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七年之「養」:年少有為

Lin, Chen-Yu (林真宇)
音樂在某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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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min readFeb 21, 2019
利物浦市中心一角

量化歲月

2018年精彩落幕,2019的年初,我也悄悄踏入了新的年歲和季節。若以量化方法來細數我的英國七年,那是:一個博士學位,四地音樂場景成為我的田野,不勝枚舉的工作,好多個音樂節,無數的訪問,三大洲,四部紀錄片,一場披頭四的音樂會,兩度因入圍獎項驕傲出訪英國電影與電視藝術學院 (BAFTA)。這些零零總總,佔據了我二十出頭的絕大部分歲月。

搬家前夕的整理,我在港城裡奔波。2012以來的照片、演唱會票根、機票,許多都還留著,但記憶和感觸卻無所遁形。也許聽的音樂從華語ballad、Indie rock遁入Downtempo,2019的我,大體而言仍追趕跑跳碰,是個熱血且以音樂為志業的人。去年,我在蘇格蘭警場的總部訪問了英國國際貿易部的音樂出口總顧問,入門前全身都被搜一遍。我也教了一門叫做Popular Musics of the World的課。來自「世界」的我,把世界各地的流行樂,帶給英國學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地貢獻多元視角,談K-pop、台灣的Mandopop、埃及的Shababi和阿爾及利亞的Rai。

但嘔心瀝血地環遊世界,是否代表我會和在台灣「頂尖」大學駐足的西方學者一樣備受青睞,成為國際化的門面呢?這答案,自然是冷暖自知。這三溫暖逐漸磨成了學界、業界、公部門都跑過的我;英國與台灣都像家的我。

量化英國

若也以量化方法來數算英國,它經歷了兩次大選(第三次說不定又要來了)、兩次公投,一場脫歐無止盡地歹戲拖棚。七年了,「癢」的是萌生想往下一站出發的念頭;「養」出的是與制度現實磨合對抗的技巧,以及適者生存的直覺本能。英國變了,我也變了。從一個什麼都驚嘆的學生,成為漸能獨當一面的大學講師、紀錄片工作者。

前兩天,重訪在利物浦住過時間最長的Toxteth(見:Liverpool 8: 聽見利物浦第八區 [L8] 的歷史與聲音),想起了自己剛來到這一區,老因為膚色外貌被問「妳在這裡做什麼?」。我沒有刻意迴避那種格格不入,因為我想理解的,從來不只是國際學生或者語言共通的社群。從當地教會,在地的音樂場景,華裔印裔表演團體,到利物浦的本地社群,處處有我各種適應的身影。回望那曾懵懂努力融入的自己,有點驕傲,也有些心疼。為搏得一個人、一群體、或一個體制的喜歡,那種急起直追文化差異的傻勁,後來漸漸顯得無謂和浪費:幹嘛要這麼為難自己啊。但,若沒有當初這段,我恐怕也不會習得生存之道,體會到攻擊點數如果不增強,在這裡沒辦法好好過日子。我被養成一隻變色龍,夾帶著資源和理想,在瞬變的風向裡等子彈飛;在有限裡仍希望突破些什麼。

年少有為

拍片,一開始是本於創意,但也是基於缺乏。無非是藉著影像,表達我沒有完美的英文和佔便宜的膚色性別來傳遞的。在那些當下,那是我合情合理,正面迎戰體制的方法。於是當我影印出一系列曾做過的計畫、媒體露出、獎項,放到老闆桌上,表達我需要支援才能完成手上現在所有的計畫,我好像又回到小學中學時,把獎狀收到文件夾的狀態。儘管不是真的願意,深受新教工作倫理和儒家社會潛規則影響的我,其實對將個人價值,以單一標準和功利主義衡量的病態,沒有太不習慣。這樣的邏輯在移工身上,更留下永恆印記,而久了我們都步履蹣跚。能被認可接納,永遠都是因為個人對於體制「有用」。個人不能怠惰、不能不算計,更重要的是絕不能「沒用」

儘管誰偶爾不想發懶耍廢,享受自己的無用之用啊。

那些看不見卻比什麼都真實且巨大的歧視、排外、不可跨越的階級鴻溝、不輕易被動搖的體制與壓迫,方方面面,於公私領域,都構成以往我無法言喻的重量。但走著經歷著,似乎漸能找到字彙表達,也發展出策略去應對和反擊。面對這樣的重量,不說,其實或可算是移民楷模 (model immigrant) 特有的高尚美德,心裡苦但寶寶不說。但學會去說,去進入那可能犯錯的地帶,人才能與公共領域真實相遇。伊塔羅卡爾維諾 (Italo Calvino) 在《不存在的騎士》裡,寫了一則關於無懈可擊的機構人寓言。一個只有盔甲沒有肉體的騎士,既無靈魂、情緒、不需睡覺也從來不會犯錯,他完美但又多麽空洞。只有嘗試著去說,在機構體制之間做困獸之鬥的我們,才有希望和力氣繼續去拼搏,讓自己不至於與機構抗瀣一氣。

當脫歐令人瘋狂,整個城市都在審視我們的「實用性」,我真的好想躺在地板上歇一下啊。七年前隱性的新自由主義擁護者,今日政治光譜被養到一路向左,沒有要回頭的跡象。儘管眼裡終究看見了結構和物質的制約,沒變的是,自己還是個在(濫情的商業的造作的)音樂裡能找到棲身之處,聽芭樂和冷門都不害羞的成年人。前兩天,在隧道裡、公車上,我從城市的另一頭風塵僕僕回到這頭進課堂,記得教得是一門音樂與電影的課。因為疲勞,我的眼皮有點沉。半夢半醒間,李榮浩的歌聲從耳機裡傳來,那瞬間,我彷彿聽到過去的自己,對現在的自己溫柔喊話著:

「祝我年少有為。」

慶幸李榮浩唱的是「有為」不是「有用」,我才能在零產值的通勤K歌時分感到被安慰,而非需要抵抗。生活沒有完美的啊,但若有機會與七年前的自己對飲一杯,她應該也覺得我沒有辜負這些歲月?勉強稱得上年少有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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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n, Chen-Yu (林真宇)
音樂在某處

Popular music studies. Research associate, lecturer, documentary filmmaker, and ethnographer in music based in Liverpool. 從流行音樂到影像文字,從台灣,到音樂,一路到英國高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