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TIFA NSO歌劇音樂會《托斯卡》:有多愛?

王新茜
Present! by Sloane Wang
9 min readFeb 24, 2019
寫於2019.02.24

走進 2019 NSO 國家交響樂團《托斯卡》歌劇音樂會時,其實有點被嚇到,因為我好久沒有進國家音樂廳了。

長大後離古典音樂一直保有些許距離,雖然我還是熱衷於看小提琴家 Ray Chen 的動態,讚嘆著他作為一位音樂家,經營社群內容的才華;聽著趙成真的蕭邦跟德布希喜孜孜地讀書。但總覺得「音樂」的門檻很高,小時候學過那幾年拙劣的鋼琴,早已不堪作為我聽音樂的「基本語彙」,而「聽音樂」(尤其古典音樂),好像自我詮釋的空間也不多?

《托斯卡》這晚從導聆就讓我驚嚇,聽(觀)眾的人數與認真積極程度,讓大學生都必須望塵莫及。接著,我走進門口找座位,才記起來音樂廳的 2 樓就是 1 樓,而 2 樓 17 排是如此好的位子。(謝謝兩廳院。)

一坐下,突然一陣疙瘩起來。除了是因為我從未自己坐過這麼貴的座位,我看向左前方,舞台的正前方、中間排,我想起我第一次聽 NSO。

那是 2007 年的 NSO《古典動物園》,我 8 歲。

爸爸媽媽買了小時候我不懂,現在知道非常好的位子,拎著我和 3 歲的妹妹到音樂廳。那時的我,還在學琴,雖然我不愛練琴,但我很愛音樂。喜歡愛樂電台的「邱姐姐說故事」、「音樂童年」,後來爸媽買了一套「音樂精靈圖書館」給我。於是,每天睡前我都在聽:什麼是大調小調?什麼是巴洛克時期?

幾年前,因緣際會地認識邱姐姐本人,她一開口、甚至說著我的名,一瞬間回到小時候的那個女孩,興奮的不得了。好希望她本人知道,她的聲音讓多少臺灣小孩愛上音樂,在那樣的愛中,安穩入睡。

說實話,到現在我對這場音樂會的印象不多了,除了記得曲目是「彼得與狼」跟「動物狂歡節」,那時候也對於指揮是女生(當時指揮為張尹芳)感到新奇,再來就是散場時,每個人都拿到一包巧克力,小孩真的好好騙。

說 NSO 伴我長大或許有點誇大了,但的確在我短短生命中的幾個時間都有與它的相遇。

之後,便是 2010 年的戶外音樂會,現任藝術總監呂紹嘉剛上任,我 10 歲,就跟媽媽就站在廣場上。

那時有一首曲子,沒記錯的話有雙簧管、低音管、小提琴和大提琴的獨奏。自從那刻,我就沒忘記過這幾位首席的名字。甚至讀國中時,在音樂班教室所在的大樓,與熊士蘭老師擦身而過,我開心了整個下午,不知道是在激動什麼。或是,前年蘇打綠的元旦音樂會,看見我認識的這幾位首席,演奏我最愛的樂團的歌曲,驚覺一切的長久與永恆。

回到《托斯卡》,這是臺灣國際藝術節少數巡演多城市的演出,除了臺北國家音樂廳,更會到中壢與屏東巡演,實現「行動歌劇院」的構想。除此之外,這場演出令人期待的便是導演由林懷民擔任,歌劇演員也是黃金組合。

不曾看過歌劇的我有些緊張,很怕自己搞不清楚狀況,坐在公車上都還在看網路上的故事大綱。也是因為沒看過歌劇,才知道樂團成員並不像是一般音樂會時,在開場後一同走進來,而是各自陸續錯落的到自己的位子上,開始試試樂器,讓它暖和起來。

從零星到全體,從一把、一隻樂器,變成好幾十種的聲音混和。即使「雜」卻不亂,那是音樂家與樂器的對話。每個人都是一輩子如此認真,才有將彼此湊在一起登台的成就。

或許會讓人意外,但這是我整個晚上,最愛的時刻。

如果你跳過芭蕾,這就像是整堂課的第一個 plié,記得屁股夾緊、大腿內側肌肉要有力,最後加上一點 port de bra;如果你做瑜珈,這就好比老師指引你把手向上延伸,覺察自己的呼吸。後來的美好,都始於這個仔細的開始。

《托斯卡》始於政治犯躲藏在教堂中,而在教堂中作畫的卡瓦拉多西,給了他逃命的希望。托斯卡與卡瓦拉多西是一對愛侶,托斯卡常來到教堂和他見面。不過即使兩人都是成熟的大人,我們也不能理所當然地認為其中的愛很沉穩。她沒有安全感的一再確認「你愛我嗎?」無論怎麼回答、回答什麼,她就是不滿意,「我覺得你很敷衍。」小情小愛的鬥嘴,在此時是他們最日常不過的互動。

沒想到,找犯人找到教堂來了。斯卡皮亞發現裡頭什麼人也沒有,而他為了抓緝,便將托斯卡作為棋子。用一把扇子,欺騙她剛剛才答應會愛她的卡瓦拉多西,其實和別的女人有一腿。

愛真的有這麼好用就好了,女人有這麼愚蠢就好了。

燈稍微亮起,神職人員出現,孩子在台上繞圈、合唱團在管風琴前的高舞台,音樂、情緒澎湃激昂起來。大量演員的調度讓我嘆為觀止,在有限的空間裡,創造寬廣。尤其是在樂團中,留下一條通道的安排,讓演員可以走進其中,在視覺上多了許多樂趣。

第二幕來到宮中,斯卡皮亞真的讓我反覆的懷疑:你真以為女人這麼笨嗎?可以讓你操控在手中?但,一切是我擔憂了。

托斯卡或許一開始,還真的讓人有一些看不下去,到底要如何才能讓妳滿意呢?但從這時開始,可以發現這都是因為托斯卡太愛了,為了救卡瓦拉多西,怎樣都可以。

「自己,還是他的生命?」這對托斯卡來說,並不是一個選擇,因為她別無選擇。將自己/自己的身體「獻給」斯卡皮亞,違背了她的愛;而沒有他的生命,愛在哪?

可以理解在這個故事脈絡與時代背景下,男性勒索女性的性與愛當作交換條件,並不足以為奇。但我好奇的是,在舞台上(尤其是肢體上的)呈現,分寸在哪?到哪裡其實就已經就足以表達劇情?現場的演出已經看的出來是有仔細設想,十分含蓄,唯有斯卡皮亞「以手激動的抱住」托斯卡。

紐約市芭蕾舞團(New York City Ballet),由前藝術總監 Peter Martins 編舞的《羅密歐與茱麗葉》中,便有極具爭議性的「甩巴掌」。直到近期 Peter Martins 因一連串性暴力指控「自願退休」之後,現任管理團隊才將此橋段刪除。

從這個例子要接著要思考的是:舞台上的動作要傳達什麼樣的資訊?是不是可以有替代的動作設計取代實際於舞台上對女演員「上下其手」。

但就劇情來說,托斯卡是前衛且勇敢的。她以刀代替她的吻,了結詆毀她的男性。歡欣地說,「我的愛救了你,也給了我們在未來的嚮導。」殊不知未來,根本沒有未來。那些不會殺了卡瓦拉多西的約定,形同虛設,能夠促使「一千次吻閉上你的眼,呼喚你一千次的名字」的愛也無法抗衡。

托斯卡便眼睜睜看著他一動也不動的死去。心碎的她衝上前,原本還在稱讚「演技好好」,才發現根本不是一場戲,他真的死去了,她的愛無處安放,便一躍而下。(這讓我想到電影《黑天鵝》,Natalie Portman 最後的縱身一跳。)

《托斯卡》訴說的故事其實可以說是嚴肅的,信仰、政治與愛情,但卻有讓人不僅會心一笑,還真的讓觀眾哈哈大笑的幽默。整整三幕的演出,當然不覺得枯燥,更是意猶未竟、欲罷不能。對於愛,或說對於「人與愛」的描寫,都在簡單的人物關係中,恰到好處,也在聲樂家唱出的每一句中,感受到細膩且豐富的情感。

繼上次與 NSO相遇,10 年過去,現在我要 20 歲了。

從 2002 年版本,到今年 2019 的再製。呂紹嘉即將卸任,林懷民也要退休了,這是一個輝煌年代的謝別。到底要對藝術有多愛,才可以在艱辛的時代中,一步步走到成為大師的現在。所有促成這場演出的藝術家們,又是要多愛這門藝術,才能有緣分在此時一起表演;要多愛才能有勇氣闖進義大利學聲樂,取得一席之地?要多愛才能有毅力突破已有的技巧與美學?

我們身為觀眾,又應該要多愛,才有資格與榮幸去看他們生命的結晶?我想起每天聽愛樂電台的那個小女孩,世界還很小,生活很單純,珍惜著每天一小時的睡前 me time,因為今天沒聽到,就沒有重播了,錯過就不再。

那如果我們身為觀/聽眾,在每場表演、音樂會,都抱著如此的珍惜,好好把握這難得的相遇,便是說自己有多愛的證明吧。

謝幕。左起鄭皓允(飾卡瓦拉多西)、指揮呂紹嘉、導演林懷民、左涵瀛(飾托斯卡)、Lucio Gallo(飾斯卡皮亞)。

後記:參加 2019 TIFA 的記者會時,得知今年的目標是「讓觀眾沒有理由不來劇場」,讓藝術可以更接近 (accessible) 群眾,所以便推出許多友善「措施」(不喜歡說是「服務」,因為這不該是服務,這是「必要」),像是托嬰、口述影像…等。

觀賞2/22場次《托斯卡》時,我前方就有帶著導盲犬的觀眾/聽眾。在表演中(導盲犬工作的途中),牠難免發出些微聲響。一點點聲音,就讓周遭的觀眾回頭看一眼。我想這些銳利的眼神,其實可以留給發出訊息「叮咚」聲的人。場館的友善是開始,但接下來的便是群眾的功課了。

關於表演的寫作,無論是觀後心得還是評論,其實大多數的讀者,都是不曾也沒機會親臨現場的人。所以我的觀點便是,對於「表演」本身就不再是文章的重心,而是思考的開端。表演之於我甚至社會的關係才是我想著墨的地方。從上一篇《長路》,到這則《托斯卡》,我始終相信「文字是誠實的」,對自己誠實而寫出的東西,是別人想學也學不走的,也才能交待自己。

--

--

王新茜
Present! by Sloane Wang

1999 年生,一個沒有繼續當記者,但仍相信書寫靈光的新聞系畢業生。 曾居美國肯塔基,現居她又愛又恨的臺北。sloanewanggm@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