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林良老師一起編書的故事

兒童文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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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in
Dec 11, 2020
林良老師跟我們一起爬樹!左為杜榮琛

文/陳木城
圖片提供/陳木城

前言:我們有太多有趣的故事了!

從師專時期十八歲,為了主編北師青年兒童文學專輯,採訪了當時的《國語日報》出版部經理林良老師,認識老師足足四十七年,後來有機會一起編課本編了七年,一起編農委會的「田園之春繪本」一百本前後五年,之間我在《國語日報》語文教育版擔任特約主編五年、「日日談」主筆五年,我們一起開會、出門踏查、出國旅遊、一起吃飯喝茶,有很多見面機會,套一句2019年10月6日林老師九十六歲生日會時,林老師跟我說的一句話:「陳木城啊!我們有太多有趣的故事了!」如今老師走了,謹略述一二。

「媽媽早起忙打掃」的性平爭議

民國77年,國語課本編委重新改組,將64年的版本重新改編,我跟馬景賢老師、林武憲老師,三個兒童文學工作者同時進入編審委員會。由於預計78年就要上市,所以工作非常緊張,幾乎每週都開會,還經常連夜加班。

64年版的主筆分別是低年級林海音老師,中年級林良老師,高年級是台大教授吳宏一老師,編譯館的意思是改編的主筆要老幹新枝,也就是原來的老主筆,配合年輕一代的主筆。第一年我跟林武憲老師就擔任小主筆的工作,分配到一些稿子,負責撰寫必須改寫或新寫的課文。

這個工作推行很順利,一直到完成四個年級,林海音老師、林良老師真的很誠心的把工作交給年輕一代,盡量不再插手,除非有一些改寫的文章必須由原作者親自操刀,例如:一上第三課〈誰起得早〉,原文是林海音寫的。當時很活躍的主婦聯盟到編譯館外抗議,要求參與列席開會。館方洽談了解他們的來意,也同意他們的意見,但是沒有接受他們列席會議的要求。

他們的意見是:這篇文章中有性平問題,為什麼「媽媽早起忙打掃」,而「爸爸早起看書報」?媽媽忙打掃是做家務,爸爸憑什麼可以坐在沙發上看報?

主筆的林海音老師表示:男女平等不能等於女人不做家事不打掃,男人看書報不見得就是偷懶的大男人,因為她家的男主人是媒體主管,一早就必須看各大報刊,指揮報社同仁新聞布局,這本來沒有性別意識的問題呀!接著,引起與會委員很多討論,人人對女性主義都有一堆論見。我覺得討論這些真的離題,要趕快解決問題才有進度,寫稿的人是有壓力的。

終於,林良老師出聲音了,娓娓徐徐的說:「我看這樣好不好?林海音人稱林先生,是女性主義的先驅者,今天反被誤會為男性主義的擁護者,是天大的誤會。至於要怎麼改也不難,我們把跟『忙打掃』、『看書報』相關韻腳的動賓關係的詞組找出來,例如:『做早操』、『烤麵包』,還有現在流行的『去早跑』,統統列出來挑一個合適的詞,反正現在的人早上起來真的不再忙打掃了。」

這才又把主題拉回來。大家高談闊論的同時,林良老師卻苦思解決方案,讓林海音老師有了一個改稿的方向。至於,後來有人接腔說一些「餵小貓」、「去洗澡」、「打電腦」、「洗被套」、「學舞蹈」甚至「吹口哨」都出來了,我覺得這太浪費時間了,故意來耍寶逗人開心的,內行人一聽就知道押韻不是隨便湊詞的,哪有人早上起床吹口哨的,至於洗被套、打電腦,也太不合適給孩子看吧!我覺得開會提這些沒有價值的意見,不是不懂兒童文學,就是拿開會當開玩笑的,不足取。但林先生也跟著笑笑,一點不生氣。

同遊西湖,左起:林武憲、林良、陳木城

「靜靜的淡水河」的環保問題

到了四上,碰到了〈靜靜的淡水河〉這一課,有環保團體批評國語課本內容在欺騙小孩,明明淡水河被汙染了,沒長眼睛嗎?課本還寫得那麼美,嚴重脫離現實了,這叫我們怎樣教小孩呀!說真的,淡水河是髒了,跟林老師當時的淡水河不一樣了。可是,這是林良老師很好的一首詩,林老師寫很多又短又精緻的兒歌和小詩,倒很少看他寫這樣正正經經二十幾行的現代詩,而且為了配合四年級的語文程度,用了很高級的修辭,大力的把意象壓縮了,增加了語句的密度和想像張力,跟他的小詩大大不同,展現了林老師修辭和寫作技巧,是我很喜歡的作品。說真的,這要怎麼改呢?

和大師同事,最難得的是看大師解決問題的智慧,我倒是要看看林老師怎麼面對這個問題。

大家討論很久,有人建議林老師詩寫得這麼好,何不寫寫長江黃河,和古人杜甫的「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王之渙的「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一較長短;有人建議老是寫台北的河,應該寫寫中部的大安溪、濁水溪,或是南部的高屏溪、愛河,平衡一下南北;有人建議寫汙染了的淡水河,順便進行環境教育,也好回應環保團體的呼喚。眾說紛紜,每一個建議我看起來都是難題,對寫作者都是沒有禮貌的挑釁,我也真為林老師感到為難!

林老師到最後說話了,仍然是不疾不徐的口吻:「我看這樣好不好,把『靜靜的淡水河』,改成『懷念的淡水河』,表示這是過去的淡水河,讓大家懷念美好的淡水河。喚醒大家環境保護很重要,再一起把過去的淡水河找回來。或許環保團體的美意我們可以這樣來理解。」我一聽,忍不住要拍案叫絕,我苦苦想不出解決之道,原來林老師在大家議論紛紛的時候,他也一直在想辦法處理這個問題。結論就這樣輕輕一筆,整首詩就這樣改了三個字,整個就沒有問題了。而且,可以保留住這首好詩,因為我知道:好詩,不是說寫就可以寫出來的。杜甫的「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不是給一百萬,就可以叫詩人寫出曠古名作來的。懂的人,就聽得懂這句話。

後來,我投入台北縣環境教育工作,有一個計畫是淨化淡水河的工作,經過幾年的努力,現在淡水河又乾淨了,林良老師的〈靜靜的淡水河〉原文被選入翰林版的課文,沒有人有意見了。

〈到娃娃谷去〉的看圖說話

我在烏來的福山部落服務過,認識了烏來的一些有理念的朋友,他們想推動「烏來溫泉櫻花季」活動,帶動地方的經濟發展。我幫忙邀請文藝界的作家朋友,到烏來做兩天一夜的體驗之遊,給他們提提意見,或是幫地方寫寫文章。

第二天早上,部落的主人帶作家到內洞娃娃谷玩。過了吊橋,走在沿溪的山路上,大家想起國語課本上的〈到娃娃谷去〉就是林良老師寫的,很多人都想起課文寫的情景,就請問他許多問題:「新生的青草,一直從路邊長到路面上來。是怎樣情況?」「山溝流著淙淙的泉水,一路都是流水聲。哪有泉水?是不是南勢溪的流水聲?」「山路越來越陡,樹木越來越多。山路不陡呀?娃娃谷之前沒有樹林呀?」「樹林外就是娃娃谷。可是娃娃谷瀑布就在山路盡頭,沒有經過樹林呀!」

「是不是跟林先生當時來的時候不一樣呀?」

想不到小時候讀的課文,還有人記得這麼清楚,問得這麼詳細,害得林老師都招架不住了,連連聲明說:「文章寫那麼久了,我現在都不記得了!」「老實說,這是我第一次到娃娃谷來,以前都從來沒有來過呀!」

「喔喔喔!這是國家機密喔!」這下子作家朋友們都炸鍋了!有人說是林老師太厲害了,有說是林老師寫遊記也可以憑想像力,有人說這簡直是神遊中的神遊了!有褒有貶,各說各話。林老師也自嘲說:「我寫了幾十年的『看圖說話』,才練得這一身功夫,你們可學不來呢!」

現在這篇課文已經不用了,如果有學生拿著這篇課文,按圖索驥而來,可就要糊塗了!套用文中一句話,可以說:「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我真不敢相信,深山中的景色會『和文中的描述有這麼大的不一樣』。」

事後,我在回途中跟林老師討論,林老師覺得:不管是看圖說話,看故事寫故事,看電影寫散文,看新聞寫小說,看太空報導寫科幻故事,看歷史寫劇本,都是寫作的題材,閱讀越多越能培養出作家,往往不是經歷越豐富的人就可以寫出越多的作品。描寫英雄的作家,往往沒有親臨戰爭的經驗;有直接經驗的人,往往只能接受訪問敘述,還是有賴寫作者透過間接經驗記述下來。英雄的情懷往往是作家賦予的,作家的情懷則是英雄事蹟激發出來的。英雄需要許多的苦難來折騰,好的作家則是在這些苦難中折磨出偉大的英雄。做為一位成功的名作家、多產作家,林老師一生寫了這麼多的作品,不一定來自於真實的經歷,而是來自於他真實的靈魂。

林良和文友遊台北近郊,左起:陳木城、何凡、馬景賢夫人、沙永玲、潘人木、馬景賢、林良

林老師一生努力唯一的一件事

有一年開春,林老師約我在國語日報社團拜之後,一起吃飯談稿子的事。在報社前面的咖啡簡餐店,時間還早,點餐前老師看過稿子,小小修了幾個地方就談好了。剩下來的時間,老師關心我的家庭,關心我的工作。他也談他的家人,談他的工作,特別提醒我,有了家人的支持,維護好寫作的環境。在鄉間的小學校教書,人少事簡,這都是很適合寫作的條件,這樣很好啊!喜歡寫作的人第一件事情是:顧好一張書桌、一枝筆、一疊稿紙。

我也順便請教老師社會上藍綠統獨的問題,他只是笑一笑說了幾句:「那些不是作家的事,時代只是作家的背景和題材。你看,蘇東坡是新黨還是舊黨?蘇東坡時代背景的不幸,卻是文學的大幸。作家信仰的是創作,讀者是作家的上帝,作品是信徒和上帝對話的聖經。」我覺得林老師對時局有自己的創見。之後,又在電話裡談這個問題,談得很久很久……

林老師的意思我知道。這個時代有很多機會要把我推到浪尖風頭上,我都忍住心中的潮湧澎湃,徜徉在淨水平沙,任它潮來潮往。我知道:重要的是可以為這個社會留下什麼?創建了什麼?傳遞了什麼價值?這不也是林老師一生努力要完成的唯一的一件事嗎?

(文章出處:《文訊》4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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