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量子催眠Carol(上)

赫夫帕夫小剪刀
剪刀日記
Published in
Aug 10, 2021

在朋友的介紹之下,我和催眠師預約了催眠。

經過了三個月的等待,在前一天晚上,我收到了行程通知。催眠師請我詳列出困擾我的人生課題,這一點也難不倒我,畢竟我無時無刻都在想這些。我十分有條理地把煩惱分類成人際關係、工作、家庭、經濟與現實後,便一一列點寫了下來,也特別提早就寢。隔天聽從催眠師的建議,早起吃了一頓豐富的早餐。

催眠師的工作室位於台北市的郊區,旁邊是尚未改建的眷村,整個巷子非常深遠且僻靜。我在幾公尺外站了一會,等待約定的時間到了,才按下門鈴。催眠師正幫庭院的植栽澆花,不遠的地上還有掃拾起來的整齊落葉堆。她對我笑了一下,帶我上了二樓,並對我做了詳細的說明。她請我告訴她一些關於我的事,我也沒想到這個前置聊天竟然就進行了四個小時。我一開口便滔滔不絕,她非常專注地聽,也不時和我討論,過程中看起來是非常有智慧,同時又溫柔的那種人類形體。若我還有什麼忐忑,此刻也大致都放了心。

下午五點開始,我正式進入了一個黑暗的房間,躺臥在床鋪上,進入了時深時淺的夢境之中。

上半場

天黑了,我位於湖邊,被綠色的植物層層包圍。螢火蟲的光亮使我能隱約看到湖面上的泡泡,感覺有魚在裡面。我在湖邊走走,走到一塊似乎被刻意清理過的空地上。土壤的質地乾燥且厚實,棕色的延伸面有一個矮的樹洞。洞裡面是比黑更深的黑,一瞬間還閃過野獸的紅眼睛。

我鼓起勇氣進了樹洞,立刻看見了一窩兔子,七、八隻靠在一起休息。也有幾隻看起來體型比較大的,在旁邊走來走去,看起來是父母與子女的關係。他們對我沒有惡意,好像我不存在一樣,我悄悄地經過牠們。

洞穴深處氣溫稍冷,牆壁光滑,有水滴流下來的聲音。隨著腳步往前,地上開始出現細碎的小石,空間也逐漸向上延展。我在黑暗中看到鐘乳石,忽地又看到礦石。周遭一切都非常原始,是還沒有被開採的狀態。礦物們非常巨大,主要像鐵一樣是黑色的,有些頂端閃著銀色的美麗光芒。也許是銀,也許是更有價的寶石。我有點想要拿一塊下來,雖然石頭們看起來非常堅硬,但我還是走向前試試看。我稍稍施力,黑鐵的部份絲毫未動,而銀色的部位,出乎意料地輕扭了一下便順利取下來了。我沒有任何想慶祝、或因此能變得富有的慾望,就只是想好好收著,於是便平靜地收到了口袋裡。

我看到一隻蜥蜴在壁間爬,是暗紅色的蜥蜴,背上有像火一樣的印記,吐出長長的舌頭。火焰印記是鮮豔的紅色,非常張揚而奔放。不知道蜥蜴有沒有看到我,就算有牠可能也不在乎。現在連空氣都非常靜止,牠有可能真的沒注意到我,也有可能是現在這個空間萬物都很平靜。任何焦慮都是沒有必要的。

再往前踏,我忽然進入了一個長遠的隧道。最遠的盡頭是一個巨大的橢圓形,發著強烈而溫和的白光。牆壁是燙的、乾燥的。腳底下出現比較大塊的碎石,粗糙的,有建築的感覺,並非天然而成。我似乎踩碎了一些動物的骨頭。我小心翼翼地穿越了那道光。

第一世

我從一個山壁的洞口出來,面前有拱牆、有小河,還有一個古色古香的城鎮。街上很熱鬧,一個小販叫賣著,經過我往更前方的市集走去。小販穿著很簡樸,布做的深藍鞋,七分舊的動物皮褲蓋不住濃密的腳毛,用草繩綁起來的一小撮頭髮在空中晃啊晃。他推著一個攤車,上下的架子都放滿了雞蛋。他看起來不富裕,但好像很快樂。

有人在賣鶴。鶴長長的腳被綁起來,白色透著粉紅。感覺會被帶到有錢人家放在後院觀賞。鶴們活潑地拍著翅膀。

有人在賣陶壺與陶器。

低頭一看,我自己穿的鞋是黑色的,不是太樸素,也許有金屬的成份在,是很堅固的鐵鞋。我是連身的讀書人裝扮,黑白相伴的長袍。頭上還帶了文官會帶的帽子。帽子左右兩邊有小擺飾,最頂處還有紅色的裝飾物。我是年輕健康的男子。

我手上拿著一個籃子,想要去買些雜貨。我好像是稍有地位的人,許多小販都認識我,有些還直接將菜遞給我,對我溫和地笑著,不願意算我錢。我想回家了。我經過了河道走近我小巧的家,家的窗戶正透著溫暖橘色的光。房子是木板和磚瓦製成,門口有整齊疊放的木柴堆與一口井。我踏上門口的石頭台階,打開棕色的門。

我看見了我的太太和小孩。家的左邊是爐灶,太太正在生火。右邊有一張桌子與兩個長板凳。從周遭環境看起來,我家有點窮。太太也穿著布衣、布鞋,和外面小販差不多。小孩子在桌邊畫畫。太太生的火從煙囪冒了出去。

我看著太太,想起了我們是如何認識的。我是讀書人,有一天經過太太家門口,看到一位很婉約的女孩子,過幾天便鼓起勇氣上門提親了。太太家的家境不錯,但不嫌棄我窮,結婚後我們一直感情很好。

以前我在宮里當一個小官,掌管整個國家的書庫。這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官職,俸祿也十分普通,但我很滿足。我感覺到自己非常愛書,我喜歡與滿列的竹簡在一起,也總是安靜地在讀書。但有一天我被誣陷了。我看見自己在朝廷跪著。有個大臣想讓他的親戚進宮來替代我的官職,便在皇帝面前造謠我的罪狀。我不是很會說話的人,也不想爭辯什麼。我知道我的處分不會危及生命,便默默地接受了責罰,被貶到非常偏遠的地方,也就是現在這個村落,因此認識了我的太太。

我每天在家裡寫詩,出去幫妻子買東西,好像也不討厭這樣的日子。偶爾幫村民解決問題,協調爭執,甚至幫新生兒取名。村民覺得我讀很多書,可以信任。我也喜歡他們。

我該離開家去看看之後的事了,可我不想移動。我湧起一個情緒,好像知道自己離開後就不會再回來了。我想抱一抱我的小孩子,抱起他時,現實躺在床上的我莫名流淚了,我覺得無比的悲傷。

我重新走出家門,我看見我自己老了,竟然成為了和尚。我穿著黃色的袈裟,拿著一個破舊的缽。後來村子遇到了戰亂,強盜來襲,我帶著太太和小孩,跟隨著難民的隊伍逃亡。逃難的日子沒有足夠的食物,我的太太生了病,最終過世了。太太過世時我在她的旁邊,覺得非常痛苦但無能為力。這個世道就是如此,打從戰爭開始的那一天,我便不對這個世界抱有希望。我在慌亂中甚至遺失了我的小孩子,他在隊伍裡走失了,有一天跑出去後就再也沒有回來。我沒有辦法再談論這件事了。我覺得生無可戀,便進入一個深山,找到一間寺廟出家。我希望所有讓我困惑的事情,我都能找到解答。

戰亂結束了,收復失地的地方官員在寺廟裡找到我。皇上希望召我回宮,重新任職。我拒絕了,我不在乎這些事,我只想從人生得到解脫。

但我終究沒有得到解脫。我生命的最後一天是一個下雪天,我一個人躺在一個破舊的柴房。我沒有生病,但我對活著沒有慾望了。我覺得非常寂寞,有一絲些微的後悔,不曉得不還俗的決定對不對,這些年在飢餓的時候仍然會想著有薪水就好了。我好想我的太太,好想我的兒子,不知道他後來怎麼樣了呢?

正這樣想的時候,我便看見了。當年他走失時年紀太小了,沒有能力回頭找我,但幸運地被人收養,後來在戰爭結束後也安居在一個村子,成為了一個強壯的樵夫。他娶妻了,他看起來很好,長成了一個善良的人。

我覺得安慰了些,但仍然覺得這一生有些遺憾。我很平淡,不想爭取也不想抱怨什麼。這時要離開世界了才理解到,我好像沒有自己想的這麼淡漠。我並非想要做一個鋒芒畢露的人,但如果能重來,妻子離開的那天,我會大聲地哭出來。那時我忍住了,想著哭也沒也什麼用。我平常和她的相處並無後悔,我很珍惜和愛的人在一起的每一天,但下次失去時我想要大聲地哭出來。

第二世

我在一個荒蕪的星球上,身旁的人都是機器人與金屬廢棄物。我的面前就有一隻機器鼠,他是用鐵做的,有兩個圓圓的大耳朵,門牙外露,穿著一件T-shirt,屁股沒有穿褲子。他發出ㄍㄧㄍㄧ的叫聲,在我身上嗅來嗅去。

我也是鐵做的機器人,我沒有穿鞋。我的腳像恐龍一樣,圓形的腳掌雖有腳趾但很粗很短。我也沒穿褲子。我穿的T-shirt上面有恐龍的圖案,上面寫Dinosaur World。我有手但沒有手指,是片狀的魚鰭,兩隻手可以揮也可以碰東西。我的脖子長長的,我是一隻肚子有點大、男性中年的鯊魚先生。沒有健康問題,就是體重有點重。感覺有點魯蛇。

T-shirt是員工服,我是Dinosaur World的員工。我在這個主題樂園工作,擔任巡邏員,每天打卡上班。這是一個低下的工作,我自己心裡也知道。我每天上班無所事事,叼著一根煙走來走去,偶爾嚇唬一下路過的小孩,以獲取一點自尊心。我沒有家庭,曾經有一個對象但後來沒有繼續,她嫌我太爛了。

我和前任是大學同學,我們是在大學認識的。當時我可不是現在的樣子,不止帥氣還功課好,和女友是校園中風光的一對。大學即將畢業前,我們就結婚了。婚禮非常歡樂,所有的親朋好友都來恭賀,所有人都認為我們前途似錦。(不知道為什麼,在看到這些畫面時,我有時候是一個金髮的白人男性,有時候又變回機器人鯊魚先生。)

出社會後,國家遇到經濟大蕭條,不可能找到太好的工作。我不得已從事了服務業,無法發揮自己的專長。我痛恨自己的處境,但又假裝不在乎,漸漸地越來越自暴自棄。我沒有持續進修本業,把一切都怪罪給時局。妻子對我很失望,她得去當清潔員打零工貼補家用。她曾建議我們去未開發的荒外闖一闖,或許還能混出一些名堂,但我不願意,我覺得這個決定太冒險了,也充滿了未知。

我們的感情終究還是消磨殆盡了,她每天持續地對我嘮叨,所有小地方都看不慣我,讓我覺得很厭倦。我忽然意識到過去跟她交往,只是想要一個女友,我其實沒有很喜歡她。妻子過去最欣賞我的幽默,總是被我逗得哈哈大笑,但這一切都不復存在了。終於她離開了頹廢的我。

我變本加厲,每天喝酒,越發覺得算了不必努力,反正大家都是這樣看我的。我又換了幾份工作,最後成為了這個遊樂園的巡邏員。我不再想離職了,我已經跟不上那些高知識份子,看著他們我總感覺自慚形穢,我沒有辦法勝任一個需要能力的職位。

後來我沒有再結婚,我成為一個獨居的怪老頭。我和鄰居沒有往來,也沒有交心的朋友,退休後便獨自住在一個木屋裡,結束了我的一生。現在我確幸自己是一隻機械鯊魚了,我躺在一個搖椅上,搖椅也因為我的體重發出ㄍㄧㄍㄧ的叫聲。我深知如果我願意把握機會,放下自己的自尊,可以有不錯的人生。只要謙卑一點,我可以功成名就,身邊的人也不會一個個離我而去。不過這一輩子已經要結束了。

第三世

我在台灣的馬路上,又是一個男性。我的年紀大約三十歲左右,有點疲累,健康有點小毛病。我提著公事包,穿著皮鞋,長褲有繫皮帶,上身穿著襯衫與無袖背心。我是一個業務,需要點頭哈腰的那種,我正要去上班的路上,但忽然停下腳步。我不想去了,我想做一個雕刻家。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

我出發了。我在一個深山弄了一個小工作室,放滿了石頭。工作室旁邊有一個小溪,我每天清晨都會把褲管撩起來,下水去撿更多的石頭,這使我感覺幸福。我的經濟還過得去,雖然作品不紅,但仍然有知音買家,賺的錢也還能過活。雖然有點辛苦,但我的心靈非常富足。最重要的是,我非常喜歡我做出來的作品,它們乘載了我所有的靈魂。

我看見了A,她是我現實中認識的人,忽然就闖入了我的這一世。我們因為雕刻石頭而認識,她不是相關行業,不過非常有鑑賞的眼光,也很喜歡我的作品。我們常常交流藝術相關的話題。對她我說不上喜歡,但我欣賞她的聰明。

我越來越有知名度了。不過在山裡面過久了,又開始不知道自己選擇是不是正確。日子會膩,沒有什麼大的變動,新鮮感漸漸消失。我意識到自己好像是一個不安定的人,我在喜歡一件事情的時候會非常投入,但到一個水準後,我又會對其他事情產生興趣。我甚至萌生起回到都市的念頭,我並不是做不了那些工作才當一個藝術家的。現在藝術的成就到達一個高度了,我有點想回到城市證明自己。

在山裡放空時,我常想起我的童年,我其實是一個非常有錢的富二代。我小時候是一個少爺,家裡富麗堂皇,父母管教甚嚴,我甚至擁有自己的僕人和管家。但我長大後不想得到家族的庇蔭,我認為當富二代沒什麼了不起的,我想證明自己不靠父母也能成功。我離開了家人,斷了聯繫。

最後我還是回去城市了。我確實是一個有能力的人,我成為了一個工程師。我穿著西裝,在各種酒會上意氣風發,在一家不錯的企業晉升到了經理。但夜深人靜時我還是會想起我的石頭,也會想起A。事業成功後不乏許多女子靠近我,但她們給我的感覺都不如A。我與A早就不再聯繫了,她無法理解我為何放棄創作。

我擁有世俗的一切,住在很好的房子,也有非常好的薪水,明明沒有什麼好不滿的。為什麼想起A失望的眼神,會覺得現在的自己有點庸俗呢?

我終究沒有回頭找A,就這樣過完了下半輩子。這一世的最後,我躺在醫院裡吊著點滴,旁邊許多儀器在吵鬧作響。因為工作繁忙,我的身體還是出了狀況。爸爸媽媽找到了我,來看我了,他們看起來十分衰老。爸爸依然嚴厲,臉的線條嚴厲,說出來的話也嚴厲,但我已經能感覺得出來他情感上濃厚的捨不得。

我又想到了A,我想我辜負了這個人的期望。但我那時候真的不想再做雕刻師了。我知道不做會失去她,我也真的失去了。我對她仍然談不上喜歡或愛情,就是一個這輩子唯一有感的知己。

仔細想想,我好像也沒什麼後悔的地方。這輩子再來一次,在每個重要的階段,我好像都會做一樣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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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與潛意識的對話解析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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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工作者。逐漸接受自己的學院,還在努力引此為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