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上國運的熙寧變法: 聖君賢相的賭博·總把新桃換舊符

iLighter, Gazing at flowers from the roof of hell

15 min readNov 10, 2022

少壯自負恃

嘉佑三年（1058年），王安石調為度支判官。十月下旬，王安石被召回京師述職，王安石寫了近萬言的《上仁宗皇帝言事書》（也有認為是其後，嘉佑四年或者嘉佑五年所寫）。史載宋神宗趙頊對此文擊節贊嘆。趙頊當時年僅十歲，因此他看到此文，應該是在後來成為太子時，學習历朝奏章的時候看到的。

王安石（1021年12月19日-1086年5月21日，字介甫，號半山，臨川鹽阜嶺[今江西省撫州市臨川縣]人）少年即享有盛名，“自古英雄出少年，此時少壯自負恃[shì]。”。

王安石字介甫，撫州臨川人。安石少好讀書，一過目終身不忘。其屬文動筆如飛，初若不經意，既成，見者皆服其精妙。
— — 宋史·王安石傳

王安石家族更是名動天下，不僅“祖孫四代八進士”，而且王安石這一輩，就是“兄弟七人五進士”，同時“兄弟兩宰相”。其三弟王安禮(1034年-1095年)，也曾官拜尚書右丞，遷左丞(副相)，參與執政議事。這種情況，遍查整個中國科舉史、中國古代政治史，都是極其罕見的。所謂英雄門第更英雄。

慶历二年（1042年）三月，王安石進士及第，登楊寶榜進士甲科。在評卷時，本來王安石被評為第一，但是由於他文中所寫的“孺子其朋”犯仁宗忌諱降為第四，原本第四的楊寘[zhì]（1014–1044，字審賢。合肥人）則升為第一。

“孺子其朋”出自《尚書·周書·洛誥》，原文是：“孺子其朋，孺子其朋，其往。” — — 這是周公旦（?-?，姬姓，周氏，名旦，諡文，又稱周文公、周公。周文王第四子。武則天天授元年[690年]追封為“褒德王”，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追封為“文憲王”，後世多稱其“元聖”）輔佐年幼的姪子周成王（約前1056年-前1025年，姬姓，周氏，名誦，西周第二代天子，周武王之子）時說的，意思是“孩子啊，孩子啊，你和大臣們交往要像和朋友們那樣融洽”。時王安石僅二十一歲，而仁宗已經三十二歲，在位已經二十年，自然對這種教訓小孩子的口吻很不爽。

而當時第二、第三名是當時已經有官職在身的王珪[guī]（1019年-1085年6月20日，字禹玉，華陽[今四川成都]人。封岐國公，卒於任上。諡文恭）、韓絳（1005年-1088年，字子華，開封雍丘[今河南杞縣]人。韓億之三子，韓綜之弟，韓維、韓縝之兄），根據宋朝科舉制度的規定，有官職在身者，參加科舉不得為狀元。所以這才輪到第四名的楊寘。

楊寘在參加殿試之前已經連中了解元和會元，如果殿試奪冠就可以連中三元，所以楊寘對這次的狀元志在必得。，楊寘的哥哥楊察（1011年-1056年，字隱甫。北宋大臣）是當朝宰相兼樞密使晏殊的女婿，得知消息後告知楊寘，王安石在考官們擬定的名次中名列第一後，在酒肆中大罵，“不知道是哪個臭小子奪了我的狀元”。而王安石知道此事後，終生不提自己才是真狀元，氣量遠高於楊寘 — — “然荊公平生未嘗略語曾考中狀元，其氣量高大，視科第為何等事而增重耶！”

王銍（?-1144年，字性之，自號汝陰老民。汝陰[今安徽阜陽]人）幼而博學，讀書一目十行。著有《默記》一卷、《雜纂續》一卷、《侍兒小名錄》一卷、《國老談苑》二卷等書。其中《默記》記載王安石、楊寘狀元相易之事非常詳盡。

慶历二年，禦試進士，時晏元獻為樞密使。楊察，晏婿也，時自知制誥，避親，勾當三班院。察之弟置時就試畢，負魁天下望。未放榜間，將先宣示兩府，上十人卷子。置因以賦求察問晏公己之高下焉。晏公明日入對，見置之賦已考定第四人，出以語察。察密以報置。而置試罷與酒徒飲酒肆，聞之，以手擊案嘆曰：“不知那個衛子奪吾狀元矣！”不久唱名，再三考定第一人卷子進禦。賦中有“孺子其朋”之言，不懌曰：“此語忌，不可魁天下。”即王荊公卷子。第二人卷子即王圭，以故事，有官人不為狀元；令取第三人，即殿中丞韓絳；遂取第四人卷子進呈，上欣然曰：“若楊置可矣。”複以第一人為第四人。置方以鄙語罵時，不知自為第一人也。然荊公平生未嘗略語曾考中狀元，其氣量高大，視科第為何等事而增重耶！
— — 王銍，默記

楊寘中狀元未久就遇到了母親病逝，隨後丁憂守孝期間不幸病逝，年僅三十歲。

這一榜的進士非常厲害，其中有六人後來出任過宰相。除了上文提到的王安石、王珪、韓絳。還有排名靠後的韓縝[zhěn]（1019年-1097年，字玉汝，靈壽[今屬河北]人）、蘇頌（1020年-1101年，字子容，福建路泉州同安葫蘆山[今廈門市同安區]人，祖籍光州固始蘇堆[今河南固始胡族鋪鎮蘇崗邨]）、呂公著（1018年-1089年，字晦叔，諡正獻，壽州下蔡[今壽縣，另說鳳台縣]人，祖籍萊州[今屬山東]。曾任尚書省僕射，兼中書省侍郎，曾為帝師）。

蘇頌是北宋傑出博學家、科學家、數學家、政治家、天文學家、地圖學家、鐘表學家、藥理學家、礦物學家、地質學家、動物學家、植物學家、機械和建築工程師、詩人、古董家。蘇頌在集賢院校理任上，與同時代的藥物學家掌禹錫（990年-1066年，字唐卿，北宋郾城[河南郾城]人）、林億（?-?，北宋醫學家。約出生於北宋真宗鹹平、景德年間[998–1007年]）等編輯補註了《嘉佑補註本草》一書，校正出版了《急備千金方》和《神農本草》，在此基礎上，獨力編著了《本草圖經》二十一卷。還著有《新儀象法要》三卷、《蘇魏公文集》七十二卷。

一年後，宋仁宗慶历三年（1043年）九月，慶历新政開始，一年又四個月後，慶历新政宣告失敗，範仲淹罷參知政事，出知邠州。

變法宣言

安石議論高奇，能以辯博濟其說，果於自用，慨然有矯世變俗之志。於是上萬言書，以為：“今天下之財力日以困窮，風俗日以衰壞，患在不知法度，不法先王之政故也。法先王之政者，法其意而已。法其意，則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傾駭天下之耳目，囂天下之口，而固已合先王之政矣。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收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自古治世，未嘗以財不足為公患也，患在治財無其道爾。在位之人才既不足而閭巷草野之間亦少可用之才社稷之托封韁之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幸為常而無一旦之憂乎？願監苟者因循之弊，明詔大臣，為之以漸，期合於當世之變。臣之所稱，流俗之所不講，而議者以為迂闊而熟爛也。”後安石當國，其所註措，大抵皆祖此書。
— — 宋史·王安石傳

《上仁宗皇帝言事書》是王安石第一次提出變法，而變法的目標是兩個：

財政：“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收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自古治世，未嘗以財不足為公患也，患在治財無其道爾。”
吏治：“然則方今之急，在於人才而已。今之天下，亦先王之天下，先王之時，人才嘗眾矣，何至於今而獨不足乎？故曰：陶冶而成之者非其道故也。”

詳細研讀《上仁宗皇帝言事書》，其實並沒有超過慶历新政的內容，而之所以造成後來熙寧變法的風暴，更多是“法先王之政者，法其意而已。”的變法。變法則需要“專權”。王安石主張神宗的專權，恐怕這才是真正打動神宗的關鍵。

專權

英宗短命，因此仁宗後期以及輔佐英宗上位的韓琦、文彥博、富弼、歐陽修也成為神宗登基後的實權派大臣。同時仁宗時期的曹皇後，即慈聖光獻皇後（1016年-1079年11月16日，曹氏，真定靈壽[今河北靈壽]人，北宋宋仁宗趙禎第二任皇後，北宋名將曹彬的孫女）還在。曹皇後嫁給宋仁宗之前，還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而且也不貌美，所以不被仁宗寵愛。但她是北宋開國大將曹彬（931年-999年，字國華，北宋初名將，真定府靈壽[今河北省石家莊市靈壽縣]人，在北宋滅亡南唐的戰爭中擔任主要將領，昭勛閣二十四功臣之一）的孫女，家世顯赫，而且性情賢良淑德、熟讀經史。她對仁宗寵愛的張貴妃、苗昭容和俞婕妤等嬪妃也很寬厚，所以仁宗也很敬重皇後。

有次，仁宗寵幸的張貴妃（1024年-1054年，河南永安[今河南鞏縣南]人，北宋宋仁宗趙禎貴妃坤寧宮事變重要人物，安壽公主、寶和公主、唐國公主生母）出游，向仁宗鬧著要借用皇後的車輦[niǎn,車]儀仗，仁宗便推說“你自己去借借看。”。沒想到曹皇後竟然爽快地答應了。仁宗是一代明君，明白這是僭[jiàn,假也]越禮制的事體，大臣們不會善罷甘休。於是便嚴肅地說：“國家的文物禮儀章法，上下是有秩序的，你用皇後的儀仗出游，朝廷會非議的。”張貴妃只能作罷。

張妃怙[hù,憑借]寵上僭，欲假後蓋出游。帝使自來請，後與之，無靳[jìn,舍不得給]色。妃喜，還以告，帝曰：“國家文物儀章，上下有秩[zhì,次序]，汝張之而出，外廷不汝置。”妃不懌[yì,喜悅]而輟[chuò,中途停止]。
— — 宋史·後妃傳上·仁宗慈聖光獻曹皇後

慶历八年（1048年）閏正月十八日，仁宗宿於曹皇後的坤寧宮中，半夜，突然被驚慌人聲吵醒，發現外面火光閃動人聲吵雜，還有慘叫之聲。仁宗想出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曹皇後勸說不可輕動，免遭毒手。曹皇後把內監宮人集中起來，分別把守宮門，並親手為每人剪下一綹頭發。侍衛長王中正（1029年-1099年，北宋宦官。字希烈，開封府[今河南省開封市]人）帶人趕到，射殺叛亂者三人。事後發現叛亂的四人是崇政殿侍衛顏秀、郭逵、孫利、王勝。然而此事疑似涉及宮廷幕後鬥爭，宋仁宗本人也以息事寧人的態度將事件壓下，所以有關坤寧宮事變史料不多。

事變中，仁宗愛妃張美人趕到現場，以一介女流之身護駕，令仁宗大為感動。也因此有一說，樞密使夏竦（985年-1051年，字子喬，江南西路江州德安[今江西]人，北宋大臣）與宦官楊懷敏合謀演出這場宮廷兵變鬧劇，制造張美人救駕，感動仁宗的機會，借此希望扶植張美人上位甚至有朝一日所生的兒子立為太子。仁宗可能事後得到了真相，有意遮掩。事後年號改為皇祐[yòu]（先祖庇祐之意）。而張美人，31歲就突然暴病身亡，是否有內情，史冊無載。死後仁宗追冊貴妃張氏為溫成皇後 — — 德性寬柔曰溫，齊聖廣淵曰成。

英宗的皇後是曹皇後姐姐的女兒宣仁聖烈皇後（1032年-1093年）姓高氏，小字“滔滔”。宋英宗皇後，宋神宗頊、岐王顥[hào]、潤王顏、嘉王𫖳、寶安公主、壽康公主生母[英宗尚有二女，是否皆為其所生，尚待考]），並且曹皇後在英宗年幼時聽政。英宗病逝，神宗即位後，尊曹太後為太皇太後。

這樣，神宗不僅在北宋確立的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制度框架內，受一眾老臣的制約，也受到曹太皇太後，和高太後的制約。高太後也是對熙寧變法撥亂反正的主要人物。被《宋史》譽為“女中堯舜”。

這樣的雙重制約，是崇尚唐皇漢武，想依靠法家之策治武強兵，希冀大宋達到唐朝疆域的神宗所無法忍受的。因此，皇帝專權、國家強兵，“奮然將雪數世之恥”才是神宗的真正目標。

總把新桃換舊符

治平四年（1067年），宋神宗即位，起用王安石為江寧知府，旋即詔為翰林學士兼侍講。

熙寧元年（1068年）四月，王安石再次提出全面改革的想法，指出“治國之道，首先要效法先代，革新現有法度”，並勉勵神宗效法堯、舜，簡明法制。並上《本朝百年無事札子》，直接否定仁宗之政，並就吏治、教育、科舉、農業、財政、軍事等諸方面的改革提出了自己的見解與主張。

顧棟高（1679年-1759年，字震滄，又字複初，江蘇無錫人），清朝政治人物。晩年好治《春秋》，著有《春秋大事表》五十卷。他認為王安石可以打動神宗，專權變法都是因為《本朝百年無事札子》。

公之傾動主上，得專政柄者，盡在此書。其於宋室中葉之病，言言洞中膏肓矣。
— — 顧棟高，荊公年譜

茅坤（1512年8月31日-1601年12月22日，字順甫，號鹿門，浙江歸安縣[今屬湖州市]人）是明朝政治人物、文學家、藏書家。完成於萬历已卯（1579年）評選的《唐宋八大家文鈔》，對後世文學史有很大影嚮。

此篇精神骨髓，荊公所以直入神宗之脅，全在說仁廟處，可謂搏虎屠龍手。
— —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

熙寧二年（1069年），宋神宗已經決心重用王安石變法，時任禦史中丞的唐介（1010年-1069年，字子方，荊州江陵人，北宋官員。五豸唐門人物之一）反對，說王安石好學但是又拘泥古時，如果成為執政者，肯定有很多變更。他退朝後也對推薦王安石出相的曾公亮（999年-1078年3月10日，字明仲，號樂正，泉州晉江縣[今福建晉江市]人）警告說如果重用王安石，天下必當困擾。神宗又垂問侍讀孫固（1016年-1090年，字和父，鄭州管城縣[今河南鄭州市]人，中國北宋大臣，宋哲宗時門下侍郎），孫固認可了王安石在文學上的造詣，但是認為王安石氣量太小，呂公著、司馬光等人才是賢相人選。神宗又問韓琦。韓琦也反對。

昔神宗欲命相，問韓琦曰：”安石如何？”
對曰：”安石為翰林學士則有餘，處輔弼之地則不可。”
神宗不聽，遂相安石。
嗚呼，此雖宋氏之不幸，亦安石之不幸也。
— — 宋史·王安石傳

神宗聽後不以為然，在熙寧二年二月拜王安石為諫議大夫、參知政事，並問王安石：“不知卿所施設，以何為先？”

王安石答：“變風俗，立法度，方今所急也。凡欲美風俗，在長君子、消小人，以禮義廉恥由君子出故也……”

於是，北宋一場轟轟烈烈，並對後世產生深遠影嚮的變法開始了。

帝天性孝友，其入事兩宮，必侍立終日，雖寒暑不變。嘗與岐、嘉二王讀書東宮，侍講王陶講諭經史，輒相率拜之，由是中外翕然稱賢。其即位也，小心謙抑，敬畏輔相，求直言，察民隱，恤孤獨，養耆老，振匱乏。不治宮室，不事游幸，历精圖治，將大有為。
未幾，王安石入相。安石為人，悻悻自信，知祖宗志吞幽薊、靈武，而數敗兵，帝奮然將雪數世之恥，未有所當，遂以偏見曲學起而乘之。
青苗、保甲、均輸、市易、水利之法既立，而天下洶洶騷動，慟哭流涕者接踵而至。
帝終不覺悟，方斷然廢逐元老，擯斥諫士，行之不疑。卒致祖宗之良法美意，變壞幾盡。自是邪佞日進，人心日離，禍亂日起。惜哉！
— — 宋史·神宗本紀

旭，2022年9月18日，10月21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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