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交場域裡,言語輸出的根柢,與發話者自身形象的輸出相關。但輸出後的言語,擦著發話者意識的邊緣,自律地形成一種東方主義式的結構。這種結構中,形容詞有了褒貶,詞群間的連結牢不可破。發話者後省式地學習著結構中的規則、調整輸出模式、亦回過頭調整著意識。
社交場域中階序分明,低階社交者看不清那些言語結構、被動地接收著價值;中階社交者善用結構的力量、正確地輸出價值;高階社交者則能重整、連結新的詞群結構、特製階序。而若以道德美感來審判社交場域內的所有發話,低階社交者是誠實的表述者;中階社交者是慣性說謊者;高階社交者則是握有話語霸權的領導者。社交能量的階序,與道德美感的階序,在某些部分,自成反比。
如果違背某種客觀事實或者某種本心的陳述叫做謊言,那麼之菫是個擅長說謊的人,她有足夠的能力不假思索地說些恰到好處、卻又沒有邏輯缺陷、並經得起時間推敲的謊。可她也許會說些場面客套話,也許會迴避不想回應的話題,卻不會在自己身上撒謊。這不是因為那種謊言往往隨著時間帶來的資訊量而不攻自破,而是對於在自我形象上說謊的這種經營,她提不起興趣。她總覺得,如果形象包裝是一種修正,那麼該做的不是包裝,而是修正。她的謊言,不是為了形象好感,而是為了延展和諧的社交氛圍。對她而言,撒謊這件事情不屬於建築學,而屬於修辭學。
蓮二曾說之菫懂他,但之菫才更覺得,蓮二懂她。之菫記得他們每一次的思想交流、記得蓮二的每一個紳士舉動、記得蓮二那第一次卸下禮貌的溫和笑容。但要說令她第一個心動的瞬間,其實是那句很簡單的話。
「妳很真。」
即使當下她本能地以玩笑帶過了這句話,那一瞬的心動卻不曾散去。
過去沒有人這麼敏銳、直接地肯定過她的「真」,可給予「真」的肯定,卻讓她的「真」出現了破口。她不再誠實了,她也開始、在自己身上撒謊了。
那晚之後過了一週,她與莘子沒有再聯繫過,當她在抽油煙機下抽著煙、想著為何莘子不聯繫自己時,才突然發現,其實她與莘子的友情,她一直是主動的那一方。每一次吃飯、逛街都是她先邀約的,每一次通的訊息、電話,是她先開始的。而關於她自己的所有事情,也都是她主動與莘子分享的。莘子唯一主動打給她的一次,是跨年夜前得知蓮二有了新伴侶的夜晚。
莘子還是莘子。她想埋怨莘子在那天道別之後,沒有給過她任何關心和問候,但她知道莘子本就是這樣的人,況且莘子什麼都不知道。她想質問莘子為什麼把喝醉的她丟在一個不熟的男人家裡,而不是把她帶回自己家、或是和她一起留下,但她害怕這樣的質問,其實是一種責任推卸。
在抽油煙機下一根接著一根菸抽著,她好像好多天,沒有關過抽油煙機了。她想要找人聊聊、她需要找人聊聊,但她已經不是原本的她了,她不知道這樣的自己,是否還有、是否還有資格擁有好友。最後她決定用蓮二的方式,擺定自己的態度,去面對所有人。面對莘子,她決定用原本的節奏去交往、應對。如果是原本的她,這時候,她會直接約莘子去喝咖啡、抽菸、談心。
咖啡廳裡同樣的座位,之菫與莘子相對入座。之菫告訴自己撇開所有那些意外,她和莘子還是好友,就和以前一樣。
「那天真的超醉的、醉到不行的醉,蓮二真的太能喝了,我宿醉好幾天。」
「哈,我也是第一次看妳醉成那樣。那天晚上我下班後蓮二還叫我給他帶粥過去,說喝多了不大舒服。」
「是喔。」之菫彈了彈菸灰,又喝了口咖啡,藉由這些動作的時間,思考自己這時候通常都是怎麼回應的。「他真的挺能喝的,可以當我酒友,可惜不抽煙這件事情、不合格。」
「他其實挺討厭菸味的。所以我去他家前,都盡量不抽。」
「這樣啊。」之菫想起了那天,蓮二抽她抽過的菸的那一幕,又馬上要自己停下這些思緒,「我是不可能為了男人不抽菸的,首先不抽菸的男人,就不配當我的男人。」
「那要是真的喜歡上一個不抽菸的男人咋辦?」
「不會的我就教他抽啊,學就會了。」
「厲害了,有個性。」莘子讚賞地點了點頭。
「說到個性,我最近發現,也許是個性使然吧。就某個瞬間發現自己蠻孤單的,真的有困難的時候,我總是不知道該找誰幫忙、也不知道該怎麼跟人說,更不知道就算說了又能怎麼樣。」
「妳太獨立了妳知道嗎?其實妳老是給身邊的人挺多幫助的,至少我吧,妳就幫我挺多的。」莘子用難得認真、溫暖地語調對之菫說著,「其實我也會挺想在妳需要的時候幫幫妳的,或是我相信妳那些朋友也挺想幫妳的,可妳沒有給我們這樣的機會。妳老是自己打理好了,都結束了才來用後記的方式告訴我們。後來當我們後知後覺地知道,原來妳發生了這麼難的事時,沒人幫妳,其實也挺難受的。」
「嗯。」之菫突然覺得有些鼻酸,她差點脫口而出她這段時間的糾結,但那個秘密,和眼淚被她一起忍住了,「不知道為什麼,聽妳這樣講,我突然有點想哭,哈。」
「沒事兒,有需要妳就說一聲唄。」
「好。」
「對了,我過兩天要去外地一趟,參加駕照訓練營。」
「去多久啊?」
「兩週左右。」
「怎麼突然想考駕照?」
「很早就又定好的,當時是想著我和蓮二出去時老他在開,我也學一學,我倆出遊時還能輪著開。」
「那現在呢?」
「現在的話就順其自然吧。」
「去外地走走也好,也許能轉換心情,別老困在他那裡。」
「哎我也希望啊。我打算出去這兩週不和他聯繫了。」
「挺好的,總算有點長進。」
莘子咯咯笑著,「妳這是老父親的欣慰嗎?」
「是啊,我多不容易?」之菫笑著回應。她慢慢地找回了,自己對莘子時,最正常的說話方式。
可是當她回到住處,卻反覆想起那些莘子告訴她的資訊。那天送完她後,蓮二說睡了一下,但之後還找了莘子。當自己在煮飯、回憶著那一切、並感到甜蜜時,蓮二回應著對她的想念時,是不是正吃著莘子給他買的飯。
她試著極端地逼問自己,是不是想要獨佔蓮二、是不是希望莘子與蓮二斷得乾淨一點。但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不過短短時間,佔有慾的產生是不合邏輯的。所以她只是基於某種情感上的慣性而感到不適罷了、一切都只是不良習慣。至於莘子與蓮二之間,她不該去介入他們的關係、不該以第三人的身份,去試圖影響他們相處的節奏。並且她自問的答案是,她不願意去做這樣的事情,不是基於友情或道德,而是基於、一種突破。她想試著,突破自己在情感思惟上的框架、陋習。她還不知道具體該怎麼做,但就像面對那些艱澀的哲學思想,她總相信,書讀百遍、其意自現一樣,她相信自己能好好處理的。
離市區商場稍遠的一個小車站附近有一家餐廳,是之菫在北國最愛的餐廳。提前了30分鐘,她來到了店門前等待著。這一天她精心上捲的長髮半塞耳後,不規則形狀的淡金色耳環,柔和的淡妝、白鞋、黑色碎花洋裝,和一件棕色的落肩外套。
30分鐘後,蓮二準時來了。
「妳今天穿這樣,很好看。」
「謝謝。你今天也很好看,是白色。」
「嗯。妳不是說想看我穿白色嗎?」
之菫微微側過頭,笑了一下,「很好看,很適合你。」
這是他們第一次正式約會,餐廳裡他們不聊哲學、不聊思想,也沒有任何親暱的動作,隨意地聊著彼此的興趣、喜好、價值觀。就像一對平凡的、對彼此充滿好奇的男女。
吃完飯後,之菫雙手手肘靠著桌子,兩隻手掌托著臉、看著蓮二,「要喝酒嗎?」
蓮二單手撐著下巴,直視著之菫笑著,「好。」
他們找了一家在蓮二家附近的酒吧,選了一個靠窗的座位,一起看著菜單。菜單上有許多特別的調酒,他們一杯一杯地交換品嚐著。
看著之菫又點起了菸,蓮二笑著說,「別抽了。」
「菸味不好聞。」
微醺的之菫看著蓮二,柔柔地說了聲「好」,然後熄掉了菸,將菸收進了包包裡。
一樣是一人雙手撐著臉頰、一人單手撐著下巴,他們專注地看著彼此,保持著同樣的姿勢說著話。
「我覺得,你特別對。」
「嗯?」
「莫名地,特別對我的胃。」
「怎麼說?」
「你說的話、你的表情、你的所有舉動、你穿的白色,都剛好都很對地吸引著我。」
「妳都這麼直接的嗎?」蓮二失笑。
「沒有你直接。」之菫狡黠地笑了一下,「你,都那樣的嗎?」
「沒有,只和妳那樣。」
「我覺得我好無聊,但你這句話,我聽了很開心。」之菫苦惱地歪著頭,享受著酒精帶來的鬆弛感,只有藉著酒精,她才能什麼都不想的,專注於這個人身上,然後大膽地說出所有想說的話。
餐廳打烊後,蓮二領著微醺的之菫回家,一整個晚上,他們肢體上保持著一定的禮貌距離、沒有任何親暱的動作。一直到進了蓮二家,蓮二關上門,放下東西後,轉身吻住了之菫,一路將她吻進了房裡。
將之菫放上床後,蓮二在她耳邊輕聲說著,「妳很好,要是不抽菸就更好了,我更喜歡妳原本的味道。」
「好,不抽了。」說完,她回吻了他。
隔天早上八點,蓮二叫醒了之菫,「我等等要出門了,妳可以自己再待一會兒。」
「去哪裡?」之菫揉了揉眼睛。
「去學校學習。」蓮二開始收拾出門的東西。
「那你等我一下,我和你一起出門。」之菫快速的起身,穿上衣服,「不打擾你,我回家就好。」
她告訴自己,約會隔天沒有任何行程延續、天亮後沒有任何柔情蜜意、沒有一起吃早餐、明明同一個研究室卻不邀她同去……,這一切都是、新的情感思惟,就像是接觸新思想時的抵觸感,往往都是來自於無知,她可以好好適應、好好學習、好好處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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