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文學的小太陽──林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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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in
Dec 14, 2020

文/向陽
圖片提供/向陽、林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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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良先生辭世了,這個消息,是從中央社發布的新聞得知,生於1924年的他享耆壽九十六歲,福壽雙全,但乍聞消息,仍覺不捨。當天我在臉書發文敬悼這位一生領航台灣兒童文學的前輩:

淺語寫深情,兒童詩作留純真。
柔光展明豔,茶話佳篇成絕響。

這是我對林良先生書寫生涯的總體印象。他年輕時就進入《國語日報》主編兒童版,並長期撰寫「看圖說話」的童詩;1966年,《國語日報》家庭版請他和洪炎秋、何凡三人開設「茶話」專欄,三人各有風格,相當叫座,他以「子敏」為筆名,用淺白的白話、幽默的筆調、溫煦的心境執筆,展現了相異於當代散文的獨特風格,從此在兒童文學創作之外,開闢出了一條特屬於他的散文大道,並因此收入1977年源成文化圖書出版的《中國當代十大散文家選集》,成為備受文壇肯定、也被讀者喜愛的散文大家。

林良先生一生創作不懈,他的散文名著如《小太陽》、《和諧人生》,都曾創下不斷再版、重刷的暢銷且長銷紀錄;他的兒童文學作品如《我是一隻狐狸狗》、《小紙船》、《一窩夜貓子》等,以及翻譯的世界兒童文學讀物如《聖誕禮物》、《烏鴉愛唱歌》、《流光似水》等,也普獲兒童讀者愛讀;他的論集《淺語的藝術》、《陌生的引力》和《純真的境界》則為台灣兒童文學建立了一套理論。他一生出版過的書,保守估計應有兩百種左右吧。

此外,他推動兒童文學也不遺餘力。1984年他與兒童文學家、詩人林煥彰發起成立中華民國兒童文學學會,並獲推為創會理事長,為台灣兒童文學的播種奠定根基;他也促成《國語日報‧兒童文學週刊》的創刊,以及「兒童文學牧笛獎」的設立,栽培、奬掖後進無數,他是兒童文學的領航人,也被譽為「兒童文學的小太陽」。

更教人欽敬的,是他去世前幾天,仍為《國語日報》兒童版歷史久遠的「看圖說話」欄寫稿,題為〈玩具箱〉的童詩,在他逝後七日刊出,成為他最後一篇遺作。這首童詩,依然流露他一貫的、充滿童趣的風格:

玩具箱裡玩具多,
都想出來透透氣。
小布熊搭上火車,
從台北到鶯歌;
小恐龍坐噴射機,
從地球到火星。
車票貴不貴?
今天大免費。

如今他已遠行,但他留下的雋永的文學創作和一顆童心,足供後來者效式。

2

林良先生過世的這個晚上,我在冬夜寒冷的暖暖書房想念他。

我與林良先生最常往來的時光是在1980年代。當時我退伍來北,先後在海山卡片公司、《時報周刊》、《自立晚報》工作,也將和友人創辦的《陽光小集》詩刊改版為詩雜誌。作為刊物編輯,聯繫文壇作家並約稿,是這樣的因緣,讓我得以和從國小時期就仰慕的林良先生碰了面。

國小時,母親為我們四個兄妹訂了《國語日報》,成為我每天放學回家必讀的報紙,我總是從第二版兒童版讀起,最上端就是「看圖說話」,最下端則是漫畫「小亨利」,當時不知道這兩個專欄都是林良先生負責撰寫、編譯,讀得津津有味;第三版「小作家」是小學生投稿的版面,我總是逐篇閱讀來自全台各地小學的學生作品,即使半個世紀過去,到今天都還能記得當年幾個常見的投稿者姓名;後來也嘗試投稿,終究未能如願登上版面,只記得曾經得過「每月徵文」佳作吧。

與林良先生第一次見面時,我跟他提了這件事。他微笑地說:「我知道你,你的名字很特殊,特別是『瀁』這個字,當時鉛字找不到,還得請檢字先生將水字邊和『養』兩個字模合併……」後來談到詩,他提到我寫的台語詩,說他很喜歡,他生於廈門,祖籍福建同安,年輕時在廈門《青年日報》當過記者,也編過副刊;來台後,進入「台灣省國語推行委員會」研究組,負責國語和閩南語對照的工作,也因此他也曾在電台主持節目,從事國台語的對照教學。他不疾不徐,娓娓道來的神情和語調,至今仍在眼前。

1983年春日,因為《陽光小集》策劃製作「現代詩再出發」專輯,我打電話給林良先生,向他約稿,希望他以文壇前輩的身分,給我們這群年輕詩人一些建議。寫兒童詩的他,很快就寄來〈我所希望的現代詩〉一文。這篇文章約千把字,每個字都精準地「種」在稿子的格子中,他的字跡工整而流暢,非常好看。更重要的是,他說出了當年現代詩創作的問題。在他提出的四點看法中,第一點就指出,「多數的詩作者都沒有『運用真實的語言從事詩的創造活動』的觀念,卻格外強調我們的日常生活語言不是詩。因此,我們很少因為讀詩而獲得『我們的語言竟也可能是這麼動人的詩』的喜悅。」第三點說得更透澈:

多數的現代詩都忽略了語言的清晰。明朗的詩、晦澀的詩,都必須以清晰的語言來表達。「清晰」和「成功的表達」是一對同義語。過濃的「濃度」、過密的「密度」、過多的「多義」,是充滿激情的理論的產物,必然造成語言的窒礙和不可解。捨棄乖張,走向親和,應該是新一代詩人的美質。

1983年春,林良先生為《陽光小集》「現代詩再出發」專輯所寫的〈我所希望的現代詩〉手稿

最後他更鼓勵年輕的我們要寫「新一代的詩」。他說「新一代的詩,應該回到敦厚,從愛出發」,「濾去拗,濾去怪,濾去邪,濾去驕,濾去刻薄,濾去虛榮,提煉出崇高人性中最精純的善良。讓陽光進入新一代的詩」。

這已是三十多年前的文稿了,我在燈下逐句細讀林良先生對當時現代詩的諍言,依然可以感覺到他對年輕創作者的光和熱。

同樣是1983年,冬日,我又跟他約稿。這次是為了我編的《自立副刊》,我策劃從1984年元旦開始,約請356位作家提供日記,一日一篇,刊到年底。這是相當浩繁的計畫,我必須逐一向作家用電話或書信約稿。我打電話給林良先生,他回說:「找找看,有就給。」幾天後,我收到來稿,同樣是工整而流暢的字跡,同樣無一字溢出格子外。他提供的是1982年農曆大年初一的日記,本文甚短,文後附了「註」。在這篇日記中,他思考兩個問題:「宇宙有多大」、「存有是怎麼開始的」,兩個問題讓他花了五天年假思索,最後領悟出「心靈能夠進化,思考方式一定也能」。原來的日記沒有寫題目,我從文中找出,下題為〈思索兩個問題〉,發稿前再打電話徵詢可否,林良先生呵呵笑著說:「你客氣了,這樣很好。」

1983年冬,林良先生提供給《自立副刊》「作家日記365」專欄的日記手稿

這兩次約稿,都讓我深刻的感受到林良先生對待後輩編輯的溫厚,他長年在編輯台上,了解編輯的期望和焦慮,兩次「設定題目」的約稿,他都欣然應允;他撰寫的文稿,言之有物,也給了當年的我相當的啟發,「捨棄乖張,走向親和」、「提煉出崇高人性中最精純的善良」、「心靈能夠進化,思考方式一定也能」──這不也都是他人格的寫照嗎?

3

遺憾的是,雖然與林良先生曾經有過這一段時間的互動,但因我其後轉任報社總編輯,不再編副刊,後又中年轉變生涯,由媒體轉入學界,也就漸無聯繫了。幸好總有在文壇聚會中短暫相談的機會。每次見面,他臉上慈祥的笑容,他講話時抑揚頓挫、起落有致的聲調,總讓我感覺到一個父執輩的親切、和煦。微笑,是他的招牌;從心底發出的關懷,則是他笑容的內在底蘊。

1985年元月,農曆年前,收到他寄給我和方梓的賀年卡,這是他親手繪製的別緻賀卡,上面寫著「牛年畫牛/向你拜年」,底下畫了一頭面帶微笑、尾巴揚起的牛,充滿童趣和喜意,看了不禁跟著精神抖擻起來。這年的林良先生六十有一,用這樣別出心裁的方式自製賀年卡,給小他三十一歲的後輩「拜年」,讓我倍感慚愧,卻也十足窩心。他對我和方梓的關愛,如是細膩。

1985年1月20日,林良先生寄給向陽、方梓的手製親繪賀年卡

林良先生如今遠行了。我在暖暖的夜裡,找出珍藏三十多年的他寄給我的文稿和賀卡,回想在我而立之年曾經受到他鼓勵、提攜的恩澤,睹字思人,不知東方已白。祝福遠行的前輩,在天上依然從容自在。

(文章出處:《文訊》4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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