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春陽──懷念林良先生

兒童文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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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in
Dec 12, 2020

文/桂文亞
圖片提供/桂文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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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我已是林良先生的忠實讀者,《小太陽》筆下溫暖滋潤的家庭生活,令人心嚮往之;1973年純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和諧人生》,手邊的1993年版,已然重印了六十八次!一讀再讀,總為書中雋永的人生智慧折服。

譬如在〈談「名」〉一文中說:「一個人的名聲,其實就等於一個人的『理想化了的人格』。這個理想化了的人格,在別人的『精神世界』裡是重要的角色,但是在別人的現實世界裡,在別人的肉眼裡,它並不存在……名聲並不能使人更幸福。」一語中的,讓我沉思良久。

談到「死亡」,林先生認為,一個人的價值,存在於「他怎麼活著」。活得出色,就是出色;活得不出色,就是不出色。「死亡」管不了「生命」的事。一個人活著,也用不著理會死亡……一個人越是研究死亡,他對人生的態度就會越加積極……死亡既然那樣叫人失望,我們只有把方向轉向人生。

沒有深刻的人生體察和思考,如何對人性如此之通透和敏銳呢?這是我最早認識的散文家林良。

及至從事兒童文學編輯工作,《淺語的藝術》、《純真的境界》、《更廣大的世界》開啟了我對兒童文學認知的另一扇窗,那些出自林先生筆下的兒歌、詩歌;適合中、小學生閱讀的敘事體童話、散文,又一次帶給我全新的思維空間!太幸運了!通過林良先生的兒童文學作品,翻轉了我後半生的文學之路!

兒童文學需要反覆錘鍊、過濾,才能濃淡適中,雋永耐讀。林良先生「由深入淺」的作品,體現了不著痕跡高明的轉換,這是來自真切的關心兒童,了解兒童及重視兒童的成長及未來人格的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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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兒童文學史上,林良先生是一位先行者,開宗明義的提出了一個觀點:「在兒童文學世界裡,並沒有一種『保護稅』制度:凡是寫兒童文學創作的,都應該受推崇。兒童文學的地位,是要靠兒童文學作家自己去爭取的。」(《淺語的藝術》)

兒童文學墾荒時期,讀者對「兒童文學」的概念還很陌生,兒歌、童詩、童話、兒童小說和散文,在當時也還沒有明確的分類和足夠的作品;學前、學齡、低、中、高年級,閱讀程度的分野和原創作品的出版也還在開疆闢土。

當年已是知名散文家的林先生,在「命運對我更有意味的安排」下,從《國語日報》兒童副刊主編、兒童雜誌主編,進而擔任出版部經理至社長、董事長兼發行人,至退休歲月,從未間斷為兒童選書、讀書、翻譯和創作的腳步。

他一生的志業奉獻給兒童文學,深思、沉靜、慈藹和堅毅的意志力,受到後輩景仰;美善的文學哺育一代一代、不分男女老少的愛書人;幽默、慈藹、智慧的文字,像一葉輕舟,盪漾在讀者的心湖,滿滿的愛與溫暖,也似定格藍天白雲中發出光芒與溫暖的春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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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良先生不僅是引領台灣兒童文學發展的先行者,更是提攜無數年輕後輩的「護航者」,猶記1981年9月,毫無預警的,我自《民生報》副刊組記者調任編輯部兒童版主編!說實在的,當年我對兒童文學一無所知,更遑論編報!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絞盡腦汁,終於以在《聯合報》副刊的工作經驗為藍本,童年時期閱讀的香港《兒童樂園》月刊為參考,展開了兒童文學編輯策劃的摸索之旅。

「記得當時年紀小」是當年開設的一個新專欄,除了自己可以寫上一篇,想了老半天,從事兒童文學的作家只認識一位林良先生!〈小電影院〉,就是當年我向林先生約寫的第一篇稿!這是幸運之神的眷顧,從此之後,我們有了長達三十年的合作歷史!

林先生成為《民生報》兒童組的「守護天使」了,舉凡各類重要徵文活動邀請的評委,首選就是林先生;對外大小活動邀約的貴賓、致詞的代表,排名第一的也是林先生,至於為兩岸交流活動舉辦的論壇、座談,為「民生報兒童叢書」的名家及新秀撰寫推薦序……無不邀請林先生出面坐鎮,因為,只要有林良先生「出場」,兒童組同仁就會覺得特別圓滿,特別有「安全感」。

不用說,林良先生是我們台灣兒童文學園地的大家長,我們敬重他的才學,更欣賞他的為人:永遠風度翩翩,溫文爾雅。說起話來,不疾不徐,從容不迫;言之有物之外,還特別幽默,引得全場笑聲、掌聲連連。

林先生這樣的好修養,難道從不生氣嗎?大家都很好奇。

「一個大丈夫,其實並不那麼容易受到傷害。就算傷害真的發生,一個大丈夫稍微被人傷害傷害其實也無所謂,最要緊的是:不要傷害別人。大丈夫應該享有『和諧人生』」。

看!這就是我們認識的林良。

當然,除了林先生,我們也不會忘懷林海音、潘人木和馬景賢三位對台灣兒童文學有貢獻的文壇前輩,他們同時期被尊稱為兒童文學界「四大天王」,如今天上團聚,可不正是久別重逢,星光燦爛嗎?

1980初春遊木柵茶園,左起:馬景賢、潘人木、桂文亞、林良

記憶中有一件往事,忘了參加什麼主題的活動,結束後大家拍團體照,我朝著海音阿姨招手:「來拍照囉!」沒想到,林阿姨臉色一板,正色道:「你應該先請林良!」大庭廣眾之下,實在不好意思,由此可見,林良先生在海音女士心目中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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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記2012年4月4日兒童節,林良先生和馬景賢先生加上方素珍、余智瑩兩位文友,三十年來,頭一回齊聚寒舍共度兒童節。當天,我們喝著下午茶,吃著布丁、爆薏仁和葡萄乾,還配上蛋糕、點心和水果盤;傍晚時分,又一同去餃子館共進晚餐。這是交往數十年來頭一回可貴的聚會,林先生送了我一盒「蒸氣眼罩」,笑咪咪地說:「我常用的保養品。」我們聊得特別開心,林先生還在門板上簽名留念。

2012年4月4日於桂文亞家中歡度兒童節,左起:林良、方素珍、桂文亞、馬景賢

時序來到2016年9月,應文訊雜誌社封德屏社長邀請,與專程來台探視的福建少年兒童出版社編輯熊惠琴小姐及文訊雜誌社同仁,一起拜訪林府並做訪談。是時,高齡九十三歲的「林爺爺」已居家安養,那是一次難得的聚會,眾人圍桌聆聽,老人家有問有答,大夥都感到格外高興。乘著空檔,我輕聲問侯林先生近況可安好,老人家緩緩作答:「感覺很累……」

是的,林先生,您真的累了,是該好好的睡上一個長覺了,等您回神,到了下一個世紀,又是一顆明亮的文曲星,啊不,是小太陽,繼續在人間散發光芒了!

我們並沒有因此失去您,那些可貴的人生經驗,透過幽默又充滿智慧的文字,總是讓人心領神會。

您的淺語,字字珠璣。是這樣說的:

「淺語的藝術」是我對兒童文學所下的定義。

一個兒童文學作家的工作,跟其他任何工作一樣,都是很辛苦的,需要恆心跟耐性的。不肯用心思的作家,等於給兒童文學下了一個不雅的定義:兒童文學作品就是「膚淺的作品」。

不肯吃苦,不能耐勞的作家,等於給兒童文學下了一個有損品格的定義:兒童文學作品是一種草率的作品。

也因此,我們漸漸學會讀懂了什麼是「好的兒童文學」──是有創造性的,有個性的。兒童文學有不同的文體;有不同年齡階段學前、學齡:低、中、高跨國中。兒童文學講求年齡的生理、心理層次,還有對文字藝術的講究。您的讀者,不分海內外男女老少,從三歲到九十歲;兒童文學也是老少咸宜的文學,是光和熱,帶來生命能量的文學。

您的散文集,多由一個個事例或故事串成,文字從容簡練,深入淺出,讓讀者體會出許多人生的智慧與哲理。說也奇妙,我每讀您的作品,您那溫文儒雅,帶著微笑的形象,不慍不火的,斯條慢理的聲調,總會自然而然置入腦海,讀其文如見其人,沐於春風。

一個慈祥的老爺爺,一位學富五車的大學士;一個不輕易說「NO」的正人君子,永遠沒有火氣的老仙翁!總之,在文友聚會場合,只要林良先生在座,就象徵著這場子裡有一塊坐鎮的「奠基石」。象徵著「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好比滿桌佳餚裡一味不可或缺的調味料:鹽──也因此更有了滋味。

您是一座兒童文學的山峰,山峰上如高敞的神木,開枝散葉,為晚輩所景仰,為小輩們遮蔭;更為一代又一代的兒童文學人帶來智慧的啟發!林良先生,您只是靜靜的走向歸途,珍珠與玉石般閃爍的文學寶藏,全都留給了我們。感謝您。

(文章出處:《文訊》4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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