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語愛情』 — 「可樂男孩7」

路里子
Jan 23,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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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語愛情

深雪的冬天到了,停車場裡停了一整夜的車子上積滿了厚厚的雪,像是一座座小雪屋。黑色的大烏鴉飛不了幾公尺就會落地,掠食著垃圾收集處明明就不會動的垃圾。也許黑鴉只是飛不動了,但是基於某種驕傲,在體力不支前給自己找了某個目標,佯裝著有意圖的落地。久而久之,也許黑鴉自己都忘了,這一切原本其實只是想要掩飾自己的無能的事實,於是這個謊言變成了本能。要不是這樣的話,對於那些不會移動,甚至綁得緊緊的垃圾,何必飛掠呢。

之菫就站在落地窗前,看了一陣子雪屋和黑鴉後走回客室,關上寢室的門後的客室照不進天光,她坐回已經完全陷成她的形狀的矮沙發。暖桌上是她的電腦,參考的書籍和資料散亂在桌子和地板上,但全部都在伸手可及的距離。她點起了一根菸,抽油煙機已經很久沒有關過了,於是她抽菸前後的一系列作業,也簡潔了不少。她還是那個chain smoker,或許比起之前,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她其實根本沒發現自己點了菸,並且正在抽菸,就像一般人平常不會意識到自己正在呼吸一樣的道理。她從來沒想過買菸灰缸,喝完的飲料紙盒裡面裝些水,就是她的菸灰缸,不用洗,滿了之後塞幾張用過的衛生紙,丟掉就好。

突然的胃痛提醒她該吃東西了,她面不改色地叼著菸、走到冰箱前蹲下、取出了裡面的冰淇淋,邊抽著菸、邊吃著其實一點都不覺得好吃的冰淇淋。她其實也嘗試過好好吃飯,但是沒辦法,那些能被視為正餐的食物、她吃兩口就會吐。不只飲食,她已經兩、三個月沒有在床上睡過覺了,這一天天亮前她又試了一次,就算奢侈地把暖氣開到最強、開著香氛加濕器試圖冥想一些適合睡眠的場景,她依然意識清醒地躺到了天亮。只有在大概兩天沒睡時,她才有辦法在暖桌裡,邊播著無聊的歷史影集、邊小睡個兩、三小時。她的體重少了好幾公斤、虛弱得多走兩步就會暈眩、臉色也蒼白、病弱著。但她快速吃完冰淇淋後又坐回了暖桌裡,繼續書寫她的碩士論文。

之菫告訴自己,食慾和睡眠的問題是來自於論文的壓力,寫完了、就好了。她和季薰說好下次她回台灣時就辦離婚手續後,就沒再有過雙向聯絡了。只是偶爾,季薰會傳訊息來說幾句誅心的話刺激她一下,但她就是認真的、靜靜地看著,卻不回覆。一次次下來,季薰和她討要感情債的頻率也就慢慢地降低了,而她也只不過是更加確定了自己曾經的盲目。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得了什麼病了,試過去找過駐校的心理諮商師三次,她期待諮商師像電影裡一樣,冷靜、有條理地幫她分析她的問題,然後告訴她也許這是根源自某種童年陰影,給她一個根本的原因。

第一次她告訴諮商師,自己的背叛感和被叛感。第二次她告訴諮商師,她的夢境,以及那些夢境在醒來之後是怎麼使她本能地害怕到難以再次入睡。第三次,她終於說完了自己的童年,前面兩次諮商師並沒有給過什麼回饋,只是聽著。她以為這是材料不足,但說完這些,她期待得到一些不一樣的回應。

「我其實知道該做什麼,也知道該怎麼做。我現在每天都專注在論文,除了不能正常睡覺、吃飯,我沒有感覺不開心。我發現我的理智已經可以完全控制我的感性,告訴自己該寫論文的那個瞬間,我身體裡好像就有一個開關開啟了,它會幫我過濾掉我的所有情緒和回憶,讓我完全專注在研究裡面。可是,這個開關開久了,好像慢慢就關不掉了,我現在覺得我隨時都在那個開關上,好像也不能說這樣不好,我不知道。妳有什麼想法嗎?」

諮商師雙手放在膝上交叉著,柔和地看著之菫,「妳很強大。」接著,諮商師流下了眼淚。

之菫看著諮商師擦著眼淚、擤著鼻涕,突然感覺到了一點難過。她發現,原來必須得看到別人為她難過,她才會感覺到一點難過。原來她需要許可,才能感覺到自己的情緒了。她試圖想抓住這絲難過,但這個意圖出現的同時,難過的感覺消失了。

一直到時間結束,之菫還是沒有聽到任何她自己想不到的東西。聽說諮商只是傾聽、讓人更能好好挖掘自己的深層心理。可是她不需要任何問題的引導,她自己已經整理得夠清楚了,生命中的所有前因與後果,所有事件的連結性、以及重複性,她都太清楚了。而她似乎也不需要理解者,看著諮商師那種「我懂」的眼神,她只覺得受侵犯。她不需要有人為她共情,她只想要一點新的靈感,幫助她下個結論、繞出來。但結果,她沒有繞出來,諮商師卻被她繞進去了。於是,那是她最後一次去諮商室了。

那天離開諮商室後,她穿越連結建築物的中庭,那裡有許多販賣機與座位,許多學生會在那裡用餐、或者閒聊。然後她看到了一男一女面對面坐著說著話,面向她這個方位的,是莘子。她面不改色地經過了他們,那個瞬間,她感覺手腳的血液都急速倒流了、卻不知道流往了哪裡,因為她的心臟並沒有感到比較飽滿、溫暖,也許她的生物學常識又錯了,血液可能並不是不在末梢就在心臟的。等從這些想法回過神來時,她已經走出了建築物,在回家的路上了。

天空落下來的雪石子打得她臉都痛了、痛得她流出了眼淚。她想起去年這個季節,她總和莘子玩在一起,一起讀書、一起吃飯。努力一天回家後,就打給季薰閒聊,那曾是吃了幾顆水餃、打幾次噴嚏都相互分享的緊密。想著想著她的眼淚流得更兇了,她覺得不公平。她是那麼用心地陪伴莘子、那麼用心地維繫她跟季薰的關係,那是那麼長時間的專注與投入啊。可是為什麼就發生了這麼一件事,就好像過去的一切都是虛假的了呢?

她在雪地裡尋找著根本不存在的答案,模糊的視線使她沒辦法好好分辨哪塊地是適合行走的,她跌了一大跤,倒在了路旁堆得跟她身高差不多高的雪堆裡。雪滑進了她的衣領裡,她就這麼靜靜地躺在雪裡回憶著,就像是躺在冰棺裡回顧自己的生老病死。

她喜歡上了蓮二,但蓮二這個人,是她沒有遇過的類型。她原先不知道世上有人是這樣的,於是她理所當然地把自己對愛情那種原始的期待,加諸在了蓮二身上。最後的結果,她要是蠢一點的話,就有辦法理直氣壯地說自己遇到渣男了、被欺負了。但她清楚的很,自己是被自己的先入為主欺負了。

她把莘子當成自己最好的朋友,但是當她用最後一絲好意,告訴莘子所有事情後,莘子對她進行了嚴厲的人格批判。她要是自私一點的話,她可以說莘子至頭至尾都在利用她,甚至可以說她跟蓮二那個晚上會有那樣的開始,也是源於莘子的私心。可她終究沒辦法把自己摘個乾淨,她沒有辦法那麼不負責任地把所有悲劇,都歸咎於那些具有惡毒特質的配角身上。

她與季薰曾經深愛過、親密過,除了夢想不能妥協外,她已經盡力了。但在她坦白一切後,季薰卻是毫不留情地時不時來拿她犯過的事情刺傷她。季薰顯然沒有忘了那些只有他有特權知道的、之菫的弱點,但現在那些弱點,成了他最有效率的攻擊指南,招招都足以致命。她要是再無情一點,她也可以利用自己所掌握的季薰的自卑來狠狠反擊,可是她還是做不到像季薰那樣。這其實無關乎她的愧疚,而是她沒有辦法因為一個事件,就放棄自己好好對待一個人的那個自己。

讓她最最難過的,不是孤單,也不是無助。而是因為這件事情,每個人都得到了武器,但是他們都選擇拿來用了,她沒有。並且即使她沒有拿武器來用,那些手拿屠刀的人們,也不會覺得她善良,只會覺得她活該。西元都走了兩千多年,人們還是如此嗜血、見獵心喜,這個理解,是她最大的孤獨。

被體溫融化的雪弄濕了衣服,卻又立刻被外頭的低溫凝結,衣服開始變得僵硬。極度寒冷的體感使她清醒了些,眼淚不流了後,她突然覺得剛剛跌倒前的悲傷,只是一場自導自演的戲,不知道在演給誰看的爛戲。

她站起身,繼續走著回家的路。「我有什麼資格哭泣?我有什麼資格不平?」她都想得明白了,但是說著這句話的同時,她反而感覺到舒服了一點。既然她沒辦法對著別人使刀,那就對自己使刀吧。她此刻還沒有強大到能夠承受與普世價值對抗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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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里子

從小學開始就想寫故事 一直想到了博士班 開始有了一種 再不說就會忘記很多感受的緊張感 於是終於開始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