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的晚間、沒風沒雨微涼的天。衣櫥裡大多是插畫T-shirt和牛仔褲的之菫，這天穿了一件白色圓領襯衫，沒染沒燙的長髮披肩，和季薰並肩坐在市民廣場裡的花圃區抽著菸。
「妳的考試結果什麼時候會出來？」
「說是十月中旬到十月底間，但……應該不會上吧。」
「為什麼？妳不是很認真嗎？」
之菫拿著菸的手輕輕地靠在自己的臉頰邊，迷醉地看著季薰抽菸的側臉「你抽煙真的好帥啊……我這樣會太迷戀你嗎？」
季薰溫柔地看著之菫笑，「不會。」
「還算認真吧。但是不是認真就可以的，我跟其他那些準備考試的人太不一樣了。」
「大部分的考生都有家庭支持，可以全心準備考試。而且不只準備考試的期間，很多人從小的教育資源就多、眼界也寬。但我要打工養自己、即使犧牲睡眠時間去努力，也超越不了他們那些積累起來的成果。」
「我是半路找到夢想的，但很多人、是一開始就出生在夢想的道路上的，還是有差啦。」
「妳怪妳的出身嗎？」
「不怪，這只是一個事實。但我不想認命。就是、認清自己的平凡卻又不甘平凡吧。」
「妳真的很厲害耶。」
「不厲害啦。就是、很久以前的某一段時間，我不想上課、沒辦法努力，不吃飯、不睡覺、也不躺床，就一個人在宿舍關著燈，看著什麼都看不到的天花板，想著怎麼去死，想著我既然沒辦法決定我的出生、但至少我可以決定我的死亡。就這樣過了好幾天，我突然發現我是一個一無是處、一無所有的人。而我會這麼痛苦，是因為我沒有發現我自己的一無所有、一無是處，但一無所有、一無是處的事實，比意識更早找到我。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我是個很聰明的人、跟身邊那些平庸的人不一樣，只是還沒到那個發光的未來。但那一刻，我才知道未來早就來了，或是根本沒有什麼未到來的未來，而我卻還是一個平凡的人、甚至在平凡之下。」
之菫熄了一根菸、又點了一根，視線凝在菸頭燃燒處，「我根本就是一個很平庸的人啊。我根本就沒有比別人厲害啊。想到這裡，我就突然好像醒了。怎麼說呢……我不知道怎麼說你才會聽得懂，所以我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喔！」她看向季薰、笑了一下，然後繼續看回燃燒的菸頭訴說著，「我以前以為我有很多東西、但我發現我根本沒有，我被一些幻想騙了好久。那時候階級、出身都好像只是存在社會學上的一種看法，我唯一接收到的，就是不用去在意那些東西、努力之前人人平等的概念。然後因為在學校裡的一些小聰慧、小巧合，我就堅信我自己是特別的、堅信自己某一天會變成新聞上那些厲害的人、堅信自己出門轉角會遇到真愛、堅信自己是所有偶像劇、童話和勵志故事的主角。但其實我一點都不特別，我只是在幻想自己很特別而已，這個認知擊垮了我。所以我想，如果我這麼平凡、這麼爛，那我死了好了。但是在我死之前，我要當個平凡人活一次，摒除那些幻想，看看自己這個平凡人的極限在那裡。等我看到我的極限、我就可以去死了，我還是想要決定自己的死法，但是，我要活看看這個平凡的肉身跟靈魂。所以我開始不在乎睡覺、不在乎身體極限，能賺的錢都去賺、能讀的書都去讀，反正要死的人，還管什麼生理需求？哈哈。」
「妳真的很特別，很有想法，一般人早就走歪了，但妳還一直努力著。但是不要死啦，死了我怎麼辦？」
「嗯……其實，遇到你之後，好像不想死了耶……」之菫深深地看著季薰，俏皮地說著，「喔……我真的好迷戀你喔。哈哈。」
「欸，跟妳說喔。」季薰害羞、不安地低下了頭，「這幾天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啊……有種想把妳娶回家的衝動欸。」
之菫愣了幾秒，慢慢地瞪大眼睛，笑了，「我、這幾天也不知道為什麼，腦袋中冒出『結婚』這兩個字欸……，我以前從來沒有過什麼結婚的想法欸。」
「好像有點瘋狂欸，但就真的這麼想了。」
「那……要結嗎？」她止不住笑意地看著他。
「這種話講出來好像不是結婚就是分手了。但妳不會覺得我們也才認識一個多月，就這樣結婚的話，不太妥嗎？」
「嗯……我也不知道。」
涼麵攤，艿平和之菫吃著麵，之菫一口一口慢慢吃著麵，發著呆。
「阿菫幹嘛了？怪怪的喔。」
「欸，他說想跟我結婚欸，然後，」之菫看著艿平，「我好像……也想跟他結婚欸，妳覺得呢？是不是太瘋了？」
「臥操，靠……真假？」艿平停頓了幾秒，「想結就結啊。」
「蛤？妳不勸我喔？」
「勸妳幹嘛？」
「就，不要把婚姻當兒戲，婚姻是一輩子的事情要慎重考慮之類的啊。」
「我認識妳那麼久，真的第一次，看妳這麼開心、這麼少女。」艿平不再嬉皮笑臉，認真地看著之菫，「認識妳以來，就覺得妳超猛的，到底有誰會打工以外的時間都在讀書、讀書以外的時間都在打工，好像不用吃飯也不用睡覺？但是在店裡被店長信任、在學校得到好成績，我卻從來沒有看過妳真的開心過，每天就是一直都在趕趕趕、拚拚拚。妳之前說過，妳不需要快樂，反正做就對了，反正要死了。真的是突然接到電話可能傳來的就是妳的死訊那種程度。但是妳遇到季薰後，真的變得很快樂，我都不知道妳可以這麼快樂。確實一般人會覺得婚姻一定要怎樣怎樣的，但妳不是一般人啊！妳阿菫欸，妳想做就做、行動力超強，又超級有想法，妳那麼聰明又那麼努力，不管有什麼困難，妳都會有辦法的。」
之菫眼裡閃爍著淚光，拿起味噌湯碗，大口喝下，然後突然停住，「幹，好燙……幹，對啦，我欸，怕三小，幹！」
這個時候吃完麵後一起在路邊抽菸的習慣已經不重要了，艿平目送著的方向，之菫切著風一路狂奔回家，換下制服、隨意塞了幾樣東西進隨身包後，又一路狂奔向末班列車，去那個她只知道站名不知道地址的地方。
「喂，你在幹嘛？」
「看電視啊。妳下班啦？」
「喔，對啊。欸你之前說，你家就在車站附近的一條不知道是河還是水溝附近的學區喔？」
「對啊，幹嘛？」
「沒啊，附近有什麼好吃的嗎？」
「嗯……妳不知道這裡號稱台灣美食沙漠喔？哈哈。啊，不過我家樓下有一家咖啡廳，甜點蠻好吃的。」
「是喔！很有名嗎？叫什麼啊我查查看。」
「良塢咖啡。優良的良、好萊塢的塢。啊妳還沒到家喔？」
「快了。」止不住嘴角的笑意和心臟的顫動，之菫深吸了一口氣，「到了。」
「喔，那妳要先去洗澡嗎？」
「我到你家樓下了。」
「蛤？」
「良塢咖啡門口啊，你家不就在這？」
「蛤？真假？」
「真的啦，趕快下來啦！」
老式公寓一樓的玄關，隔著玻璃門，之菫看著季薰穿著一點美感、時尚感都沒有的運動服從電梯出來，他瞪大著眼睛慢慢地走向她，跨過玄關大門時，腳還絆了一下。
良塢咖啡已經關門，他們坐在咖啡店外的木質台階上，點起了菸。
「上次聊到的、結婚啊，你覺得兩個人關係發展成怎麼樣才可以『合理』地結婚啊？」
「時間久一點吧？就完全了解彼此的價值觀、生活習慣之後之類的。」
「那要多久？不覺得、多久都沒辦法嗎？不變的人也沒辦法完全互相了解，更何況人會變。又不是不成長了。」
「是也沒錯啦。」
「所以我覺得啊，問題不是時間，而是能不能溝通。」
「嗯？」
「這世界上沒有百分百契合的人，但是只要能夠在遇到問題時不放棄溝通，在溝通過程中達成共識，那就可以一直一直繼續下去了吧？你覺得呢？」
「可是總是會有那種兩不相讓、無法互相妥協的事情吧？」
「所以邏輯很重要啊。用邏輯去把那些情緒還有爭論的根源理清楚，找出一個最終的結論後，兩個人一起朝那個結論前進。這才是真正的理性溝通、討論吧。如果都有結論了，還不願意往答案走，那不叫溝通、叫吵鬧吧。哈哈。」之菫吐出了一口菸、認真地看著季薰，「我覺得我跟你，可以溝通。雖然很瘋狂，但我想要把握我們此刻這種相通的感覺，因為我不知道、會不會過去了，就找不回來了。互相喜歡有多難啊，同時有想結婚的直覺又有多難啊，我不想錯過。」
「可是……妳不是要出國了嗎？」季薰不安的說著，他從來都跟不上之菫的速度感。
「我覺得我想跟你在一起的心情，好像大到……沒那麼想出國了，好像……去當一個平凡的上班族也沒關係了。很有可能考不上，但就算真的考上了，我也比較想跟你在一起。這就是、我想來告訴你的事。」她看著季薰，溫暖又甜美地笑了。
「妳會不會後悔？」
「說真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現在想這樣決定的心情是真的，想跟你一起努力經營生活的心情也是真的。如果有一天，我後悔了，那也只代表，那一天我過得不幸福，而不是今天的這個決定錯了。所以，為了這個我現在也無法想像的平凡人生，你可能會壓力很大，因為等於你要扛下我這個平凡人生，讓我不要說出後悔。」
季薰抽著菸，沒有講話。
「我不是說以後你要為我的人生負責，而是，如果我出國了，那是我一個人的冒險，但如果結婚了，這會是兩個人的冒險，我願意努力，但是幾十年後冒險冒得不怎麼樣的話，我沒辦法保證我不會怪你、不會對孩子說出『當初要不是為了你爸』之類的話。因為出國是我一個人的決定，可是不出國，會是我們兩個人的決定，而不是我自願留下來獻身那麼簡單的事情。」
「旁人也許會覺得我們很兒戲吧。可是結婚了爽的是我，分開傷心的也是我，那些旁人，付出了什麼呢？我不是來演戲給他們看的演員、不靠他們的評價吃飯，我的人生，我自己決定，我對得起自己就好了。真的有什麼糟糕的結局的話，那也是我選的，我自己負責。」
說了一連串的想法後，之菫緊張地別開了視線，不敢直視季薰。她可以想像她的速度感、行動力帶給季薰的壓迫感，可是，她想對自己誠實一點，她想知道這個讓她充滿驚喜的男孩，是不是還能帶給她更多命中注定。
季薰連著抽完好幾根菸後，轉頭看向坐在他左邊的之菫，之菫不確定接下來他要說什麼，但她看到他的眼裡，映著的是滿滿的自己，然後他抿了一下嘴，「再不瘋狂，就等死了啦！」
「蛤？」
「我沒有辦法給妳婚禮、婚紗、婚戒，可是，我會為了妳去努力工作賺錢，給妳過好日子。」
「婚禮、婚紗、婚戒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是你啊。對你我有一種迷信，我可以一直愛著你的迷信。」
「我們結婚吧。」
她滿眼都是他滿是她的雙眼，淚光閃閃地他們牽著手，抬頭看向沒有星星的天空。他們之間沒有關於未來目標的想像，沒有精心準備的求婚驚喜、沒有繁瑣而盛大的婚禮、沒有即將要出生的小嬰兒、也沒有催婚的雙方家長，他們只是想要和身邊這個願意和自己一起瘋狂的人，一起留住當下這一份激動。之菫想，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嫁給愛情吧。她心裡很明白，季薰也許還有些迷惘、有些徬徨，也許有些被她趕鴨子上架了。可是在這一刻她覺得，如果過去所有的痛苦都是為了這一天和這個人許下約定，她願意再來一次，為了這種生而為人的快樂，她願意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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