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讀沙特〈自欺〉

黃楚岳 Alex Huang
11 min readJun 8,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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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urce:博客來

上學期修了存在主義,順手寫了一篇再讀卡繆〈荒謬的推理〉。這學期又修了影響存在主義甚鉅的現象學。眼看期末考在即,重讀一遍考試範圍,起心動念寫了這篇筆記,期望在寫作過程中重新釐清一次思緒。

書名:Being and Nothingness / L’Être et le Néant

作者: Jean-Paul Sartre

成書:1943

《存在與虛無》導言

我們從「顯現」出發,繼而提出了兩種類型的存在:自在(in-itself)和自為(for-itself),我們對它們還只有一些膚淺和片面的了解。還有許多問題沒有解決...正是為了回答這些問題我寫了本書。(p.24)

沙特帶領我們從現象學開始,討論了現象本身、現象的存在、以及與現象的存在相對的,意識的存在。沙特在導言中下了初步的結論:現象的存在是自在的,意識的存在是自為的。也就是說,現象的存在對我們而言是不顯露的,它具有某種程度的「不透明性」(opacity),它獨立於任何異於自身的存在,也因此無涉於變化、過渡、聯繫等等概念;與此相反,意識的存在是「半透明的」(translucent),它的存在總是穿越自身而指向某個異於自身的存在。

即便我們明白了兩者的區別,還有許多問題等著我們探究:兩者之間的關係為何?區分兩者的意義為何?兩者之間如何有溝通的可能?隨之而來的一連串問題,沙特在這本七百頁巨著中,將嘗試為我們解惑。

恐懼、焦慮、逃避

本文的寫作目標僅為釐清自欺的概念,因此我們先跳到第一章第五節,虛無的起源。沙特在本節的後半段討論了恐懼與焦慮、焦慮與自由、焦慮與逃避。*

*焦慮與逃避的討論將帶領我們過渡至第二章〈自欺〉,也就是本文的討論重點。

恐懼(Fear)是對於「物」的恐懼:死亡、期末考、股市暴跌。引發恐懼的總是一個外來的物體或事件,它們無情的侵入我們的生活,破壞我們對於未來生活的籌畫。此時我們對事件的走向與發展無能為力,因而自覺置身於因果鏈當中。

焦慮(Anguish)則是對於「我」的焦慮:更精確的說是對「我所開創的可能性的焦慮」。當我站在懸崖邊緣,引發焦慮的不是視覺上所呈現的高度,而是我自己跳下去的可能性。此時可能性、因果律都是操之在己的,我們置身於因果鏈之外,或說我們有開創或改變它的能力。

焦慮,據沙特的說法是「對自由的特殊意識」,焦慮的對象即是自由。然而沙特又說,焦慮在日常生活中卻是相當罕見的,這要如何解釋呢?因為,為了緩解或掩蓋焦慮,我們總是傾向於否定自己的自由,適逸於眼前的選項,而遺忘了屬於我的無數可能性。

早晨響鈴的鬧鐘涉及到我要去上班的可能性,這是我的可能性。但是把鬧鐘的呼喚當作呼喚來把握,那就是起床。因此起床這活動本身令人安心,因為它迴避了「上班是我的可能性嗎?」這個問題。因此它並未使我能把握那種清淨無為、拒絕工作的可能,最終也未使我把握那種拒絕這個世界的可能和死亡的可能。(p.64)

這是一個生活化且易於理解的例子,然而,同樣的思路也可以用於探討更大尺度的問題:

那些自稱「可敬的公民」的市民們並不是因為思考了道德價值之後才成為可尊敬的,而是他們一從這個世界中湧現出來就被拋進其意義為可尊敬的那種行為規範之中了...價值就像禁止踐踏草坪的告示之類一樣化為成千上萬實在的細小的要求,布滿了我眼前的道路。*(p.65)

*這段寫的很傳神!

要特別注意的是,並非「鬧鐘的呼喚」或是「價值要求」阻斷了我們的可能性;而是,我們自己將它們視為唯一的選項,遮蔽了自身的其他可能性,否定自由的同時也逃避了焦慮。我們落入了沙特所說的「自欺」。

自欺與說謊

我們首先來檢視一下說謊的結構:

  1. 我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吃完了一顆芒果。我知道這顆芒果很好吃。)

2. 我否認或掩蓋事情的真相。

(我否認這顆芒果很好吃。)

3. 我把我的虛假陳述包裝為真相。

(我說它不好吃,並堅稱我的陳述符合真相。)

可以看到,說謊帶有雙重否定的結構。第一是對真相的否定;第二是對虛假陳述的否定(我聲稱它為真,意即我否定它為假)。對他人說謊之所以可能,是因為我與他人的二元對立,換句話說,即我的意識對他人的意識是隱蔽而不顯露的。

然而,自欺顯然不是「對自己說謊」這麼簡單而已。因為在自欺中,欺騙者與被欺騙者恰好是同一個我,這裡不存在著我與他人的二元性。既然二元性被取消了,謊言如何能繼續存在呢?其中一種方法是,借助精神分析當中的潛意識理論。

潛意識

潛意識理論的基本概念是在意識當中引入「非我」的部分,這個非我的部分可以說是本能(instinct)、壓抑(censor)等等,其目的是為了恢復「欺騙者-被欺騙者」的二元對立。自欺在這裡轉變成:非我的部分暗中決定了我的行為,我卻絲毫沒有意識到;也就是說,我被非我所欺騙了。對於這樣的說法,我們該如何反駁呢?沙特提出的反駁如下:

  1. 佛洛伊德把意識描述為本我、自我、超我的三位一體結構。它們之間互有壓抑、隱藏、支配等等互動,但是三者如何越過重重阻礙而統一為意識?
  2. 潛意識要如何壓抑某個特定的意識?它首先要分辨出那個被壓抑的意識。也就是說,潛意識是知情的,但同時又否定那個被壓抑的意識。這樣說來,潛意識是不是內部也有自欺的結構呢?

潛意識理論對於自欺的解答,沙特並不能滿意。而且對他而言,為了解釋自欺而將意識拆分為數個無法彌合的部分,可以說是得不償失。既然潛意識無法解答,沙特認為我們應該直接來考察「自欺的行為」,從中確立使自欺得以成立的條件。

自欺的行為

例一:調情中的女子

例如,這是一位初次赴約的女子。她很清楚地知道與她說話的人對她抱有的意圖。她也知道或早或遲要做出決定。但是她不想對此顯得急迫:她只是迷戀於她的對手恭謙、謹慎的態度對她顯示出來的東西…她不想看到這種行為表示的時間性發展的可能性:她把這種舉止限定在它現在所是的範圍內,她不想理解人家對她說的話中間的言外之意…(p.83)

女子只希望這位男士把她視為一個值得仰慕、尊重的對象,希望對方只注意到她知性的一面。於是,她將當下的約會固化為永恆的場景,將男士的言語和行為固化為永恆的真誠和恭敬,忽略了潛藏在約會之後的其他可能性:肉體之間迸發的情慾。我們可以看到,時間性在自欺當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對時間性的限定也阻卻了可能性的發展。永恆凝結的當下,其中沒有任何可能性的藏身之處。

但是這時人家抓住她的手。她的對話者的這種活動很可能因喚起一個直接決定而改變境況:任憑他抓住這隻手,這本身就是贊同了調情,就是參與。收回這隻手,就是打斷了造成這個時刻的魅力的曖昧而不穩定的和諧…年輕女子不管她的手,但是她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她沒有察覺到它,因為她碰巧在此刻完全成為精神。(p.83)

男士此時做出了進一步的舉動,使女子理應無法繼續進行時間性的遊戲而被迫表態。但事態又發生了轉折:女子徹底忽視了她自己的手,將意識全然集中於言語流動之中,她專注著談論著自己的生活,彷彿昇華為純粹的精神,達成身體與心靈的二分。不過,沙特並未停留在笛卡兒式的身心靈二分,他進一步推展,認為我們在女子難以理解的表現中,發現了人的存在的雙重性質:實事性與超越性。

實事性(facticity):存在中無法改變的面向,過去的選擇積累而成的自我。

超越性(transcendence):存在中操之在己的面向,自由地計劃未來的自我。

這兩者理應能夠恰當的調和,然而當我們過度偏袒或是完全執迷於某一個面向時,我們便落入自欺。反過來說,我們自欺,因為我們拒絕調和自身存在中的實事性與超越性。對於實事性與超越性的進一步說明,見於例二:

例二:咖啡館的侍者

讓我們來考察一下咖啡館的侍者。他有靈活的和過分的、過分準確、過分敏捷的姿態…他像走鋼絲演員那樣以驚險的動作托舉著他的盤子,使盤子永遠處於不穩定、不斷被破壞的、但又被他總是用手臂的輕巧運動重新建立起來的平衡之中*…他表演,他自娛。但是那時他演什麼呢?無需很長時間的觀察我們就可以了解到:他扮演的是咖啡館侍者。(p.87)

*侍者手上的盤子那不穩定、不斷被破壞、又不斷重新建立的平衡,彷彿象徵著我們的實事性與超越性兩面也處在永恆的變動關係中。

侍者將自己的肢體視為精巧的機械,將自己的動作視為機械的運作。我們可以說他非常稱職地扮演了侍者的角色。這其中有什麼問題嗎?問題在於,他忽略了自己的超越性,反而完全投入於自己的實事性當中,他過度地把自己禁錮於侍者的角色中。

實際上的情況是,我們永遠不可能「只是一個咖啡館的侍者」而已,我們還是別人的朋友、愛人、兒子、父親。我們在每一個剎那都可以選擇丟下侍者的制服,不再扮演侍者的角色:我們有著無數異於侍者的可能性。

這其中潛藏了嚴重的後果:倘若如此,則所有社會期待與社會角色某種程度上都成了人性的枷鎖,凡事都成了自欺,則真誠(sincerity)如何可能?沙特的回答是,既然我們不可能全然地成為一個侍者,那麼我們同樣也不可能是全然真誠的,讓我們來看看他如何答覆:

例三:同性戀

一個同性戀者常常有一種無法忍受的犯罪感,他的整個存在就是相對於這種感覺而被規定的。人們往往猜測他是自欺的…他的朋友作為他的更嚴厲的批評者,對於這種表裡不一感到惱火:這批評者只要求一件事情 — 也許那時他會顯得寬容大度:罪犯承認自己是罪犯,同性戀者直言不諱地 — 以謙卑或無所謂的態度 — 宣布「我是雞姦者」。*(p.92)

*這個例子現在看來是十分政治不正確的,所以我們將其轉變為性罪犯來討論。

性罪犯現在有兩種選擇,選擇自欺或選擇真誠。

  1. 自欺的性罪犯:我以前並不是性罪犯!然後,他不知悔改,並在未來繼續犯罪。
  2. 真誠的性罪犯:我以前的確是性罪犯!於是,他改過向善,並在未來不再犯罪。

真誠的性罪犯首先承認他以前的確犯了罪,然而,他隨即做出切割:我從現在開始再也不會犯罪了,我不再是過去那個犯過罪的我了。他藉由切斷了與自己過去的聯繫而重獲新生。他否認了自己的實事性而全然投入超越性當中。但這樣和自欺有什麼區別呢?沙特接著寫道:

於是,真誠的本質結構與自欺的本質結構沒有區別,因為真誠的人被確立為「是其所是」是為了「是其所不是」…完整永久的真誠做為與自我同一的努力,從根本上講是為了脫離自我的永久努力;人們通過使人們成為自為的對象的活動本身從自我中解放出來。(p.94)

看似弔詭卻無庸置疑的是,自欺與真誠具有同樣的鏡像結構:兩者同樣是對於調和實事性與超越性的拒絕。更進一步的說:

於是在真誠的深處我們發現了反射和反映的不斷作用,一種從「是其所是」的存在向「不是其所是」的存在的永恆過渡,反之亦然,一種「不是其所是」的存在向「是其所是」的存在的永恆過渡…理想的真誠,是我根本上無法達到的,當我努力達到它的那一時刻,我模糊地,先於判斷地領會到我不能達到它。(p.95)

結論是:真誠顯然也是自欺的形式之一。使自欺得以成立的條件即為人的「實事性 — 超越性」存在結構,換言之,人的存在「是其所是」又「不是其所是」。*

*實事性對應到「是其所是」與「自在存在」,超越性對應到「不是其所是」與「自為存在」。

後記

做為一個稱職的讀者,我們理應要想辦法挑戰沙特。但現在火候還未到。

上完現象學的感想:

  1. 胡塞爾的文字讀起來充塞著老學究的匠氣,雖然精準但相對乏味,如果聽他講課一定會睡著。
  2. 海德格的語調質樸又親切(除了奇怪的術語以外),而且能在日常且意想不到的精微之處提供洞見,他的世界觀感覺是最宜居的。
  3. 沙特的文字洋溢天才與激情,水銀瀉地的論述有時又繁複的如同掐絲琺瑯,初見如墮入五里霧中不見天日,但雲開見月明之時又十分過癮。

最後,目前《存在與虛無》讀到最喜歡的段落:

我所謀劃的做為我將來存在的東西總被虛無化並且還原於一系列單純的可能性,因為我所是的那個將來總是我不可企及的。但是應當指出,在這些不同的情況下,我們是在與一種時間形式打交道,我根據這種時間形式在未來等待著自己,我「在未來的某月、某日、或某時與自己約會」。焦慮是擔心在這種未來的約會時刻找不到我自己,擔心自己甚至沒有希望去赴約了。(p.62)

浪漫得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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