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花The Salt — 《番外篇》在鹽殘留於肌膚表層之前

Pei-Shan Cheng
PEISSION
Published in
Jul 19, 2021

「記憶存在於我們腦中,但人們以為回憶僅是對過去的記憶。」 — 吳明益《複眼人》

每一段故事起頭,永遠都擁有一個來自早前的脈絡可依循,就像是萬物的誕生,都是因為有太陽的照耀,而有了生生不息的靈魂竄流在山與海間。

Dear Sunsun,

嗨,當我知道你的名字有個Sun,其實有點羨慕。因為想想每個週末都有一個SUNday,那是屬於你的一天,儘管遭遇了壞的、無聊的、荒謬的,怎麼樣都不會是today is not my day ,because it’s your Sunday, happy every Sunday。不過不知道你是否曾覺得困擾,好比說當你坐在公園的時候,當旁邊的人問起今天星期幾時,他們的朋友回答「SUNday」,你是不是會以為有人在叫你,然後隨即為自己的錯覺看到尷尬?

總之,我非常喜歡妳的名字,然後也順勢喜歡你這個人。

還記得2018年,我在3月14日白色情人節時一個人從倫敦搭上客運前往Bournemouth,那是一座位在英國西南邊的濱海小鎮,也是你曾學插畫與生活的地方。

三月份的Bournemouth,風很大,溫度不高,整個城市的色澤是輕盈的藍與黃,我大概是整個空蕩蕩街道中唯一的亞洲觀光客,我甚至懷疑路上每個看到我存在的英國人,大概都會覺得我瘋了,怎麼這時候選擇來這裡?風很大又很冷呢。

可是阿,他們所不知道的是,我家鄉的風也是如此之巨大,每個新竹人的童年,似乎不外乎都會被父母親帶去南寮漁港,在港邊的攤販買上一隻風箏,然後這時父親就會拿著捆有細釣魚線的捲軸說,你看,就像我這樣,邊跑邊放線,風箏就會飛起來了喔。

風之於我來說,是個太習以為常的存在,儘管它如何使盡力氣對我殘弱的身軀咆哮,我始終無動於衷,不曾覺得害怕或驚恐,因為我就是風的孩子呢。

不過 ,當我徒步在那巨風不斷吹拂的Bournemouth海灘上時,我卻突然間感到寸步難行,我發現我身上的衣著難以抵擋風狹帶的冷冽,即便我是快要接近那片我渴望很久很久的海,但最後我還是用雙手環抱著一直打著寒顫的身體返回市區,然後到了Arts University Bournemouth的校園內晃晃,又在傍晚時分,去海邊的餐廳一個人吃燭光晚餐。

當時,其實我與你的關係僅僅是社群媒體上的網友,互相追蹤好一陣子,偶爾看看對方的文字、影像以及生活,以臆測出對方可能的模樣與特質。但我卻覺得當年去了一趟Bournemouth,就像是打開我與你之間連結的那道門。

後來的後來,我們終於在台灣見面,那時的你剛擔任起Art director的角色,做起品牌規劃、空間等各種事情。然後透過你的介紹下,去了趟九份的《山中夢遊》,走進「野事草店」,住進「山居」,看過「綠光」和「二連洞」。並且還跟上小管家Saber的腳步,在依山傍水的深夜小鎮,來一場屬於夜貓子的夢遊。那時的我,因為看見了訴說台灣故事的另一種可能性,興奮得不得了,於是就寫下了「Lost in Jiufen」這篇文章,重塑屬於我自己的九份記憶。

而這時的九份,就不再與我無關了。

2020年年底,妳跟我說「OwlStay故事所」即將在花蓮有個新空間,名叫「鹽花」。

「為什麼叫鹽花呢?」

「當我從花蓮火車站下車的第一步時,撲鼻而來的是來自海中鹽的味道。」你說。

Sunsun口中的鹽味,不只停留在她的記憶中,也隨著海風的吹拂,帶到了「鹽花」小管家小龜、《Kamaro’an》的Tipus、《鐵鏽物件》的陳穎亭,以及口吹玻璃工藝家阿志的對話中。

他們都曾異口同聲的跟我說過:「鹽花企劃的來由,是因為當時Sun抵達花蓮時,立即聞到『鹽』的味道而來的⋯⋯」

雖然Tipus的老公從跟你說過,以物理的角度來看,鹽是沒有味道。但無論如何,都還是不想把這場浪漫的想像,錯置的嗅覺記憶,視為無用武之地的元素,反倒是寧願當個天真的孩子,把「鹽花」的故事給造了下去。

塑造、摧毀、再重塑 — 如此反覆無常,直到鹽花足以孵化成你們理想中的模樣。

我一直都深深相信,宇宙自有運作的法則,她總會狡猾調皮地在被人視為「巧合」、「碰巧」、「剛好」等情境中,置入訊息。當下的我們或許並未意識到訊息的意義何在,甚至還會用憤世忌俗的態度咒罵命運的不公、豪無意義的人生或是太過刺眼的陽光,以至於妄想將槍口指向陌生人或是自己的腦袋。但卻會在很未來的未來裡,腦袋乍現出那一道源自久遠的訊息,你微微揚起嘴角,露出笑容,原來如此,你說。

當我回到離開兩年的台灣時,第一本拾起閱讀的書是吳明益的《複眼人》,並藉此開啟一場對海的迷戀與假性幻覺,想像自己坐在山中的神秘叢林,癡情地凝視海,私自認為在這場不會停止的注視,會讓我徹底理解海背後的事。

我想我從沒跟你提起,我偶爾會暗自在內心小世界裡,進行一場又一場與海有關的幻象之旅。但我們卻在心照不宣的情況下,你將與海緊緊相連的「鹽花」帶到我身邊。

「我想讓你去體驗那邊的人事物,並用你的口吻寫下故事。如果可以,請務必去『鹽花』前的濱海公園待上一陣子。」然後,我就寫出了關於《鹽花》的故事。

「我們是做Hostel起家,最喜歡的就是認識人。」

「土地總有自己的故事,但此時此刻在這個土地上的人,由過去的經驗面對現在跟未來,其發生的思維與產出的事物是最好玩的,也是構成旅行的一時一刻。」

「住過我們旅宿的好多國際旅人,會把台灣當作另一個家;然後我們好多夥伴也在旅行找到一個另一端以為是家的地方。」

當我收到Jasper傳來的訊息時,點開訊息框,總會發現裡頭擠滿文字,字裡行間不外乎就是解釋故事的源頭、花蓮與海帶給他的感受、「旅行」之於他與團隊夥伴與客人的關係,以及在他處尋找另一個家的欣喜雀躍。

回想起過往一個人像個失魂者般的遊走在各個歐洲城市,住過十人房的男女房間,曾經在凌晨被一群歐洲白人男子醉酒的癲狂與嚎哮吵醒,上廁所時被迫看見上一名使用者未沖水的屎尿,躺在床上閉眼數小時卻誤以為只過了幾分鐘,坐在深夜寧靜的交誼空間只為完成明日要繳交的稿子⋯⋯

種種體驗,總以為這就是以他方為家的失魂者必然會有的遭遇,我們自憐自艾,卻又著迷其中,疑似患了斯德哥爾摩症。

不過,卻在踏入你們所創建的《鹽花》,以無知孩子的姿態認真聽你們從心與腦吐露出來的一字一句,發現原來他方的家可以是如此——口耳相傳的傳說,故事的敘寫與再現,陌生人之間擦撞的萬種可能——一切的一切,美得不可思議,是一種看不見、嗅不著、聽不見、觸不到、吃無味,必須得用心才能感受的美。

在觀看鹽田千春展覽的時候,我尤其印象深刻藝術家訪問一群十歲德國孩童的影片。

她問這群孩子「靈魂是什麼?」這道攸關哲學、科學、心理學等的艱澀命題,他們的回答各個有趣,其中一名孩子說:「當靈魂去拜訪他人,它便會成為一段回憶。」

在遇見鹽花前,我視自己與東海域、花蓮或甚至是島嶼的過去沒有太大關係;在遇見鹽花後,卻發現這一切不再與我無關。

靈魂碰撞的剎那,回憶已永久留存。

總之,我很感謝能遇見你,以及總認真向我訴說故事的Jasper、偷偷訂飲料給我喝的Kate,還有我私自認為在Owlstay故事所裡最會說故事的小管家們(無論是台北、九份還是花蓮,他們都讓我好喜歡)。

Love,

Pei P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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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i-Shan C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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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世上嚴肅、悲傷、痛苦的事情,用溫柔的方式說。 不是因為脆弱或膽小,而是因為溫柔是一種最強大的力量。 /https://peishanche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