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達尼號與階級:電影觀後感

Artur Chen
Apr 28,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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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看《鐵達尼號》(Titanic),猛然發現在電影中階級無處不在。

二十世紀初的郵輪儼然大戰(The Great War)前夕舊秩序崩解的完美縮影。電影裡碩大的鐵達尼號上階級就如同船艙一般銅牆鐵壁,這座海上堡壘給人永不沉沒也無法攻破的印象。還沒有人敢去相信這個世界將會改變。處於最上層的一等艙內,人們緊抓著名銜,以繁冗的遊戲規則用餐、交際、散步、談論八卦。

傑克被邀請到一等艙的晚餐(劇照僅供說明使用)。

一切似乎不曾改變,也不會改變,強烈的排他性讓屬於舊權貴的蘿絲母親瞧不起因礦坑致富而蹟身新富階級的布朗夫人(Margaret Brown)。她認為布朗夫人沒有上流社會的教養,因此不屬於「真正」的上流人士。但她更鄙夷如傑克一樣「低俗」的窮人。我們透過傑克進入這個不屬於他的場域窺見了這個社會的本質。當他受邀到一等艙的晚宴時,唯有布朗夫人願意借傑克一套正裝,或許正因為夫人本人自己在舊權貴本身也不過是借了一身銅臭味的衣裝混入了高級宴會。彷彿誤闖的傑克不懂得如何使用餐桌上一排複雜的餐具,更不懂得閱讀一桌人面面相覷的尷尬,在餐桌上夸夸其談。餐後,他拉著蘿絲到三等艙「真正」的晚會一同狂歡,蘿絲暢飲著啤酒,脫去束縛的高跟鞋,放肆的跳起舞來。值此同時,上流男士們在吸菸室喝著白蘭地,談論著「無聊」的政治。

三等艙的混亂夜晚(劇照僅供說明使用)。

兩相對比之下,二十世紀初似乎階級之間的鴻溝看似已如天壤。然而一切卻已在悄悄鬆動。

卡麥隆巧妙運用愛情以及災難帶出階級的殘酷。蘿絲這位符合新時代價值觀的女性在上流社會中並不受待見;她讀過佛洛伊德,襯顯出白星航運董事長伊斯梅(Ismay)的傲慢無知;她理解畢卡索、莫內與竇加,而她的未婚夫卡爾(Caledon Hockley)則信誓旦旦表示這些藝術將是曇花一現。這些有錢人被留在了時代與階級的牢籠之中,而蘿絲不甘於此,她想從船尾一躍而下,卻從傑克身上看見了自由。她幾乎必定愛上傑克,而這段短暫而濃烈的悲劇愛情除了引起無數觀眾的喟嘆,也帶有更大的象徵:在那個年代,一艘船的毀滅還不足以撼動階級,但那是「現代」將衝破一切的徵兆。鐵達尼號是將蘿絲領往婚姻枷鎖的惡夢,但甚至郵輪本身也是禁錮。飽讀詩書的新女性暗示了二十世紀萌芽的婦女參政運動,以及在戰間期如吳爾芙的女性作家和現代主義的蓬勃發展。

羅斯與畢卡索(劇照僅供說明使用)。

在我看來,蘿絲必須是女性,而傑克必須是男性。蘿絲同時受到了上流禮數以及女性身分的雙重束縛:她的母親為她穿上束腰,一圈一圈的使她的身體成為理想女性的模樣,同時在她耳邊求著她為了沒落的家族著想,也要蘿絲為了自己母親著想,「你想讓看我當個裁縫嗎?那是你想要的嗎?」同時展現了她害怕失去地位的恐懼,以及對底層人民極端偏見的荒謬。傑克身為男性一方必須主動將蘿絲拉出她的世界,他不受錢財與地位拘束,他的生命似乎完全受到心情與命運主宰。他教蘿絲如何將口水噴得遠,又要蘿絲騎馬時跨坐。這些蘿絲後來都一一做到。

鍋爐工逃出進水底艙(劇照僅供說明使用)。

除去了那些最底層的鍋爐工,《鐵達尼號》將不會完整。他們因生計而到船上,鎮日將煤炭鏟入鍋爐之中使船前進。而因為董事長的無知,全速前進的郵輪轉彎不及,右舷艙底遭冰山劃破,鍋爐房進水,五間底艙進水將導致船沉。大副因而急忙關閉艙門,毫不顧及仍然在裡面工作的鍋爐工。他們靈敏察覺到艙門即將關閉,在最後關頭逃了出去。而同時在一等艙內眾人仍然對接下來的災難渾然不覺。服務員好聲好氣的要乘客們穿上救生衣「以防萬一」。

三等艙旅客等待上救生艇(劇照僅供說明使用)。

隨著女性與孩童上船,船員起先甚至顧及乘客的舒適而沒有讓救生艇滿載;而三等艙的人們被關在鐵門之內,一位母親對孩子說,「我們要準備好,這樣等一等艙的乘客上船後就換我們了。」在上流階級的人眼中,這些窮人是粗魯、野蠻、不可控的,但正是因為他們只能謀求最基本的權益,假如他們靜靜等候,他們也將默默死去。而誰在性命之前能夠冷靜?

最諷刺的是,當多數乘客為生命作困獸之鬥,卡爾與男僕洛夫喬伊(Lovejoy)卻還在試圖奪回蘿絲。僵化的尊嚴與地位在災禍面前形同笑話。而經過一連串耍詐與追逐後,卡爾甚至持槍追擊傑克與蘿絲,他在意的不是蘿絲的安危,而是那條路易十六的「海洋之心」鑽石項鍊。海洋之心固然屬於浪漫的愛情,年邁的蘿絲將其投入大海,讓它與傑克永葬水下。但又不免令人想起它在路易十六的處決,也就是法國君主的終結,下落不明,其本身即象徵著新時代的開始。它呼應著鐵達尼號事件的災難性毀滅,更遠遠暗示了兩年後的世界大戰,加速了貴族沒落。

性命如螻蟻(劇照僅供說明使用)。

在船隻即將沒頂之際,從大遠景之中我們可以看見角度劇烈傾斜以及不斷砸落的艙體使生命宛如螻蟻般被踐踏。人們尖叫,從高處跌落,在冰冷的海水中失溫死去。《鐵達尼號》是場悲劇,但它不只是傑克與蘿絲的天人永隔,而是那些連在救生艇上看見日出的機會都沒有的平民渺小的死亡。在海浪無情的吞噬一切之中,階級全弭,只有苦痛真實的侵略了所有血肉之軀。自然取回了主導,泯滅了階級遊戲。

布朗夫人說服同舟的人們回到沉沒處救人無果,而寡不敵眾的布朗夫人只能陷入沉默。唯有五副羅威(Harold Lowe)駕著救生艇再度回去救人,然而他自責的發現幾乎太遲,幾乎所有人都不敵低溫,他們的髮際結滿了霜,老人、小孩、母親、父親,無一倖免。兩人的手電筒在闃黑的大洋之中是陰溝裡的星星,他們划過的水面又是如此死寂。

羅威返回沉沒處救人(劇照僅供說明使用)。

人性的殘酷以及生命的渺小在災難中一覽無遺。這場悲劇本身是貴族以及舊權貴秩序的鬆動,就如同經典英劇《唐頓莊園》(Downton Abbey)以鐵達尼號事件開頭,家族長女瑪麗本想嫁給家族繼承人派翠克,以繼承唐頓莊園,然而派翠克不幸遇難,繼承人竟變成非貴族的馬修。這部影集根本上也探討了貴族在英國的沒落,而一切竟都從1912年這樁悲壯的慘劇開始。

《鐵達尼號》的結局是殘酷的現實:多數得救的是一等艙的女性與二等艙的孩童,而二三等艙的男性乘客幾乎難逃死劫。階級是連船艙瓦解都無法徹底消滅的事實。而2022年《瘋狂富作用》(Triangle of Sadness)重演鐵達尼號,但卻試圖給了觀眾一遭階級顛覆的荒島求生。那是現代的鐵達尼號事件,舊的貴族消失了,但貧富差距讓一群極度富有的人重新出現。階級從未消失,但世界也不斷改變。

鐵達尼號的結局遠比《瘋狂富作用》悲觀,它諷刺了階級,但最後窮人沒有革命,他們屈服在自然之恐怖,而死去的是傑克,而非蘿絲。一等艙的她活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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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tur 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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