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棕色的矮桌,灰色的布沙發,之菫將膝蓋塞進白色長版T-shirt、雙手環膝、下巴靠著膝蓋,看著沒有開啟的電視螢幕發呆。蓮二從廚房走來,遞了杯水給之菫,之菫愣愣地接過,說了聲「謝謝」後,迴避著蓮二的目光、低下頭看著水杯幾秒後,抬手喝了兩口。
「要沖澡嗎?」
「好。」將雙腳從T-shirt裡解放,放下水杯後,之菫目光懸空,依然沒有看向蓮二,自顧自地走進了浴室。浴室裡有兩套洗髮精,她知道其中一組是莘子的。對於蓮二家的格局、擺設,她一點都不陌生,她甚至知道莘子的東西,在他們分手後就被蓮二收在浴室外白色的收納櫃最上層的、雜物籃的後面。這一切不是因為她不久前曾經來用過餐,而是因為蓮二家的所有細節、包含蓮二身上的所有身體細節,莘子都告訴過她了。
之菫混亂地觀察著、思考著浴室環境裡的一切,本能地用這種細碎的作業,試圖找回自己的邏輯感。她看著蓮篷頭裡的水順著自己的身體流下,那水滴一直到離開皮膚,形狀都還是飽滿的,這一天留在皮膚上的水痕似乎特別少,這一天的皮膚,似乎特別防水;又或者是、這一天的水,特別不親膚。她想理性地分析自己的感受,但此刻的自己好像特別平靜,又或者說、特別空白。她試圖尋找一些極端的關鍵字來論證、覺察自己的內心。關於背叛的負罪感,沒有;關於親密關係的甜蜜感,沒有;關於違反道德的刺激感,沒有;而關於後不後悔的待審感,也沒有。唯一有的,似乎只是宿醉帶來的頭痛,和對自己身體的陌生感。
走出浴室後,莘子已經帶著早餐來了,「睡得好嗎?」
「我去沖個澡,妳們聊吧。」說著,蓮二走進了浴室。
「我不知道,我頭好痛。」之菫將浴巾披在肩上,濕漉漉地頭髮就這麼散落著,愣愣地坐回了沙發。
「哈,妳真的挺能喝的,把蓮二都給喝醉了。」
之菫看向莘子,「他也醉了的嗎?」
「嗯,他昨晚特別醉,他很少這樣的。」
「妳昨晚怎麼回家了?」這是之菫,此刻最想知道的答案。
「他叫我回家唄。」莘子不服地嘟起了嘴。
「那妳怎麼把我一個人放他家了。」
「他家比較大啊,我家小,睡不下的。」莘子將咖啡遞給之菫,眼神閃爍,「反正我家也挺近的,還能來給你們送送早點。」
之菫接過咖啡,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或問些什麼,短短的時間流動裡,有好幾個衝動,她想告訴莘子,在她走後都發生了什麼,可最後只剩下一句說得出口的,「我頭好痛。」
「蓮二剛走進去時,穿的衣服和昨晚他回家後換的不一樣呢。他什麼時候換的?」
「有嗎?妳覺得我醉成這樣我會知道嗎?哈。」這句話脫口而出時,之菫還來不及思考該不該說謊。她下意識地舉起了咖啡杯對著嘴喝,另一隻手按壓著自己陣痛著的後腦勺。
「哈,也是,妳再歇會兒吧,不然就拿蓮二的頭痛藥吃了吧,我還得去打工,先走了。」
「好,路上小心。」
莘子走後,蓮二也從浴室走了出來,「她走了?」
「嗯,她今天要打工。」之菫突然抬起頭,直視著蓮二,「你……還記得昨晚發生了什麼嗎?」
「記得。」
「那,你是喝多了嗎?」
蓮二依然溫和地笑著,「我沒喝多,我知道我覺得妳特別好。」他在沙發的另一側坐下,溫柔地看著之菫,「那妳呢?喝多了嗎?」
「我喝多了,但我的沒有拒絕,是有意識的。」這句話,並不是她給蓮二的情感回應、或者某種肯定,而是她真實記得的資訊。「我起床後一直在思考,自己到底做了什麼。但我發現任何形容詞能夠去定義這一切,無論好的、壞的,都沒有。也許是我還沒整理好,也許我還需要一些時間適應這件事情。」
「我不想去破壞妳的生活、妳的關係,我覺得妳原本那樣挺好的,」蓮二也拿起咖啡喝了一口,「我還能再約妳喝酒嗎?就我們兩個人。」
「其實,在昨晚之前,我確實挺欣賞你的,那種欣賞本並不足以使我和你發生些什麼才對,可是它發生了,所以我現在很亂。我唯一知道的,是當我聽到你現在這句話,邀請我下次再見時,我的第一個想法是,『好』。」思緒理不清,但她理清了直覺,「我想更認識你。想以我的角度、真正認識你。」
「好。」蓮二拉起之菫肩上的浴巾,輕輕地為她擦拭著頭髮,「妳再歇會兒,我待會兒送妳回家。」
之菫家在商場北邊,蓮二家在商場西邊,徒步約40分鐘的距離在北國並不算太遠,雖有地鐵但她決定散步回家,走出蓮二家門後,她回過頭,「沒關係,到這裡就好。」
「我開車送妳,剛剛租好了,妳在這兒等著吧,我開過來。」
蓮二的這種體貼,是之菫過往不曾從其他人身上體會過的。對她來說,即使隻身在國外,打理好自己的生活環境、自己的三餐、自己的交通方式並不難,她不是個懂得在這些事情上尋求依賴的人。當然她知道蓮二的這種紳士,不是什麼大事,可此刻的她,卻沒有辦法克制心中的波動,那是一種被意外開啟的、奇異的滿足感。
「我們這樣,是什麼關係?」
「妳覺得是什麼關係?」
「談論在不在一起,好像太不切實際了。談論愛不愛,似乎也太勉強了。」之菫看著車窗外熟悉的街景,這是她第一次以這種速度感在這條路上移動,風吹得她眼睛睜不太開,「我其實沒有經歷過,也沒有想像這種、所謂不清不楚的關係,但我現在想也許那是經驗上的限制、而不是情感上的限制,也許可以我也可以有那麼一種關係,不必去賦予它什麼定義,而是就這樣存在著吧?」
「我希望妳開心,所以我會配合妳的所有決定,但我還是想再見妳。」
到了之菫家樓下,開車門前她遲疑了一下,隨後轉頭,輕輕地擁抱了他,並小心翼翼地親吻了他的臉頰,隨後微微一笑,「我上去了。」
「好,保持聯絡。」看著蓮二依然溫和、卻好像哪裡不一樣了的笑容,她打開車門、轉身上樓,回到自己那十坪大的租屋處。
過往的那些情感體驗中,之菫的感情取向,一直是直接的、透明的、一眼萬年的。喜歡就是愛、愛就是佔有、佔有就是合而為一,從此,兩人之外的人,都只是他人;兩人之間的所有困難與爭執,都是可以協調、解決的。這樣的情感模式,與她的思考邏輯同等潔癖,也許對很多人而言,這些情感階段是需要在過程中反覆驗證、試錯的,但對她而言,既然已經能夠推演到最終模式,那麼在一開始就執行所謂的最終模式,是完全合理的。她的邏輯大軍,在學術面與情感面上都是同等強勢的。
蓮二的出現,挑戰了她的學術邏輯,也挑戰了她的情感邏輯。如同她不曾排拒蓮二帶來的學術體驗;蓮二帶來的情感體驗,也另她無法抵擋。那種感覺就像是在知識的汪洋裡偶遇了令她著迷的哲學思想,使她反思了自己的局限性、決定放下原先堅固的準則。
可當她打開了Line,看著與蓮二間空白的對話紀錄,她發現她還不知道這嶄新的邏輯嘗試中,這時候她該說些什麼、他們該聊些什麼話題。她直覺不想用舊有的那些習慣句來填補紀錄裡的空白,於是她關上視窗,將手機放在一旁,閉上了眼。
當她醒來,看到了蓮二傳來的訊息,嘴角微微地上揚,有些慌亂地打開了訊息。
[頭還痛嗎?]
[吃飯了嗎?]
[剛剛睡了一下,好點了,現在要準備煮飯了]
[你昨天也沒怎麼睡,累不累]
[送完妳之後有小睡一下]
[要煮什麼呢?]
[冰箱有什麼就煮什麼囉]
[下次也嚐嚐妳做的飯]
[好]
[好像有些老套]
[但我有點想念你了]
[嗯]
[我也想妳]
之菫走進廚房,打開抽油煙機、點起了菸。與蓮二的對話,她覺得有些意外、又有些安心。意外於原來他們之間的關係,可以進行這種日常問候,也安心於自己也許不必太過急迫地去創造一套新的對話、相處模式。頭痛消退後,昨夜裡的記憶變得清晰,她想起了與蓮二的那些充滿默契、卻又新鮮的對話、想起了那些她不曾經歷的瘋狂畫面,臉頰有些發燙。她心中漸漸有了一種特別的甜蜜感受,她刻意阻止自己上升、定義那些片段的本能,想細細感受那些最純粹的、心動的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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