。
「我唔想架......但我真係無辦法再照顧佢喇。佢有重病,每日就係喺度典床典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咁,我年紀又大,連自己三餐都成問題,真係照顧唔到佢......」
然後康叔又開始嚎啕大哭。
阿樂同我無言對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