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霍華選讀:「非宗教」信仰操練 — 在現世參與上帝苦難

Kelvin Lee
civic-faith
Published in
Mar 6, 2021
時局變化,身邊朋友一再探問「上帝去咗邊?」對於見證過文明崩潰的前輩來說,上帝不是危急才召喚出來的神祇,而是一直以受苦方式承擔著世界,又邀請跟隨者踏上同一道路。回顧昔日德國地下抵抗者兼神學家潘霍華(Dietrich Bonhoeffer)獄中文獻,重新發現久被遺忘靈性資源,或有助重塑當下信仰實踐。

1. 文獻背景

1943年4月,歐戰炮火連天,潘霍華與同道因參與地下抵抗政權運動被捕,由於證據有限,審訊拖延一年多。潘霍華在獄與友人書信來往,談到當時教會無法回應世界危機,有待浴火重生,逐漸萌生耶教「非宗教詮釋」構想。友人Eberhard Bethge在傳記中形容,潘霍華對新構想雀躍不已,甚至超越牢獄困苦,只要來信稍為提問,他就大篇幅討論澄清,即使遇上空襲危險仍不減興致。

潘霍華獄中文獻並非系統著作,不少討論較零碎和重覆。按John de Gruchy在1988年編的潘霍華選集Dietrich Bonhoeffer: Witness to Jesus Christ,有關「非宗教」討論主要見於1944年獄中書信的其中七封。日期分別為4月30日、5月5日、5月29日、6月8日至9日(花兩天寫作的一封書信)、7月8日、7月16日至7月18日(同一封書信)及7月21日。從4月底到7月初,潘霍華從教會未能應對時局變化,談到現代思潮挑戰下教會與神學圈如何在夾縫中摸索,並多次點名提及當代神學前輩布特曼(Rudolf Bultmann)的非神話化詮釋和巴特(Karl Barth)的辯證神學進路,認為未能切中問題要害。

到7月16至18日信件,潘霍華再綜論近代歐洲文化景觀,由16世紀Lord Herbert of Cherbury發韌,到Michel de Montaigne、Jean Bodin和Niccolò Machiavelli及Hugo Grotius的倫理、政治與法律主張,到René Descartes哲學轉向,以至Baruch Spinoza、Immanuel Kant、Johann G. Fichte和G. W. F. Hegel的泛神論與自然神論,還有自然科學領域自15世紀Nicolas of Cusa萌芽,到16世紀Giordano Bruno繼承的「異端」無限宇宙觀,認為不管教徒喜歡與否,現代文明都已朝自足方向發展,毋須傳統信仰的上帝做運作假設(另參1944年5月29日信件)。

2. 軟弱無能的上帝

這背景下,潘霍華進一步申明,教會群體要回應當世危機,出路是迎向一位軟弱無能的受苦上帝。篇幅所限,本文略去前述眾多神學與文化討論,集中引介直接主張「非宗教詮釋」的這信件段落:

無論是從道德、政治或科學方面來說,人已不需要有上帝為假設…為了對知識忠誠起見,這些假設都應該盡可能的棄絕。一個科學家或醫學家若想要說教就是個雜種。

在這點上,神經質的人就開始問道,那麼,上帝還有甚麼位置呢?因為不懂得如何解答這個問題,他們竟抹煞這整個過的發展。正如我前信所說的,許多不同的緊急通路被設置來對付這情形。除了那些通路之外,還作致命的躍退,回到中世紀,那是反自治的基本原則…令人記起有一首詩:

回到兒童時代的路是遙遠的,但只要我認識那道路!

事實上並沒有那道路,至少除非我們故意放棄我們對知識的忠心,否則,就沒有。

唯一的路是馬太福音18:3,即藉著悔改與終極的忠實。而唯一達到忠實的道路,是認清我們在這世上必須過著好像上帝不存在的生活。這正是我們所能看得見的 — 在上帝面前!於是,這及齡(長成了)的世代迫著我們誠實地去認清我們與上帝面對面的處境。上帝正在教導我們,在沒有祂同在時仍要好好生活。與我們同在的上帝,就是離棄我們的上帝(可15:34)。這位使我們生存在這世界上,讓我們不需以祂為運作假設的那位上帝,也就是我們得以永遠站立在祂面前的上帝…

上帝允許我們把祂推出這個世界,以至於推上了十字架,在世上上帝是軟弱無能的,而祂與我們同在,並且幫助我們,正是用這方法,唯一的方法。馬太福音8:17清清楚楚的告訴我們,基督並非以祂的全能來幫助我們,而是以祂的軟弱與痛苦來助我們…

人的宗教意識使他在痛苦時去仰賴世上有力的神,以神為救星。聖經卻指引他去尋找一個無能無力和受痛苦的上帝。惟有受痛苦的上帝才能幫助人。至此為止,我們可以說,我們所描述的及齡(已長成了)的世界,在於放棄對上帝的錯誤觀念,且準備為聖經所指示的上帝而戰鬥,上帝以祂的軟弱去征服世界的強權,這必須作為我們對聖經的「屬世」解釋的起點…

3. 脫離虛妄矯飾

「上帝被推出世界」無疑是隱喻,然而也可以呈現在人的經驗中。在「非宗教詮釋」中,支離破碎的經驗,就這樣辯證地被視為與上帝連結的獨特經驗。潘霍華形容,這位彷彿缺席的上帝,不在生命的邊緣而在中心。其軟弱被棄,是留下空間給世界自主承擔責任。基督的跟隨者,也是這樣在現世參與上帝苦難,不是某種想當然的個人化宗教苦行,而是以整個人生回應基督並世人的呼召。

「基督徒參與上帝的痛苦,這是他們與異教徒不同之點。」正如耶穌在客西馬尼園所說的:「你們不能同我儆醒片時麼?」好些熱心宗教的人對上帝的期望恰恰與此相反。在這個無神的世界,人當接受參與上帝痛苦的挑戰。

所以人應投身在此無神的世界裡,毋需以宗教來矯飾它或設法去使它神化。他必須在此凡俗的世界裡生活,參與上帝的痛苦。他可能這樣作,成為一個脫離了錯誤的宗教與虛妄的義務感的人。做基督徒並非必須在某特殊方面宗教化,必須培養某種特殊形式的苦行(如罪人、懺悔者,或聖人)而切切做一個人。使一個人成為基督徒不在於守宗教上的某些法規,而是在今世的生活上積極參與上帝的痛苦。這就是悔改[μετάνοια]的意義。做基督徒主要的並非去計較個人的需要、個人的問題、罪惡、恐懼等,而是投身於基督的道路上,進入彌賽亞的事業中,直至完成以賽亞書53章的任務…

這種[投]身於彌賽亞式的上帝在基督耶穌裡所擔受的苦難,在新約聖經有各種不同的形式。它表現在基督對門徒的呼召、在耶穌與罪人同席、在狹義的歸信(如撒該)、在犯罪婦人的行動上(路加福音7章) — 這婦人並沒有甚麼特別認罪悔改的表現…那些牧羊人、那些東方的博士,站在聖嬰前面的,並非懺悔的罪人,而是被星所指引以本人的真面目來朝拜聖嬰者。迦百農的百夫長(他並沒認罪)卻被耶穌作為信心的模範(比較睚魯)。耶穌也愛那有錢的少年人、太監(使徒行傳8章)、哥尼流(使徒行傳10章),這些人並非「生存在危險中」的人,拿但業是以色列中的心無詭詐的人(約翰福音1:47)。最後,亞利馬太人約瑟與墳墓旁邊的婦人們。這些人的共同點是他們一起參與上帝在基督裡的患難。這就是他們的信仰。

在這裡並沒有絲毫宗教苦行的因素。宗教的行為常常是部分的,而信仰卻是整體的。信仰是一種包涵整個生命的作為,耶穌並不呼召人去參加一種新的宗教,而是要人進入新的生命。那參與上帝在今世的軟弱,那種生活的性質是甚麼呢?我希望下次能夠再談這個…

當我們以非宗教的方式談到上帝時,我們不該掩飾這無神的世界,而是把它暴露在新的亮光裡。現在時候已到,世界之不尊重神是比前更甚了,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世界正是比前更接近上帝呢。

說到底,潘霍華沒有完全贊同世界當下狀況,卻更反對宗教勉強在邊緣找尋發言位置(另參1944年4月30日、6月8日及7月8日信件)。世界已經長大,上帝已被掃地出門,但對於投入禱告與行動奧秘的人來說(參〈DWR洗禮的感想〉),被推出世界的上帝,卻顯為塑造人、與人同在又挑戰強權的上帝;承擔憂患的受苦基督立於世界中心,成了信徒群體適應現實又挑戰現實的轉化力量(他在《倫理學》手稿進一步闡明,透過基督,信仰和世界成了同一實在,信仰實踐場地就是現世)。在「非宗教詮釋」,耶教經典十架神學重新展現靈性與倫理意義,這種辯證認知,要親身參與才能真箇體會。

4. 成為真實的人

7月20日,地下抵抗組織刺殺元首希特拉事敗消息傳出。翌日,潘霍華在致友人Bethge信件重申,參與上帝苦難就是以整個人生擁抱現世責任與限制:

最近一年來我比前更賞識基督教「現世」的意義。基督徒並不是非宗教不可的人(homoreligious) ,而是一個平常人,一個單純的人,正如耶穌曾經是人一樣,至少在與施洗約翰相比較時。我並不是指那些忙碌者、安逸者,或淫蕩者那種膚淺的屬世主義,而是指一種深刻的現世主義,不斷地有死與復活的知識。我相信路德在這方面是過著現世的生活的。記得十三年前曾在某處與二位年青的法國牧師攀談,我們討論到我們生命中的真目的是甚麼。他說他希望能成為一個聖人。我想很可能他現在已真的是個聖人了…

後來我發現了,甚至今日我仍不斷地在發現,一個人必須完全過著今世的生活才能學習到信心。一個人必須放棄把自己造成某種人物的企圖,無論是想做聖人,悔改了的罪人、教徒(所謂祭司式的)、義人或不義的人、病人或健康者。這就是我所說的現世的意義;即負起生命的一切責任與困難、成功與失敗、一切經驗與無可奈何之事。就在這樣的生命中,我們才把自己無條件地交在上帝手裡,參與祂在世上的苦難,與基督在客西馬尼園一同儆醒。這就是信仰,就是悔改,也就是一個人所以成為人和基督徒的意義(參耶利米書四十五章)。這樣,我們以參與上帝的苦難而生活於今世,成功怎能叫我們傲慢,失敗又怎能使我們走入迷途呢?

5. 後語

在西方學術世界,「非宗教的基督教」(religionless Christianity)及基督教的「非宗教詮釋」(non-religious interpretation)一直是研究潘霍華熱門課題,主要討論見於其獄中書信。這思想一度被理解為現代激進神學、「神死」神學、世俗神學思潮始祖,討論依據主要集中在個別著作或段落。但在1970年代,Ernst Feil提出潘霍華這思想主題要置於其整個生命歷程中閱讀。Feil細緻地考據了潘霍華從早期到獄中不同時期著作,認為「非宗教的基督教」和「非宗教詮釋」並不極端,反而與潘霍華一貫思想相通。此後,西方學術界對潘霍華獄中思想大致有定論。參Ernst Feil, The Theology of Dietrich Bonhoeffer, trans. Martin Rumscheidt (Philadelphia: Fortress, 1985)。

筆者要補充是,「非宗教詮釋」不單是思想發展,更包含潘霍華本人生命經驗和實踐反省,其豐富含義不僅在系統連貫,更在於實踐意向,反映具倫理向度的靈性。借龔立人見解,從德性倫理角度看,宗教和靈性主要貢獻不是提供純粹理性依據,而是提供具意向性的知識,其倫理實踐動力不單在認知或實踐本身,而在於那份追求「更高」的意向。參氏著:《糾纏的靈性:倫理、社會與宗教》(香港:香港基督徒學會,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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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本文中譯主要引用許碧端譯的《獄中書簡》(1969;1999修訂重排),譯自1967年英譯本Letters and Papers from Prison

[另載信仰百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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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lvin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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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為循道衛理香港堂宣教師。 天降福緣,提早經歷退休,學習回到基本,為身體和生活負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