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太多及太少之困難 — 以巴的政治困境與轉機(以色列篇)

Teddy Hsiao
雨太大雜談
Published in
May 28, 2021

以色列在3/23舉行以色列議會(The Knesset)大選,這已經是兩年來的第4次大選,以色列人民為了投票及選舉動員而疲於奔命。且與前幾次類似,同樣選出了一個「懸峙議會」。看守總理納坦雅胡(Benjamin Netanyahu)於5/4宣布組閣失敗,組閣權轉交到第二大黨黨魁拉皮德(Yair Lapid)的手上。正當拉皮德想盡辦法要在6/2的期限前拉攏盟友湊到多數組閣時,就在5/10,加薩走廊的哈瑪斯開始朝以色列發射飛彈。

今年也是巴勒斯坦總統阿巴斯(Mahmoud Abbas)跟哈瑪斯(Hamas)及各黨派先前協議的大選年。原訂在5/22將舉行睽違15年的巴勒斯坦立法委員會(PLC)選舉,以及在7月將舉行睽違16年的巴勒斯坦自治政府(PA)總統大選,但阿巴斯卻在4/30臨時宣布兩者都將無限延期,直到以色列願意讓東耶路撒冷設置投票點為止,引發哈瑪斯及其他在野黨派的強烈反彈。正當巴勒斯坦朝野互相攻訐紛擾之際,就在5/7,以色列警察開始強制驅離阿克薩清真寺的穆斯林群眾。

即使在疫情中,2021年5月的以巴衝突仍然吸引了全球的目光,以巴雙方更互相指責是對方先開啟戰端的。被視為導火線的謝赫賈拉區(Sheikh Jarrah)迫遷案、以方的耶路撒冷日及巴方的開齋節與貴夜使雙方民族氛圍高漲,以上誘發衝突的因素各家媒體已經詳細分析過了。本文將著重分析以色列為何近年頻頻大選,以及這些政治紛擾如何千絲萬縷的影響新一波的以巴衝突。

以色列政府是內閣制,且內閣必須在上任前經過議會絕對多數的信任投票,因此任何陣營都必須在議會的120席中掌握61席才能組成政府。以色列復國(或建國)至今從世界各地搬到以色列的猶太人群體眾多,即便同屬猶太教、同樣認同建國,但各自的意識形態、所屬宗派可說是百百種。再加上選舉制度是採行全國都是一個大選區的純比例代表制,又原先設計只要得到1%的選票便可以分配席次,因此自1949正式建國後的大選以來一概都是小黨林立,從未有單一政黨取得過半席次,每屆都是由多個政黨一起構成聯合政府。最接近單獨過半的一次是梅爾夫人(Golda Meir)領導的工黨及盟友在1965年取得的56席。

以色列歷年大選中獲得席次及組成聯合政府的政黨數量,前者以競選時列在同一張不分區名單上為政黨數量的依據,後者以大選後剛組成聯合政府時的政黨數量為準。2019年的兩次選舉都未組成政府;2021年的政府尚在組建中。

綜觀歷年大選,獲得席次的政黨數從8~15個不等,平均每次均有12個政黨獲得席次;組建聯合政府的政黨數則從3~9個不等,平均每屆由5.7個政黨組成政府。聯合政府的好處是兼容並蓄、為顧及各個政黨,政策通常不會走偏鋒。但壞處也十分明顯:由於組成政黨眾多、人多嘴雜,內閣的不同部門間常常陷入內耗,或是因為某個小黨退出內閣就導致政府下台、必須重新舉辦大選。不穩定的政府也導致政治人物忽略長遠規劃、政策也沒有連貫性。

以色列政府針對這樣的問題提出過兩種解決方案,一是於1996、1999、2001年三度舉辦總理直選,成為世上唯一內閣制但總理直選的國家。直選出來的總理雖然獲得組閣權,卻仍需聯合其他政黨、在議會取得多數才能組成政府。而且由於一票選總理、一票選政黨,以色列選民反而更樂於把政黨票投給小黨,總理的政黨並未能因此取得穩定的優勢,甚至不一定能夠成為議會中的最大黨。又,不信任案的門檻仍然維持61票並未提高,因此內閣還是保持不穩定。總理直選的制度設計原先是想讓總理獲得更高的民意授權,結果反而讓總理更容易跛腳。最終這個改革在2001年被取消。

聯合黨(Likud, 利庫德集團)曾有三位總理推行另一個解決方案:將分配席次的門檻從1%一路提升,歷經1.5%、2%一直到現行的3.25%,希望能夠有效降低小黨的總數。但從數據上來看,改善的情形並不明顯。1992年大選,門檻提高到1.5%時,議會政黨的確從選前的15個大幅下降到10個,但1999年又再度回到15個政黨;2006年大選門檻升至2%,政黨數僅降1個;2015年大選門檻升到現行的3.25%,政黨數由12個降為10個,去年大選更史無前例的降到只有8個政黨有議會席次,但本次大選又升到13個政黨。由此可知,當選舉制度變動時,政黨、選民的投票行為也會隨之改變。有倡議者亦提出可以直接提高到與台灣不分區門檻相當的標準 — 即5%才能分配席次,但除了小黨必然群起反對之外,是否能根本性的改變以色列多黨制的生態仍是未知數。

以色列歷年大選大黨席次,僅記錄20席以上之政黨。聯合黨的前身以赫魯特黨與自由黨為主;工黨帶領的聯盟亦計入其席次。

以色列自1949年至1977年,都是由以色列工黨出任總理,包括以色列國父本-古里安(David Ben-Gurion)、梅爾夫人等均是工黨籍總理,一直以來的政府都是中間偏左路線。1970年代,多個中間偏右的世俗政黨合組以色列聯合黨(利庫德集團),聯合黨在1973年大選崛起並在1977年起執政,右派漸漸抬頭,以色列開始進入兩黨輪流執政的年代。1984年大選由於兩黨勢均力敵,最終組成了罕見的「輪流政府」(Rotation Government),由工黨的裴瑞斯(Shimon Peres)與聯合黨的沙米爾(Yitzhak Shamir)各擔任總理兩年,未輪到總理者則出任重要的部長。1984至1990年均是兩大黨聯合執政的態勢。

1999至2001年的巴瑞克(Ehud Barak)政府是迄今最後一個工黨主導的政府,此後工黨的席次每況愈下,現已退化成大約可以取得6~7席的小黨。2001年聯合黨的強硬右派的夏隆(Ariel Sharon)擔任總理,但其對巴立場卻漸趨溫和,甚至在2003年主導撤離加薩走廊的屯墾區,與納坦雅胡為首的聯合黨右派矛盾愈深。夏隆在2005年辭去聯合黨主席身分並退黨,率子弟兵另組前進黨。2006年大選前夕夏隆中風昏迷,副總理歐麥特(Ehud Olmert)接手總理一職,前進黨也在大選後繼續執政。

2009年大選中,中間派前進黨以28席維持第一大黨的地位,但時任總統的裴瑞斯認定27席的聯合黨較能與其他右派小黨組成政府,而史無前例的跳過第一大黨黨魁利凡尼(Tzipi Livni),反而先委任聯合黨的納坦雅胡組閣,工黨黨魁巴瑞克也跳過前進黨而與聯合黨共同執政,此舉後來被視為造成工黨的泡沫化加劇。納坦雅胡也自2009年起擔任總理至今,創下以色列總理史上連續任期最久(12年)、累積任期最久(15年)的紀錄。

近4次大選席次分配表,需在120席中取得61席支持才能執政。2015大選、2020大選有成功組成聯合內閣(黑色圓弧匡列處為執政聯盟各黨)。2020大選圖中同色者為同一張政黨名單。

近10年的以色列政局中,右派數黨基本上能接受納坦雅胡為共主,而使其大多數時間都能穩定執政。2015年選舉中,右派政黨總共取得剛好過半的61席,上任後中間偏右的以色列是我們的家園黨(Yisrael Beiteinu, 前蘇聯猶太移民組成,以下簡稱家園黨)也加入政府。

2019年年初,極端正統猶太教(Haredi Judaism, 哈雷迪)與世俗派的家園黨因哈雷迪是否需服兵役的問題而鬧翻,家園黨退出政府並引發後續效應,因而誘發倒閣及大選。在4月的大選中,前參謀總長甘茨(Benny Gantz, 韌性黨黨魁)與前財政部長拉皮德(Yesh Atid, 未來黨黨魁)結盟成立中間派政黨「藍與白」,並達成「輪流政府」的協議。最終聯合黨、藍與白各拿下35席並列第一,納坦雅胡由同黨的李佛林總統(Reuven Rivlin)委託組閣。但由於兵役法案問題未解決,家園黨拒絕入閣,故納坦雅胡僅能拿到瀕臨過半的60席右派政黨支持,形成了以色列史上首次的大選後組閣失敗。聯合黨為了阻止第二順位的甘茨取得組閣權,直接發動解散議會重新選舉。

2019年9月的大選,藍與白取得33席,聯合黨則拿下32席。李佛林依序給予納坦雅胡、甘茨各28天的組閣時間,並且敦促兩大黨組成聯合內閣,但甘茨以納坦雅胡弊案纏身為由拒絕。右派陣營總席次較上次減少5席,使得納坦雅胡組閣困難;而甘茨需要阿拉伯裔政黨的共同名單支持,但若與其聯合則會失去中間偏右的議員及政黨背書,最終兩人都無法組閣成功,李佛林給議會21天的最後期限自行推派總理人選也宣告失敗,最終導致再度大選。

2020的大選基本上維持前一次的格局,藍與白在大選中持平取得33席,聯合黨則拿下36席。李佛林這次將組閣權率先交給甘茨,甘茨在選前便宣示要組建一個「無納坦雅胡內閣」,但仍無法在28天內完成組閣。接著在21天的自由組閣期限中,甘茨、納坦雅胡達成了「輪流政府」協議,雙方將輪流出任總理並在未輪到時擔任副總理,納坦雅胡先當一年半然後交棒給甘茨當一年半。甘茨聲稱這是因應疫情及避免再次大選而組成的「團結政府」,但藍與白的另一個領袖拉皮德則認為甘茨違反承諾,因此率領未來黨的成員退出藍與白。

最終的聯合政府由聯合黨、右派政黨、剩餘的藍與白與工黨共同組成。以色列經歷了三次大選及一年的看守政府,終於組成正式的政府。而甘茨雖然獲得了副總理職位及未來當總理的協議,但在內閣及議會中其盟友都是少數派。2020年底,內閣在預算案上起了爭執,藍與白要求表決通過兩個年度的預算案,以確保甘茨接任總理時的預算無虞,但聯合黨籍的財政部長拒絕配合。最終在兩黨傾軋下預算案逾期未審,導致議會自動解散,觸發了今年3月舉辦的2021大選。

2021大選席次分配表,各中小型政黨獲得的席次差別不大,每個黨都可能是造王者。

不同於2020大選只有8黨獲得席次,是史上最少的一次,2021大選共有13黨獲得席次,且各小黨獲得的席次越發平均,使得組閣變得更加困難。聯合黨取得30席,分裂的未來黨及藍與白則各取得17席與8席。傳統上的右派陣營雖取得過半數,但前從聯合黨分裂出來的新希望黨拒絕參與由納坦雅胡主政的內閣,納坦雅胡甚至試圖找阿拉伯政黨拉阿姆(Ra’am, United Arab List)共同執政以達到門檻,卻被右翼盟軍反對而徒勞無功,最終在5/4宣告組閣失敗。

總統李佛林隔天將組閣權交給未來黨的拉皮德,值得一提的是:拉皮德的父親2003年曾領導改變黨成為第三大黨,並出任夏隆內閣的副總理。拉皮德誓言籌組一個「無納坦雅胡內閣」、「變天聯盟」(Change Bloc),並開始與中間派、左派各政黨及右翼的新希望黨、右傾黨(Yamina)協商,各黨的共識便是要拉下納坦雅胡。但拉皮德也面臨當年甘茨要尋求左右派支持,又不得罪雙方的左右為難困境。新希望黨期待右傾黨一起入閣避免勢孤,不過右派陣營對與阿拉伯政黨 — 拉阿姆或共同名單聯合執政感到不適,甚至曾指責這兩個政黨與哈瑪斯往來甚密。

由於納坦雅胡弊案纏身,一但下台有可能被定罪入獄,部分分析家及媒體認為:納坦雅胡為了保住權位而無所不用其極,包括在組閣失敗後授權聯合黨籍的公共安全局長強力掃蕩因齋戒月而聚集的穆斯林,甚至默許警方數度攻入阿克薩清真寺。以巴衝突升高原本就使組閣的過程受阻,哈瑪斯發射飛彈後,右傾黨黨魁貝內特(Naftali Bennett)直接宣布退出變天聯盟,並重啟與納坦雅胡的協商;新希望黨也考慮退出。

在埃及的調停下,5/21以巴雙方終於停火,但拉皮德的組閣期限也只剩不到2週。迄今他已跟家園黨(7席)、工黨(7席)、梅雷茲黨(Meretz, 6席)簽訂合作協議,並且與藍與白(8席)、右傾黨(7席)、新希望黨(6席)談判中,至於剩下的兩個阿拉伯政黨中,拉皮德似乎只打算接納其中之一入閣。

就現況來看,拉皮德比較有信心掌握的票數是45票,在右傾黨、新希望黨、共同名單(6席)與拉阿姆(4席)中,他最少要取得其中3個政黨的支持才能成功。不過,納坦雅胡正不斷的想方設法進行阻撓,包括向新希望黨黨魁薩爾(Gideon Sa’ar)提出「輪流政府」的協議,並且出於納坦雅胡言而無信的前科,承諾由薩爾先當總理。右傾黨也持續周旋在納坦雅胡與拉皮德之間,意圖促成一個無阿拉伯政黨組成的內閣。

無論如何,拉皮德的組閣期限將在6/2到期,是否能成功組閣在本週末應該就會有結果。若拉皮德成功,則將會是近年來首度有阿拉伯政黨參與執政,而納坦雅胡終將下台。但由於新內閣的政治光譜過於複雜,合作基礎薄弱,應該也會是個不穩定的內閣。若拉皮德失敗,則非常有可能再舉辦3年內的第5次大選,但各黨派的基本盤可能不會有太大變化,以色列民眾應該會繼續投票投到崩潰。

另外,即便納坦雅胡下台,其長期執政已提供猶太人右派、宗教保守派迅速擴張的環境,本次選舉中宗教政黨共取得22席,先前也多次在組閣談判中成為納坦雅胡堅持的後盾,宗教政黨早已成為議會中不可被忽視的力量。極端正統猶太教徒在以國內自成一格,抗拒兵役、現代教育等改變,甚至其男性為了研究教義而疏於投入經濟活動,與大多數世俗化的以色列人格格不入。但因為出生率極高的關係,其政治勢力可能會越來越龐大,這也成為以巴和平談判的一大阻礙。

以色列與台灣類似,以巴是戰是和佔據了國內新聞很大的版面,並且多次(但非每一次)影響政府的組成,許多政治事件的發生其背後脈絡都非常複雜,不一定能用正常國家傳統的左右派意識形態來解釋。或許要等巴勒斯坦真正建國並與以色列經談判後確認長久的和平,以色列的國內政治才有辦法趨向正常化,只是那一天不知道何時才會到來。

6/2當天也將是7年一度的以色列總統改選,將由120位議員匿名選出新總統。本次的總統候選人有工黨前黨魁赫爾佐格(Isaac Herzog)及首位女性總統參選人、素人教育家佩雷茲(Miriam Peretz),赫爾佐格政治經歷豐富但右派的政敵較多,加上內閣正在籌組中,結果會怎麼樣還很難講。不過無論要不要選第5次,至少將卸任的總統李佛林將不用再為組閣權要給誰煩惱了。

參考資料:
郭秋慶(2011)。以色列的多黨政治與聯合政府組建;台灣國際研究季刊。第7卷第4期。頁105–26。2011年/冬季號
李憲榮(2012)。從1992年選制改革看以色列國會選舉制度;台灣國際研究季刊。第8卷第1期。頁81–101。2012年/春季號

06/03更新:以色列總統由前工黨的赫爾佐格勝出;拉皮德組閣成功,右傾黨魁貝內特達成「輪流政府」協議,兩人輪流擔任總理各2年;該大聯合政府左自拉阿姆,右至右傾黨共8個政黨組成。另可參考巴勒斯坦篇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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