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車跑在沒有車流也沒有人流的公路上,有種不像身在台灣的潔淨、遼闊感。之菫坐在機車後座,安全帽不停地晃動著、風吹得她眼睛眨個不停,卻沒讓她感覺到煩躁。她只是輕輕地抓著季薰的衣襬,隨著風的擺動偷偷地感受著季薰的體溫。平時都騎腳踏車或是步行的她,還不太習慣時速70公里的速度感,但她心中有種奇異感,就像是她原本身在某一片地圖裡卻不自知,但當她知道的那一瞬間,她已經在前往下一張地圖的路上了。這種奇異感的出現本身使她感到奇異,這不是她的辭海裡已經存在的、等待著與現實謀合的某個形容詞。
季薰停好機車後,之菫將安全帽放上機車坐墊、笑著說,「來抽菸吧?」
「喔,好啊!」
他們並著肩抽著菸、看著不遠處的機場,季薰先開啟了談話。
「妳這樣跟網友出來,不會怕遇到壞人嗎?」
之菫笑著直視著季薰,「出來玩,沒在怕,沒怕過。」
她知道自己一直在笑,但是不確定自己現在的笑容是怎麼樣,那是一種奇異的笑意。
「那你呢?怕嗎?」
「有一點啦。但是妳一個女生都不怕了,我怕什麼怕,難道怕打不過妳嗎?」
「那現在呢?看到我本人後,還怕嗎?」
「感覺不是壞人啦,但是還不知道。」
「哈哈哈,那你可以慢慢觀察。」她俏皮地對季薰眨了一下左眼。
季薰無奈地笑了一下,「為什麼說想看飛機?」
「我也不知道,你問我想去哪時,我就想到看飛機。」之菫吸了一口菸,「然後你就帶我來看啦,啊,謝謝。」
「小事啦。」季薰熄掉了菸,將手插進口袋,「對了,妳為什麼打那麼多工啊?不找正職嗎?」
「喔,我在準備一個考試,沒辦法找長期穩定的工作,但又要錢生活,所以少睡一點,邊打工邊讀書。」
「這麼拚?」季薰吃驚地看著之菫,「什麼考試?」
「我想出國唸碩士,但是我沒有錢,所以我在準備獎學金考試。」
「妳要出國?」
「嗯。對啊,但也要考得上啦。」
「出國喔……」季薰又點了一根菸,「超遠欸。那還好妳沒有男朋友。換作是我,我覺得我一定不可能談遠距離戀愛,我一定會外遇。」
「哈,是喔。」之菫很純粹地、因為季薰的話有一點點的失落,但她更想好好享受此時此刻的躍動感。於是她跟著點了一根菸,「欸,你喜歡什麼樣的女生?」
「長得可愛,獨立的。」
「喔……那我不就不是你的菜,難過。哈哈。」
「妳這個講話方式真的是,要不是我見到妳本人,真的會覺得妳很會玩。」
「那妳呢?喜歡哪一型的」
「你這一型的。」之菫直直地看著季薰。
季薰露出了一點不自在,「妳真的很特別,講話時內容很假,但是表情又很真。我都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妳。」
「嗯……慢慢來啊,日久見人心嘛!」
「欸欸欸,你看!有一台要飛了!」
「真的欸,太酷了吧!」
他們就這樣並著肩看著飛機起降的風景,笑著、歡呼著。之菫不知道這種雀躍,是對於飛機,還是其他的什麼。就像她不知道,這張她剛踏進的新地圖,是形而上、還是形而下,可是她知道這種奇異的快樂肯定是一種存在。
回程的路上,之菫依舊坐在後座,她輕柔地幫季薰按著腰背的穴位,想幫他舒緩一下長途騎車的疲勞。
「好了啦,手會酸啦!」對於這個怪女孩,季薰還在學習應對。
「喔,想說你騎車辛苦嘛!」之菫輕輕地向前靠近季薰,在他耳邊說,「欸,我可以抱你嗎?」
季薰身體一愣,側過頭看向之菫,意識到那比他想像中還要靠近的距離後,他看回前方、故作鎮靜地繼續騎著車,「喔,可以啊。」
得到許可的之菫毫不猶豫地向前緊緊抱住了季薰,突來的力道讓機車稍微晃了一下,季薰無奈地笑了兩聲,他搞不懂這到底是怎麼樣一個怪女孩,但他好像就這樣、被她感染了一點快樂。
這一年22歲的之菫,是個單純直接的女孩。她不害怕受傷、不害怕未知,心裡有熱情、就毫不猶豫地去表達。這時候的她,不怕得到的回應是空白,怕只怕留下空白的自己。
之菫租屋處就在夜市邊緣處,三百公尺距離的騎樓下,有一家只開在深夜的麻辣涼麵店。推車型的攤販後面,擺著幾張簡易的木桌與塑膠椅,下了班的之菫和艿平坐在了老位置,每天都穿同一件灰色外套和灰色長褲的女店員走了過來,親切地笑著。
「一樣嗎?」
「對,我爆幹辣,她微微微辣。」
「幹,阿菫真的很猛欸,都吃那麼辣。」艿平在桌上為自己和之菫各擺了一張衛生紙,細心地擦過餐具後放上。「啊妳前幾天不是跟那個網友見面嗎?怎麼樣?有中嗎?」
之菫拉長了人中、瞪大了眼,表情怪異卻止不住笑意地邊慢晃著腦袋,「幹、超他媽中。」
「哈哈哈,靠杯,認識妳那麼久妳不是在唸書就是在打工,第一次看妳這麼少女欸。」
「真假,差這麼多喔?啊我以前談戀愛沒有這樣嗎?」
「不不不,妳以前交男朋友感覺不是不開心就是沒興趣啊。就怎麼說、心沒在上面吧。」
女店員送上了涼麵和味噌湯,沒有被打斷的對話是基於對一系列動作的熟悉。
之菫往嘴裡塞了一大口麵,邊咀嚼邊對著艿平說話,「欸妳知道嗎,就是、一見鍾情的感覺。」
艿平小口小口地吃著,吞嚥完後才回答,「很帥是嗎?」
「好像也沒有很帥,但就是越看越覺得這就是所謂『帥』的臉。帥的定義被改寫了的感覺。」
「妳真的太誇張了,妳戀愛了。啊後來呢?還有聯絡嗎?」
「有啊,就聊line啊。但是他回得有點慢。」
「多慢?」
「有時候都要一兩個小時才回。」
艿平停下筷子笑了起來「哈哈哈,靠杯喔,一兩個小時叫慢喔?」
「我都馬上回欸!他也應該要馬上回才有禮貌吧!」
「……。沒有人談戀愛像妳這樣的。欲擒故縱很重要,不可以秒回!」
「幹嘛欲擒故縱,要就要、不要就不要啊。這樣才有誠意!」
「好吧,這比較像妳,真的是沒在怕。班上最多、覺睡最少、書讀最多、麵吃最辣,現在連訊息也要回最快。」
「再來可能要加一個,菸抽最大了,哈哈哈。」
吃完宵夜後,兩人走到之菫家附近的公園坐著抽菸聊天。之菫學會抽菸後,總喜歡找會抽菸的人一起抽菸。她喜歡這種基於物質的連結,她心中那種無可治癒的疏離感,可以隨著這種連結得到一種親密感上的滿足,並隨著物質連結的必然節點,恰到好處地使她不過度幻想、渴求物質節點之後、之上的親近。
[欸我剛剛跟我同事去吃涼麵]
[那家涼麵真的很好吃]
[你下次來我帶你去吃]
[真假,涼麵我很挑喔]
[真的啊,不然你來吃吃看看好不好吃]
[好啊,有機會的話來去吃吃看]
[那什麼時候有機會?明天?]
[哈哈,會不會太快?]
[不會啊,吃個涼麵而已又不用預約]
[我是說妳]
[蛤?不懂]
[妳這樣不行啦]
[談戀愛是要技巧的]
[我看妳這樣真的很像看到以前的我自己]
[妳這樣三餐問好秒讀秒回各種報備]
[都沒有神秘感了]
[不會成功啦]
[我知道,大家都在說要欲擒故縱]
[可是容得下技巧的感情,還是真的嗎?]
[如果我同樣一顆真心,因為沒有欲擒故縱,人家就不接受]
[那他要的是真心?還是技巧?]
[如果他不是非要不可我這顆非他不可的真心,我又何必可惜?]
[不不不,妳錯了]
[談戀愛就跟打牌一樣]
[妳他媽一開始就把手牌全部秀出來,那還要怎麼打下去?]
[妳這樣剝奪了我打牌的樂趣欸]
[每個人談戀愛的速率都不一樣]
[我他媽都還沒起床,妳就開車到我家門口了,我是要怎麼辦?]
[喔……好像有道理欸]
[那怎麼辦嘛!我都已經這樣了……]
[那妳就從現在開始不要再秒讀秒回了!]
[好!]
[那……涼麵呢?]
[……]
[不要再想涼麵了!]
這段對話過後,之菫努力地把牌一張一張收回來,而季薰則開始一張一張地出牌,終於,他們還是一起吃了涼麵。
涼麵攤的灰色女店員微微驚奇地看著之菫與她帶來的新客人,在季薰沒有看到的角度對之菫笑了一下後,沒有一如往常地問之菫是不是要點一樣的,而是就像對待新客人一樣地詢問著餐點及需求。但之菫沒有配合這種風情的浪漫,她不掩飾自己的熟稔,而是為季薰細細地解說每一種辣度的食感、驕傲地說著自己有多嗜辣。
灰色女店員麻利地送上餐點後,之菫專注又期待地看著季薰吃下了第一口麵,「怎麼樣?可以嗎?」
季薰瞪大了眼,「真的好吃欸!」
「對吧!就是好吃才約你啊!那既然你也覺得好吃的話,可以常常來吃啊!」
「哈哈哈。」季薰笑著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線,之菫嘴裡認真地吃著麵,眼睛卻害怕錯過他任何一個表情、一瞬不移地地看著他「妳又來了。」
「嗯?」
「不是跟妳說過打牌理論嗎?又忘了是不是?」
「我很努力了耶!你感覺不到嗎?」
「有啦,有進步啦!」
「而且,」之菫放下碗,笑著看著季薰,「你還不是來吃涼麵了!嘻嘻。」
「嘻什麼嘻。」季薰有點不自在的低下頭喝湯,「啊妳也知道人就是犯賤嘛!明明知道妳只是在照做我跟妳講的,但還是就是會想說突然訊息變少、有點不習慣……。」
「哈哈哈。欸你這是不是傳說中的幫人家出謀劃策把自己賣掉的故事啊?」
「吃麵啦。」季薰還不太自在,但是比起第一次見面,他看向之菫的次數變多了。每一次看向之菫,他都會發現她正雙眼含笑地看著他,接著他會故作鎮定地移開視線。
吃完涼麵後,他們在夜市附近的圓環邊的便利商店外聊天。
坐在了季薰左邊,之菫看著季薰,眼睛都要冒出了愛心,「你好帥喔!」
季薰不自在調整著坐姿,「喔,謝謝」然後他看向看著他的之菫,「妳為什麼想出國啊?」
之菫第一次移開了放在季薰身上視線,看向了完全看不到星星的、鐵紅色的天空,「因為我喜歡讀書啊。」
「喜歡讀書?」季薰皺了一下眉頭,「怎麼這麼怪?」
「對啊,因為讀文學和哲學時,我會心跳加速。我會忘了以前的很多事情、很多感覺,好像那些都不重要了。那些思想和風景穿越了百年來到了我眼前的書裡,我在那些文字裡看到了那些無法被編年的歷史,那是歷史本身。所以我想也許我不需要去解決那些事情、那些感覺,作為我的歷史,有一天它們會跨過我的肉身和記憶、繼續存在著好多好多年,就像我看到的那些。」
季薰看著難得不看著自己的之菫,對著天空燦爛地笑著、說著他聽不太懂的話。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他知道她長得好看,但是不是他喜歡的那種可愛的、嬌柔的樣子。但此時此刻他卻覺得她好漂亮,並且俗氣地覺得、在這個看不到星星的夜裡,星星好像都被放在了她的眼睛裡。
「聽不太懂,但是好像很厲害。」
「哈哈,這不重要啦!」之菫把眼裡的星星換成了愛心,重新看向了季薰,「欸!你不會想交女朋友嗎?」
「也不是不想啦,但我沒那個條件。」季薰點了根菸,也遞給了之菫一根。
之菫接過菸,皺著眉瞪著季薰,「怎麼會,我覺得你很好啊!」
「我沒工作,沒車、沒房、沒錢,」他停下來抽了一口煙,「連跟妳出來都要跟我哥借錢,哪個女生肯跟我過這種苦日子?我沒有那個能力給人家幸福啦。」
「我就可以啊。」之菫堅定地看著季薰,「要車要房我自己買,要錢我自己賺,我自己都買不起賺不起的,我不會去要求別人要做得到。」
「至於失業,工作再找就有了,又不缺手缺腳。如果你也是個努力的人,那兩個人在一起,一起努力不就好了?」
季薰看著之菫,愣了幾秒,「妳真的很特別。」這個總是勇敢地看著他表達自己的女孩,很怪、很漂亮,但是卻讓他覺得,人生好像沒有那麼難、那麼苦了。
九月份的台北市,後來每隔幾天就會出現在夜間並肩而行的季薰和之菫。之菫突然有了在超商集點的習慣,因為要集點的是她,所以她付錢是理所當然的。也突然有了買東西總買太多吃不完的傾向,因為不能浪費,所以只能拜託季薰幫她吃了。這種若無其事的溫柔之菫並不知道季薰有沒有發現,但她不需要他發現,就像是她找季薰吃涼麵,除了想見他,更是覺得真的很好吃、真心想分享給他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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