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語愛情』—「春風不是你的衛生紙2」

路里子
Aug 28,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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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語愛情

二號研究室裡的四道牆,入口的這一道,以及對面的那道是電腦、影印機、掃描機,左右兩道是書牆,左邊是言語為霸權的文學、右邊是挑戰語言框架的電影學。屋子中心的研究空間,是彼此相連、卻又帶著厚厚的隔板的六個座位,失去主流舞台的文科辦公室,沒有給予這些座位固定主人的預算。中間隔著板子的使用者們在來來去去中,對彼此的印象,往往是幾個扁平的關鍵字,大部分的交流,都是基於關鍵字的對話。

那年北國的第一場雪落在了十月中旬,氣溫在零度到七度間徘徊,還不足以積雪。連續幾天,夜間十點過後的二號研究室,只留下了在入口左側瀏覽著電腦螢幕的莘子,和剛結束一場發表,在座位區隨性閱讀著的之菫。之菫不是一個感官敏銳的人,但只要感受到了,就不吐不快。這是她第一次想和莘子搭話,轉過頭,依然是以關鍵字為開場白。

「妳最近怎麼待這麼晚,論文還順利嗎?」

「不順利啊,一月要交,我都還沒開始寫呢。」

這樣的關鍵字對話,即使只有兩句,對於之菫而言卻是疲乏的。她將椅子轉向,對著莘子,盡量禮貌地說,「嗯。雖然跟妳不熟,但不知道為什麼,這幾天總覺得,妳好像不快樂了。」

對於這份突如其來的關心,莘子的眼睛亮了一瞬,卻又隨即黯淡。之菫沒有錯過莘子的情緒波動,「我不太知道妳的事情,但如果妳沒有人可以說的話,可以跟我說說看。」

莘子繃緊了身子,白皙的臉開始僵硬,她緊癟著嘴、咬著牙,倔強地控制著不斷地顫抖著的嘴角,眼淚潸然落下後,反而輕輕地笑了。

「妳應該聽說過,我和蓮二的那點事兒吧?」

「隱約知道你們在一起,但不太清楚。」

「其實兩年前吧,那時我還是個旁聽生,而他是國內的碩士生,來北大交換一年,那時我倆就在一起了,但後來我們分手了,一直到他來這兒念博班,我倆才又在一起,但前兩個月他給我提分手了。」

這樣的話題,在女孩間,能夠聊好久好久。莘子又哭又笑地說著過往與現在,之菫在一旁遞著衛生紙、反覆移動著垃圾桶,耐心的詢問、傾聽。

北國的研究所,有著正規的旁聽制度,旁聽生不會有學位、學分,但有學籍,也可以申請留學簽證。許多有著留學夢想的外國學子,會以旁聽生的角色進入校園,一邊與教授磨合、一邊參與正式生的課程、摸索自己的研究課題。平均花一至兩年的時間,取得碩士生資格,成為課堂上的正式生。莘子剛到北國的時候,就是以旁聽生身份進來北大的,語言及學術知識上的生澀帶來的不安,使得同鄉的親近感格外珍貴,她與蓮二的親暱,最初就是來自於這份親近。

他們是異性閨蜜,莘子心心念念著在母國劈腿的前男友,用蓮二的溫柔療傷。她早早就知道蓮二在愛情裡的理性與冷漠,還有那隱隱約約的控制欲不適合作為自己的戀人,但蓮二可以為了莘子變得熱情、變得失去理智、變得妥協。北國沒有他們的故鄉冷,蓮二溫暖了莘子的冬季,直至春暖、花開,他們走到了一起。

但莘子的長情,使得一場與前男友的、以告別為名的再見,難以僅止於眼神或言語。蓮二的細心放在莘子身上,是無微不至的照顧,但這種敏銳,使得莘子的背叛無所遁形。他沒有質問、也沒有責備過莘子,於是莘子也就不曾有過解釋的機會。曾為閨蜜的他們,對彼此的一切無須過問,最後成就了一場心照不宣的分手。蓮二的溫度,隨著留學交換期滿離開了。

當蓮二再次來到北國,莘子已是碩士二年級,兩人之間消失的一年,似有若無,沒有人去試著說明、或去定義。他們任憑著過往的慣性、找回了同鄉之間的相處默契,彼此依附著。莘子需要蓮二給予電影研究上的指引與討論,蓮二則依賴著莘子為他打理日常瑣事上的語言問題。只是蓮二的溫度,再也不在了。這樣的他,是莘子最早時就知道的那個蓮二,也許蓮二只是找回了自己的樣子,但對莘子而言,是自己親手殺了那個能夠為她失去理智的愛人。她用力地想再次溫暖他,給予了從沒有給過任何人的耐心以及熱情;她撒潑打滾,想敲碎蓮二封閉的心門,她相信,那個熱情、不理智、願意為她妥協的他,一定還住在裡面。但莘子的千方百計,最終只換來蓮二的一句「別作了」,以及分手宣告。

談話間,女孩們就這麼一起度過了無數個夜晚。之菫反覆地傾聽著莘子與蓮二之間的所有細節,聽著他們一起為蓮二的住處添置的傢俱顏色之所以都是灰、白、棕,是因為蓮二天生色弱,這樣的色調讓他感到安穩;聽著蓮二近乎潔癖的廚藝是多麽講究時間以及份量;聽著他們在夜深人靜的三號研究室、以及大講堂旁的女廁間做愛的刺激以及瘋狂。

漸漸地,她們一起進出研究室、吸菸室,一起吃飯。而之菫也從一開始的靜靜傾聽,轉為了同悲共喜。痛罵著蓮二宣告分手後對莘子仍無法停止的生活依賴,不捨著莘子沒有下限的委曲求全。之菫試過,但再多的批判與分析,都無法堅固莘子難以決斷的心。於是之菫轉而期盼著他們二人,終能在這樣的關係中,完成那些莘子不曾釋懷的旅行約定,跨年大餐、流冰、花火大會、夜間山上的星星。之菫想,也許當那些約定一一兌現,莘子就能夠抽離、結束這一切了。

到了北國開始積雪的十二月,之菫能做的,是陪伴著莘子在二號研究室裡熬著夜撰寫碩論,用自己的自律,推動著莘子每天的進度。還不需寫碩論的她,其實從不熬夜,但從某天之後,她總會在固定的時間、固定的位置精讀著自己的研究題材,若是莘子來了,她會陪她待到最後;若是莘子沒來,她會知道她去了哪裡,但不會在當下以任何形式過問,而是在一定的時間點獨自離開。這些例行,只存在在之菫心中,不曾與莘子說過。她只希望自己的穩定,能為莘子帶來一些安定。

跨年前夕,莘子再次潰堤,她無意間得知了原來在與自己的藕斷絲連中,蓮二交了新的女朋友,是一個他打工地方認識的北國女孩。莘子無法控制自己在返家的路上繞道去蓮二家樓下看一眼燈是否已經熄滅,也無處安放早在十月份就訂好的跨年大餐與蛋糕。

之菫是個自我空間意識極強的人,很少讓人進入自己的住處,尤其是那榻榻米的房間,是她心中的禁區。但她看著莘子的無助,毫不猶豫地邀請莘子到自己家裡小住,想讓她在少了蓮二的節日裡,有個避風處。

從新年到四月雪融,莘子順利畢業,在同個校園的另一個學院裡考取了博士班資格,她們沒有了共同的研究室,但有了校外的新據點,一家可以吸菸的過氣咖啡廳。蓮二與北國女孩分手後,莘子放棄了放棄,繼續用自己的方式拉扯著。而傾聽者之菫的眼裡,沒了最初的意外與痛惜,餘下的是習慣與無奈。時間教會了她,任何走心的指導棋都沒有作用,傾聽者的角色只適用於傾聽。

之菫瞇著眼避開吐出的煙霧,懶懶地發問,「妳有想過停損點嗎?」

「想過的。他跟我提分手後,我總覺得他只是不想和我在一起,不想我總對他撒潑打滾,想讓我安分點兒,所以才提的分手。但我們之間的關係,是不可取代的。要是他再和別人在一起,也許我就會真的放棄他了。」莘子右手捏著攪拌棒,攪動著紅茶杯裡的冰塊。

「但他不是交女朋友了嗎?」之菫停下喝了一口黑咖啡,在莘子開口前補了一句,「而且還分手了。」

「可那不一樣,那是個北國女孩,他只是圖個一時的新鮮,他們之間沒法交流的。」

「好吧,記得妳現在自己立的flag喔。」之菫笑了。

莘子也笑了。「哎,flag就是用來推翻的,我去年初寫的年度目標一個沒達到,我去年到底在幹啥呢我。」

「不會啦,至少妳寫完了碩碖。然後我還沒被妳的東北腔帶走。」

「蓮二前兩天才說我說話怎麼越來越有台灣腔了呢,還說我跟妳學了一堆奇怪的用語去懟他。」

「你們東北腔不才奇怪,我也只學了一句,什麼……妳愛咋地咋地!」說著又點了根菸。

「行,學得挺好。」莘子跟著之菫點了一根菸,「蓮二說想請妳吃飯。」

「請我吃飯?」之菫挑起右眉,疑問地看著莘子,「我跟他還沒講過兩句話呢,連課堂上看見都不會對眼、打招呼的那種。頂多,『借過一下』、『謝謝』?」

「蓮二特別欣賞你,老在我眼前誇妳,誇妳長得好看、穿得好看、頭腦好、邏輯清晰。」講到這莘子嘟起了嘴,「老說我醜,說我眉毛畫不好,講話沒邏輯,叫我得多學學妳。」

「我就當他是稱讚了,」之菫無奈輕笑,然後輕拍了一下桌子,翻了個白眼,「馬的稱讚個屁啊,到底乾他屁事,叫他閉嘴。」

莘子被逗樂了,笑了一陣子後說道,「哎我不是換學院了嘛,他開玩笑說他要在課堂上找個能幫他翻譯課堂問題的,要不他那點日語能力,實在無法對答。主要是想謝謝妳之前借他那兩本日語學習書。」

之菫思考了一下,「吃飯可以啊,其實我也蠻想實際認識認識他的,聽妳說他說了大半年,也在背後嗆他嗆了大半年,還挺好奇他實際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的。也許我自己和他相處看看,可以更知道,該怎麼看待你們的關係吧。」

「行,我回去跟他說,他肯定很期待跟你吃飯。」

約定好後,閨蜜間沒有冷場的、只有彼此懂的跳躍式對話繼續著,在沒有人懂中文的咖啡廳裡,肆意地聊著男人,也聊著學業,聊著夢想,也聊著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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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里子

從小學開始就想寫故事 一直想到了博士班 開始有了一種 再不說就會忘記很多感受的緊張感 於是終於開始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