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散文之頹散

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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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min readNov 29,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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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類的興起與其特質,是要斷代討論的。近代散文,自負在範圍和性質上都有與古代不甚相同之處。雖然此舉未免心量不廣,有點自以為是,但每一時代自也不妨如此自我期許,並發展其風格。

這種自我期許,肇端發軔於「五四」,想來已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五四」諸公,攻擊桐城派,詆為桐城謬種;攻擊駢文家,謚為選學妖孽。這固然是作戰時期的誹謗,不能當真,一如戀愛中的誓言;但也未嘗不可以看成是近代跟固有散文傳統的決裂。

決裂以後,近代散文要發展其獨特的文類風格,即不得不旁求域外,或遠離桐城和選學所代表的傳統散文作風,到歷史的陰僻處去尋祖宗。結果,學外國散文者,一時之間尚倉促難得其精髓;而尋祖宗的人卻在甬道中大有發現,他們找到了晚明小品這一類東西。

但現代散文與晚明小品攀上親戚,實在是現代散文的不幸。這點雖然至今大家尚未發覺,但無礙其為事實。

晚明小品其實是一種怪僻乖誕而且涼薄生活態度中的產物,名士狷狂,流於瀆亂,以致表現出雅得極俗極怪的作風。像倪元璐,《榕村語錄續編》卷八就記郭蒯芬批評他:「倪鴻寶成什麼人,竟是女郎,至余家,一日而數換鮮衣,可厭極矣。」

大概當時文化及社會的腐敗,已經使人不能忍受了,諸名士在心態上逆抗狂潮,極為苦悶,但又找不到出路,以致弄得心性偏激、性格矜詭;又有些人則在這種空氣裡,索性隨波逐流,自放於頹唐。因此在文學上,竟也表現得近乎可憐可笑可恥。

如「公安派『一日湖上坐,一日湖上臥,一日湖上行,一日湖上叫』的詩,固然是淺陋可哂,他們的文章又何嘗不是惡劣魔道?自以為雅俊風流,卻多扭捏作態。錢鍾書曾說晚明文學是短心釘肝、拗嗓刺目之苦趣惡道。奇思棘句,文怪僻而意膚淺,且隱情躓理,如鼠入牛角、車走羊腸」(《談藝錄》),確實有些見地。

我每讀晚明小品,輒有說不出的煩厭和難受,披沙揀金,亦可得寶,但那裡面更多的卻是虛矯浮流的習氣。近人拿它當成個寶,若非「時代的陷阱」,可能就是彼此時代果然有些類似之處,否則恐怕很難解釋這近百年的怪現象了。

除了找錯祖宗之外,現代文學早期的發展,看來似乎也有點營養不良。因為我們從歷史上可以發現,每種新文類的興發,總是來自一兩位劃時代的大手筆,如漢賦中的司馬相如、古文中的韓柳、律詩中的杜甫。文學流嬗,固然是「若無新變,不能代雄」,但新與變,並不是在理念上、口號上或態度上新一新就行了,沒有一位大作家出現,就硬是變不出什麼花樣來。即使藉著外在形式或語言媒介來強作變態,也是勉強得很,不成個格局。

我們現代散文,搞了幾十年了,到現在,大夥兒還在傳統現代、現代傳統,文言白話、白話文言地爭辯不休,還是在理念上、在外在形式或媒介上自以為新。卻忘了在文學的法庭上,只有作品才有發言權。這幾十年來,請大家如我一樣,停下來想想:我們的散文究竟有哪幾位是真正的大師大手筆大文豪?我們到底有哪幾篇真正精彩不磨的傑作,可以毫不虛誑地陳列於文學的殿堂?

也許大家都彷彿覺得我們已經有了這樣的作家、這樣的作品,可是仔細搜尋,似乎又總不容易找到個確定的名字。也許每個散文家都會大言炎炎地說:「就是我,就是我啦!」也許每本散文集的廣告詞上都曾恫嚇讀者說什麼震鑠古今、擲地有聲。然而,我恭敬惶怵地捧卷誦閱此類宏文巨鑄,卻發現也只不過跟我寫得差不多而已。這樣就想凌轢古今、自開局面,未免太便宜了些吧!

問題的癥結在哪裡呢?我嘗倪然以思、廢然而歎。因為文學的問題,歸根究柢,只能說是缺乏偉大的天才,而天才是不會在這個群眾的時代現身的。

請容我借外而喻 — —這是避免因直接評論而引入憎恨的最佳方法 — —散文在英國,曾被定義為散文家的作品,而且被認為這是最恰當穩絮的定義。它的主要成素,並不在題目或題材,而在作者的人格美。其存在與否,全以散文家人格的存在為準。

早期如法國的蒙田(Montaigne)自謂其文集:「宗旨完全是私人的,並沒有為你(讀者)打算,或為求自己出名。我只想給我的親友們一點慰藉:等我離開他們時,他們或許可以在這部書裡發現我的脾氣與性格,使他們在記憶中可以更完整而逼真地培植我的印象。」其後的散文大家培根,也被看成「一個豐富頭腦的真正試筆」。

到了十八世紀,散文家更兀傲了,哥爾德斯密斯(Goldsmith)甚至在《蜜蜂報》上寫道:

我寫文章一面是要表白我的好脾胃,一面是要誇耀我的小本領。在未滿足任何一者之前,我決不放下這管筆來。另一班人討厭我所用的名稱以及我所引用的格言,這個,他們說有錯誤,那個,他們又說是早就料到的笨人的把戲。他們所說也許都對,但與我有什麼關係?

這種態度,頗與散文巨匠蘭姆相似。比勒爾(Birell)曾說文學只是蘭姆的副業,正業則是「生活」。他不是漁夫,乃是文藝的水裡一名釣翁,湊巧做了作家。這個譬喻,依我看甚有價值,因為它與我國傳統「無意為文」的特殊作風,不謀而合。

老實說,支撐一篇好散文的,除了天賦的才情,便只剩下作者在生活中涵養磨煉出來的獨特人格了。這個獨特的生命,貫注流佈於篇什之間,會形成一種特異的風格魅力,使得文章曄曄有光。

散文家必須為自己而寫,原因在此。他不能為了令讀者滿意而弄筆,不能為了出名而寫;他的文字,毋寧說必須以觸怒觸痛觀眾為職事。

《湘綺年譜》光緒廿一年條說得好:「文成俳優,何也?欲人之稱好也。…….俳優之所以賤者,欲悅人以求知,奈何文人亦求知耶?」其言大有東坡所說「詩須作到眾人不愛可惡處方為工」之趣。散文不是為了取悅讀者而寫的,考萊有篇散文的題目,就叫「一個正人君子在人堆裡的危險」,人堆裡尚且危險,取媚流俗,豈非更是下流?

散文家一旦擠進人叢裡,變成了明星一類人物,他的創作宗旨就不再屬於私人,他的頭腦就不再豐實,他的寫作也就不再是生活的副業了。這是散文的危機。可是,目前我們所面臨的乃是一個群眾的時代。「這個時代的特徵即是腐朽平庸的心智,而且這種心智自知其腐朽平庸,卻理直氣壯地肯定平庸腐朽的權利,而且任意強使它布於各個角落」(奧德嘉《論群眾》)。

在這個群眾時代裡的蒼白、貧瘠、錯亂等徵象,西方文學與哲學中早已討論甚多;只有我們,仍然無所反省,仍然堅信形勢大好,仍然自我讚歎這些腐朽與平庸即是曠世鉅作。

他們不曉得這個時代不唯不容許天才的存在,抑且連我們要自覺地發展成長獨特人格美的機會都很少。他們也不能理解自己散文之懨懨無氣力,泰半要歸咎於他腦袋的空洞和昏聵。他只希望自己的文集暢銷、希望自己成為受讀者或編者喜歡的作家,筆鋒徘徊蠕動於揣摩讀者的脾胃之間,人不知而大慍!

如此一來,創作上的浮薄儇器,固然不用說了;就連爭論,也彷彿老是一群嘴裡含著麵疙瘩的人在糊里糊塗地嘟噥不休。姿勢很多,意義卻很少。

當然,這在策略上還是成功的,因為要贏得觀眾的喜愛,第一要素即是平淺無聊,並加上若干花哨的噱頭;無論散文還是電影,大概都是如此。

而且,假如昏庸和淺薄,真如我所說,是時代的罪惡,那麼散文家自也不妨繼續放心地去寫那些膚淺可口的散文。

所謂膚淺可口,意思就是說讀者與作者都能獲得平庸的愉快。它們大抵包裝精美,文字華麗精巧,有個小故事小事件而且是很容易動人的事件,然後再穿插一些好美啊好愛啊好感動啊好氣啊好……熱情如火、熱血沸騰、熱淚盈眶,並熱烈擁抱鄉土同胞上帝社會人生讀者等等。他們的文筆令我艷羨不已,對於他們花費那麼多的氣力和眼淚,來經營一場無甚意義的夢囈,也表示同情。

以寫小動物來說吧,現代散文中「我與寵物」一類書已很不少,但其寫法,天哪,一律是憐憫疼愛一番、縷述我如何邂逅如何寵它一番、再發抒一點淡如輕煙的感慨。自雅舍主人以下,殆皆如此,罕有例外。然而,康拉德.勞倫茲(Konrad Lorenz)的寫法是這樣的嗎?

在《所羅門王的指環》裡,他說:

我很少笑話動物,有時笑過,後來總是發現笑的其實是自已,或者也是因為動物的某些滑稽相很像人才笑的。我們總是站在關猴子的籠子前面笑,但當我們看見一隻毛蟲或蝸牛時,就不覺得那麼可笑了。如果我們覺得公鵝追求雌鵝時的舉動滑稽得不得了,那也是因為我們自己在戀愛的時候,也同樣做過許多荒唐事啊!

這段話之雋永精到,乃是因為它背後有一整套理論支持,並蓄勢待發,待人引申。勞倫茲是奧地利著名的動物行為學家,全力研究動物之本性及行為模式,他把研究所得,薈萃成一極富連貫性且影響深遠的動物行動理論,並筆之於文,寫下這本充滿文學趣味的書,他雖自謙「我是個科學家,並不是個詩人」,然其文筆之雋永、議論之精闢,簡直是逸趣橫生。

同樣,美國魚類與野生動物研究所的舒佛爾博士的《海鯨的年代》,也是一本生物研究報告與傑出的文學作品。例如他敘述一條在厄瓜多爾海外為深海電纜絞住無法脫身的抹香鯨之死,寥寥數百字,而含義與力量,竟然宛若一部精簡的小說:

由於電纜未斷,它的死未被察覺。但在它的墓旁,縈迴著細語,生命和死亡的訊息,寄情的言辭、咒語、笨拙的表情……乍現……乍沒……

那些晶瑩的歌,那些黑濁的獸和這兩者之間的獸群,都群集劫掠它的墓地,撕裂它白潔軀體上鬆弛了的小片,小片……而它的骨骸,也給時間所解體,沉落到海床,爬進地質學之書,為翻過的史頁蓋住。

諸如此類,我並無意要求每位散文家都成為動物學家或擁有動物學的豐富知識。但一位作家,一位創作者,既不能在生命形態上成為創造者,不墮溺於流俗;又不能在知識上對於他所描述的對象及內容,有深刻的了解,他的創作還有什麼可為?

散文家們,整天嚷吵著要關懷社會、擁抱人生、探究生命。然而,不客氣點說,目前我們的散文家們,對社會人生或生命,大體上是懵懂的。敷陳在紙上的多半只是原始而幼稚的直覺與衝動,缺乏深刻的思考縱深。他們忘記了西方的散文家,往往即是大思想家,如早期的蒙田、培根、尼采、叔本華,以迄獲得諾貝爾獎的羅素等人,其文采皆根植於深刻精嚴的思想體系,故能在批評與觀察人生社會時,顯出他的力量。

我認識一些散文家,他們顯然不太了解這種力量,所以在創作心態上也有點「反智」的傾向,認為讀書做學問會傷害他的創作想像。這些人,我實在非常佩服他們愚蠢的勇氣。但我也因此而深感慶幸,古人讀史,對於楚漢相爭這段史實,輒有「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之嘆;現在,我們也可以換個辭兒,高歌:「時無英雄,遂使我輩成名。」這真是漪歟盛哉,不亦快哉的事,讓我們一同歌頌這偉大的散文時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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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ng PengCheng
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学堂。微博:weibo.com/u/12273604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