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圖|Cloud Atlas:一滴滴的水

人類懼於時間而出現人性,人性譜出人類的韌性,韌性帶人類走向極端與延續

這是一本關於時間觀的小說。

《雲圖Cloud Atlas》,David Mitchell

人性輪迴

我想要寫在軍中讀《雲圖 Cloud Atlas》的心得好幾天了,卻一直沒有頭緒該從哪裡開始。《雲圖》這本小說的企圖心太強了,想要提出的議題多如牛毛,不同的議題混雜於斯,開始亦深感混亂無章,卻深深導致了後來串聯的議題都指向同一原因──就如同那顆流星形胎記,貫串於每個主角之中,就像那困擾人類的永恆輪迴。

多數的評論皆著重於小說「回文」結構上的創新(敘述順序:1–2–3–4–5–6–5–4–3–2–1),抑或批評那顆流星形胎記對小說情節的無關緊要。我想說的是:《雲圖》這本小說最重要的乃在於它的「議題指向性」──所有議題皆導於同一原因,且作者也沒有給我們留下懸念,直接點出了解決方案,讓看似混雜著不同時空、調性與角色的六個故事中所述議題有著不同於「陳列」的「指向」意味。

我不想評論小說的回文架構對於讀者閱讀體驗的影響,亦不願討論小說中每個情節之間串聯的流暢度與合理性,這二類的評論已幾乎塞滿了整個觀眾視聽。這本書的可讀性在於:它對人類的韌性做了兩面的對比──這韌性同時會將人類延續生存,亦帶人類走向極端。但極端是什麼?這個問題恐是本書闡述「人性」本質為何的高明手段。

定義極端

人類建構社會本是為了可以為人的行為舉止做出規範,說得精準些──找出規律。人類社會對行為範圍的歸納,讓人類社會可以輕易定義「極端」所謂何事──超出範圍的即是極端。在第一則故事〈亞當.尤恩的太平洋日記〉中,首先出現的極端是白人對黑人的同情心;在第二則故事〈寄自日德堅莊園的信〉中,江郎才盡的成名音樂家竊取初心者的智識是極端;第三則故事〈半衰期──露薏莎.瑞伊秘案首部曲〉大企業對於其所犯罪嫌的隱瞞是極端;第四則故事〈提摩西.卡文迪西的恐怖考驗〉親情的背叛是極端;第五則故事〈宋咪 ~ 451的祈錄〉量產人想擁有人類權力是極端;第六則故事〈史魯沙渡口及之後的一切〉極端的是對死亡的懦弱。

這小說厲害的地方就在於:在回文結構下,作者闡述每一段故事的後半段時,極端的定義都改變了,且都指向同一個原因。

破口

在〈史魯沙渡口及之後的一切〉中,沙奇對美若寧的懷疑讓他了解到人類的懦弱並非極限,而願意相信是人類是否突破懦弱的關鍵;在〈宋咪 ~ 451的祈錄〉中,尹海株的犧牲讓宋咪 ~ 451認識到:「真正的人類」不是只會想到讓自己活下去,犧牲的出現讓她意識到意志延續的重要性;在〈提摩西.卡文迪西的恐怖考驗〉中,摩西.卡文迪西意識到:年紀並非人類的極限,對於死亡的心態才是;在〈半衰期──露薏莎.瑞伊秘案首部曲〉中,露薏莎.瑞伊意識到:所作所為的極限並非時間,而在於意志的貫徹與否;在〈寄自日德堅莊園的信〉中,羅伯特.佛比薛爾了解到:人類讓他人承受沉重只為自己能少花點心思去了解,這種自私才使人類達到極限;而〈亞當.尤恩的太平洋日記〉中,亞當.尤恩了解到:人類在了解到自己的渺小而裹足不前,忘卻偉大的意志不過是渺小的累積,這才是人類的極限,而非意志本身。

指向性

巴爾札克,1799-1850
虔誠點燃一燭的安坦(我好愛),《四百擊》

每個故事中不同的人物、不同的議題看似一組並列的「人性百科」,就像巴爾札克的《人間喜劇》,讓我想起《四百擊》中虔誠點燃一燭的安坦,還未對人性的多元提出感嘆。但實則不然。《雲圖》所想要呈現的並非並列架構,而具同一指向──時間。六個不同故事的主角帶著同樣的意志在不同的時空中探索人類的極限,透過極限了解「極端」所謂何事。六位主角在故事的前半段皆用自己的所作所為透露出他們對極端的定位,接下來透過故事的推演尋求一種平衡,平衡那些超出人性範圍的事情,演繹出他們對理想人類的價值觀。時間好似是他們的敵人,害怕自己的意志與作為不過滄海一粟。但他們更害怕的是自己如果真的探索到了人類的極限,該怎麼面對自己?屆時是否還需要延續意志,還是就此沉浮於時空之海?六個主角到了最後都展現了人類的韌性,讓他們走向了原本自己定義的極端。六人的意志因突破極端而延續了下來,好似克服了最終的對手──時間,就像語言在小說中隨著不同時空的變化(當然這要原文才看得出來),語言的頻寬極限就似人類的極限,在需要它們的時候悄然離去。(關於語言的頻寬問題,我另有一文討論:隨筆:「了解」真的是人類的能力?

“Why words slink n’ slide off a tongue, when we need them most?”

為什麼愈是需要語言的時候,語言愈是會從我們嘴邊溜走?

時間觀

所以這本書的邏輯是這樣的:人類懼於時間而出現人性,人性譜出人類的韌性,韌性帶人類走向極端與延續。然而,每一則人性的議題都指向人類對時間的認識。

作者很聰明,埋下了「語言的頻寬問題」做為六位主角對時間認識的過度──道可道,非常道。作者並不用六主角闡述時間觀對人類的影響,這就是「語言頻寬」最具體的展現。當主角們皆在小說後半段理解了:人類延續的關鍵在於:意志之所以能超於時間,是由於意志有機會被容許在特定時空極端。《雲圖》這本小說試圖顛覆的,是對人性對時間的詮釋。

不要誤會了,這本小說對人性的顛覆並非理所當然,就如同我最前面所提到的:作者有給我們解決方案。《雲圖》對於善的判斷在於無私與否,而能超然於時間的意志怎能缺席?

後記

然而,畢竟對抗的不僅是人性之海,更是時空之洋,身為小水滴的你我,即使一時髒溪匯聚、同化於注定,要記得價值始於衡量,即使對市場群眾心灰(就像查拉圖斯特拉一樣),僅因我們還不是海洋。

「只有當你要嚥下臨終最後一口氣時,你才會明白:你的人生只不過是無盡海洋裡的一滴水!」

但是,海洋是什麼,難道不就是一滴滴的水嗎?

尼采(1844–1900),《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1885)

謹記出現在我短暫軍旅生活中愛不釋手的一本警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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