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或許不是最大的問題,深陷疾病而忘了怎麼活出自己才是最無助的困擾。

走跳少年
有病供三小
Published in
9 min readJun 11, 2018

今年四月清明連假,我沒有參加家族掃墓,也沒有趁機出國鬆一下,而是選擇參加一場由美國知名敘事大師Jill Freedman與Gene Combs帶領的《敘事治療:投入生命故事》五日工作坊

在五天充實的教學與互動中,最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不是治療師的問話技巧,而是Jill與Gene兩位大師試圖用生動的例子,傳遞出最根本的「敘事治療的世界觀」,包括:

1.要仔細聆聽困擾以外的故事線,透過體驗式地參與,和當事人一起將原本被忽略的故事變得更為豐厚,同時也開展出新的身分認同。

2.相較於在個別經驗裡找尋通則,或許將每一位當事人視為其生命的專家,用獨一無二的方式看待當事人的困擾,也許會更適用於心理治療中。

與兩位美國敘事治療大師Jill Freedman與Gene Combs 合影(他們是一對可愛又互動完美的夫妻)

接下來,我想以自己從事安寧心理工作三年的心路歷程,來描述我內心所受到的震撼。

三年前,我剛從臨床心理學研究所畢業,就進入安寧病房工作。

在過去八年西方心理學與醫學教育的薰陶下,甫踏入病房工作的我,感覺自己像一位拿著放大鏡的偵探,努力去尋找病人和家屬的情緒「問題」,同時我也揹負著安寧團隊的期待,試圖用心理學的知識和技巧來修理這些「問題」。

但是,這樣的思考模式讓我遇到不少阻礙,像是:和末期病人重複地談論他的擔心與焦慮時,我們越談越憂鬱,一起走入了死胡同;病人見到我時,質疑我的年紀與經歷,認為一位「年輕的心理師」怎麼會懂得如何談論「面對死亡」的議題。於是很快地,我被強烈的挫折淹沒,我好像看不到自己在安寧團隊裡的價值。

直到去年,我第一次接觸到敘事治療的理念,才讓我對於應該要去「修理病人的問題」的想法逐漸鬆綁。漸漸地,我不再那麼執著於「找出問題」,不再努力在病人與家屬的問題中做歸類與分析,也不再以「修理問題」做為心理介入的唯一目標。

我開始試著放鬆心情聆聽病人與家屬的故事,試著走進他們的生命裡。

幾個月之前,一位50多歲的癌末婦人住進了安寧病房。

我第一次見到這位病人時,她愁眉苦臉,全身的疼痛讓她對生命失去希望,甚至曾有自殺的念頭。病人告訴我,要轉入安寧病房之前,她哭了好久,因為她認為自己沒救了,認為來安寧病房是在等死。尤其看到親友探視時哭泣的反應,更讓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就要死了!?

第二次探訪病人時,我試著用她熟悉的語言(台語)與她交談,我和她談了許多她的生活,她有耐心地聽著我用不輪轉的台語與她對話,並教我許多道地的台語用法,因此我也稱呼她為「我的台語老師」。

有一次,我告訴病人,我最近學了一首台語老歌<雙人枕頭>。病人當下請我清唱,在盛情難卻之下,我鼓起勇氣在病床邊唱著這首歌,而病人與家人竟也跟著我一起哼唱。

後來,病人告訴我,其實她以前是一個很活潑的人,很愛唱歌,洗澡也唱,煮菜時也會唱。但生病的這兩年來,她不曾有心情唱歌跳舞。

於是,我請她挑選一首過去喜愛的閩南語歌,我承諾她:「給我幾天的時間,讓我把這首歌練起來,下次與你們合唱」。

我花了兩天的時間,用盡全力以羅馬拼音背誦歌詞,在家中重複聽了不下五十次的「愛情恰恰」,試圖把歌曲裡的每一個動作和歌詞都記在腦海中。不僅如此,我也偷偷觀察到,病人在閒暇時刻,拿著我印給她的歌詞,努力地練習哼唱著。原來,我們都為了這次的合唱用心準備著。

我的<愛情恰恰>歌詞小抄(密密麻麻的台語羅馬拼音)

兩天之後,我們有了一個非常美好的下午。

我永遠忘不了那個星期三的午後。

我們隨著音樂合唱、搖擺身體,並將這個歡樂的過程以手機攝影留念。合唱的過程中,病人好幾次被逗笑到唱不下去、笑到流眼淚。她告訴我,以前他們全家人最喜歡週末一起到KTV唱歌。甚至,幾年前,當先生遇到挫折而陷入低潮時,她也是陪著先生用唱歌來度過難關。

但是,自從生病之後,病人就沒有再唱過歌了。

「生病這兩年以來,我從沒像今天這麼快樂過!」那天下午,她這樣對我說。

我詢問病人是否願意讓我與我的親友分享這段合唱影片,病人欣然同意。

那個我們一起隨音樂搖擺的午後。 (感謝我的腫瘤心理師好夥伴Ika用圖畫記錄下這美好的一刻)

幾天後,我再去訪視病人,和她分享這段影片所獲得的迴響。此外,一位和我一起學習敘事治療的夥伴,在看了我們的影片後,寫了一封信給病人,請我讀給病人聽。

信中的大意是說:

他被影片中的愛與活力深深感動,他想知道,是怎麼樣的力量與信念,讓病人即使遇到生命的難關,仍能這樣開心地唱著、笑著,活出自己的光彩來?他也從影片中感受到,病人與家人之間的愛與力量,以及病人生命本質的開朗與樂觀。這位夥伴最後告訴病人,謝謝她無私地與大家分享她的故事,這份愛與感動讓他能將更多的正面力量傳遞給他所服務的病人。

病人一邊聽我讀著信,一邊流下眼淚,她說:「以前我都是當別人的開心果,帶給大家歡笑。我從來沒想過,原來自己也能讓人如此感動。」

病人出院回家休養之前告訴我:「前陣子我一心想趕快結束生命,因為實在太痛苦、太孤單了。但是住進安寧病房後,你們不僅沒有把我當成生病的人,還陪著我唱歌跳舞。我覺得自己真是太幸福了,活著真的好快樂喔!現在,我不想死了。」

她也說:「以前我很怕死,只要一到醫院就好想哭。可是在你們的陪伴之下,我好安心,我不怕死了。現在,對我來說,『死亡』不過就是閉上眼睛而已,我一點也不害怕。我也告訴我的兒子,要他不要擔心我。」

在五天的工作坊中,我最大的收穫是:親身感受並體驗到Jill與Gene兩位大師看待世界的態度,那是一種開放又多元的態度。他們將每一個人視為自身生命的專家,並強調治療師與當事人要互相尊重與合作,一起撰寫生命故事,互相「成為他人(becoming others)」。

當我一聽到Jill與Gene所闡述的敘事治療的世界觀時,那些我原先對自己在安寧工作中的自我懷疑全消失了。不僅如此,我還感受到一股很堅定的力量正從我心底擴散開來。

突然間,我明白了,我並不只是單純在安寧病房裡唱歌賣藝,談些與疾病無關的話題。我所做的其實是:透過雙重聆聽,尋找「問題故事」以外的「閃亮點」,協助安寧病人與家屬擦亮那個被忽視的經驗。透過體驗式的參與,和病人一起沉浸在美好的片刻中。過程裡,我用著和對方一樣的步調,參與了彼此的生命,互相造就一個更加豐厚與鮮活的「偏好故事」。更經由「局外見證人」的回響與共鳴,讓這個快樂與開心的經驗,成為病人生命中重要且饒富意義的一部分。

當我在工作坊結束前,向Jill與Gene及所有學員們分享完這個安寧病房的故事時,不少學員們深受感動,同時Gene也問了我一個問題:

「在妳分享的故事裡,病人成為了那個快樂、喜歡唱歌跳舞的自己,而妳呢?妳在這個互動中『成為了什麼?』」

這真是個我從未想過的好問題。在這個故事中,我一直都只有聚焦在我讓病人「成為了那個曾被遺忘的自己」,卻忽略我與她的故事其實是雙向的,我其實也在這個互動經驗中「成為他人」。

經過Gene的反問與不斷地反思後,現在我對自己有了更多元的身分認同,包括:

  1. 原來我不是一個這麼拘謹、講究理性、並且帶有偶像包袱的人,反而有辦法在與人的互動中,成為一個開放、感性、活潑、帶給旁人歡笑與感動的人。
  2. 原來我有能力在短時間(一週)內,與一個素未謀面的人,建立起這麼深的連結與情感。
  3. 陪伴病人的重點不在於要有多精熟的技術、多厲害的知識背景。原來,我只要如我所是的真誠、用心、願意為對方付出,就可以達到最大的療效,而這也是我父母賦予我的最珍貴的寶藏。
  4. 原來我對於人生的價值觀與「敘事的精神與世界觀」如此吻合,我發現,在心理陪伴或心理治療這條道路上,我終於找到我想追求的理念了。

五天的工作坊結束後,當我再度回到工作崗位上時,一位同事告訴我,那位病人在我參加工作坊的這幾天在家善終了。我感受到心中有一股強烈的衝動,但被我的理智壓抑下來,那時我選擇隔離這樣的感受。幾天後,在同事的鼓勵下,我終於鼓起勇氣寫信給女兒,告訴她我知道媽媽善終的消息了。

不久後,我收到來自女兒的訊息:

「謝謝你們團隊,我對你有說不完的感謝。媽媽在最後的日子過得很快樂,讓我們一家人擁有快樂的回憶。媽媽自從生病後很少唱歌,是你給了她勇氣再去做她愛做的事,有機會回憶以前最愛的興趣。你們的愛,讓媽媽感受到生病並不是一件難過的事。」

我很難用言語感謝敘事治療帶給我的衝擊與感動。如果說,每個人的人生都像一張白紙,而人生中的每一個片刻都像白紙上的一個圓點的話,那麼我在生活與工作上所經歷的所有學習與體驗,就好像是在幫我的那一張人生白紙上,塗上各種不同顏色的圓點:紅、橙、黃、綠、藍、靛、紫。

我深信,未來的我將持續秉持這樣的敘事精神,用我的方式,將這些鮮豔的圓點串連在一起,並透過更多的體驗與經驗讓它更加豐厚,同時,也為我自己的人生,活出更多元、不同於以往的故事線。

感謝我的父母所賦予我的一切,使我能秉持開放的人生觀,用最真誠的自己與人互動。而我相信這也是病人與家屬最需要的。
作者 | 走跳少年
1988年生,從小在北部求學與長大,研究所畢業後之後,誤打誤撞成為南部某醫學中心安寧病房裡的臨床心理師。不喜歡傳統有距離感的醫病關係,熱衷於當一位能互相關懷且充滿人情味的心理師。南下工作前原本不會說台語,但為了與人拉近距離、為了在菜市場殺價、為了在街上能隨意搭訕可愛的阿伯和阿桑...這一年內下定決心用羅馬拼音學習台語,以融入當地文化。現在已經可以操著一口外省腔的台語四處走跳。夢想是將非主流發展為主流,做自己認為對的、有意義的事,走出一條有自己風格的路。

--

--

走跳少年
有病供三小

2015年,我從臨床心理研究所畢業,誤打誤撞地成為了一位「安寧心理師」。感謝老天,讓我有機會陪伴1000多位病人與家屬走過人生的最後一程。但,當我經歷得越多,我就越質疑:什麼足以稱為「心理治療」?何謂「人生的意義」?我相信,唯有越貼近自己與他人的生命,才越有可能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