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不落的海上霸權:John Harrison 的航海計時器(中)

陶子張
拾歲堂:鐘錶師的學徒
11 min readMay 20, 2020

主流價值以外的天才,是一份受到詛咒的餽贈,終其一生,都在世俗嘲諷和自我實現之間,奮力拚搏,幸者留名,不幸者惘矣。

John Harrison 就是這樣一類人,自學鐘錶成材,卻無端遭受迫害,只因為他沒有譁眾取寵的標籤,卻獨自一人,破解難倒「一眾天才們」的懸問。

跨越了工匠與科學之間,庶民與貴族之間的鴻溝,所引起的衝突,遠遠超乎他所想像,甚至引來危及性命之要挾。

及至年邁時,回首身後八十載,不為名,不為利,就為了一口氣 ... ...

John Harrison’s H1 Clock (Source: collections.rmg.co.uk)

在 George Graham 的協助下,歷經 5 年時間,1736 AD,哈里森氏 1 號終於建成,代號 H1,依憑皇家學會要求,John Harrison 奉命出洋,歷時 6 個月時間,往返兩地進行實驗,最終將以艦隊日誌為原本,核對 H1 紀錄。

當時的 John Harrison 已年愈不惑,43 歲高齡,對於一個從未進行過遠洋航程的老木匠而言,著實是個艱鉅挑戰,也顯示出皇家科學院的一眾院士們,對於 John Harrison 的不信任與刁難。

然而,工匠之所以能憑一門手藝,一生懸命,一輩子就幹一件事過活,便是一口「硬氣」。

以一口氣做人,能使人無所畏懼,更何況是區區一方汪洋?

John Harrison 帶著重達 32 kg 的 H1,隻身上船,出於工匠所獨有的質樸氣質,他與船上水手們很快交好,在遭遇紊流,船板顛簸,暈眩不適,上吐下瀉之時,便是這些水手們,照料 John Harrison 的一切起居。

3 個月航程期間,John Harrison 在獨立書房裡,潛心計算 H1 的所有數據,並同時與艦隊日誌核對,卻驚覺一件事情:

出洋後 1 週,誤差累計,已超乎實驗時的 2~3 個月之久。

近海淺灘實驗時,一日誤差大約在 1 秒內,意味著 2~3 個月的累計誤差,大約是 1~1.5 分鐘,可以藉由正午校時進行補償,在原先推測的結果中,6 個月航程之誤差,最終可以縮減至 15 秒內。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使得實驗推理和真實情況之間,形成了如此巨大的反差,到底是什麼關鍵因子,影響著 H1 的運行?

Clock Hairspring / 筒形擺輪 ( Source: Calpolyquantumlab on Youtube )

日不落的海上霸權(上)一文中,已提到傳統老爺鐘結構裡,一晃一盪,來回振盪的古典鐘擺,無法運用在顛簸汪洋中。

為了修正此一缺陷,John Harrison 採用另一設計「筒形擺輪」,即是以一枚車芯,兩端半徑車削至極細極小,再安裝於一枚環形銅輪,謂之「擺輪」。

此後,共用同一枚車芯,在擺輪上方,安置一圈螺旋游絲,整體結構狀似筒形,再配合擒縱系統的一收一合,來回振盪,完成頻率輸出,也就是近代鐘錶設計裡,十分常見的「擺輪游絲」構造。

擺輪游絲之構造,當時仍只能算作機械雛型,仍有許多瑕疵之處尚待改進,但這些尚待改進的缺陷,所需要的物理學識,卻已超過 John Harrison 所具備的知識範圍。

在遠洋出航以先,John Harrison 針對 H1 所進行的模擬實驗,是在近海淺灘上的一方小舟上,運用一左一右,一前一後的鞦韆工具,配合小舟本身隨海浪一上一下的起伏,形成六向運作干擾。

在六向運作干擾的實驗中,H1 的表現十分優秀,日誤差維持在 1 秒以內,此一結果在當時的製造技術中,堪稱無雙之作。

堪稱無雙之作的 H1,卻在出洋期間,出乎意料地產生巨大誤差,探究其背後原因,便是原先近海實驗時,六向干擾之外,所未嘗料想到的擾動因子。

──轉動慣量。

轉動慣量 (Moment of Inertia),是一個物理學的專有名詞,若非出身自硬體工程背景,或是已忘卻高中物理課程的朋友們,想必十分陌生。

較為艱深的推數理推倒,以及運用在鐘錶機械設計裡的方式,在此不談,只以簡明概念言之,即是「物體在旋轉運動之時,其慣性之大小」。

所謂「慣性」,則是「一物原先狀態的韌性」,慣性愈高的物體,往往愈難被改變其原先狀態,以一個相對直覺的比方舉例,好似以一人之力,攔阻一輛玩具發條車,或一輛行駛於鐵道上的高速火車,孰為難,孰為易?

轉動慣量,便是專門描述旋轉運動時,一物的慣性大小,針對旋轉時候的慣性大小,又延伸出許多數理推算,藉以預測旋轉時物體的移動方向。

既然提及「旋轉」運動,相信讀者們不難聯想到,鐘錶機械的一切結構,便是建立在每一枚齒輪零件之間,相互牽引的「旋轉」運動。

John Harrison Clock H2 (Source: National Maritime Museum)

──旋轉運動,就是造成 H1 誤差一瞬累計的干擾因子。

John Harrison 在六向干擾實驗中,所並未考量到的干擾因子,就是「旋轉運動」,他忽略了在海上航行時,六向干擾並非獨立存在,而是十分混亂地交錯出現,從而形成旋轉運動。

在近海淺灘實驗時,出於海浪之大小,相較於實際出航,旋轉運動之影響甚微,所以當時未能發現,直到真正進行遠洋實驗,整整 3 個月下來,旋轉干擾的影響才逐漸浮現。

然而,John Harrison 作為一名鄉野工匠,物理學識畢竟有限,只能隱約地覺察到旋轉干擾的存在,卻無法掌握其中關鍵,一度陷入苦思。

完成 6 個月遠洋實驗後,John Harrison 返回倫敦,並將 H1 的文檔紀錄,上呈皇家科學會,在這一趟遠洋航程裡,雖然發覺 H1 存在缺陷,但整體結果而言,已十分接近《經度法案》所要求的誤差範圍。

照理來說,John Harrison 完全有資格,取得第二輪研究資金。

可是,就在 John Harrison 出洋的 6 個月期間,皇家科學會為保守顏面,以及境內新教民眾之輿論,積極發展「月角距」測量法的補強研究,試圖完善以天文學為基礎的測量法。

為了保守虛浮顏面,皇家科學會甚至不惜採用一種,即便到了當代,仍可視為相當笨拙的一種辦法:查表歸納法。

日不落的海上霸權(上)一文中,已提到「月角距」測量法,以月亮位置之變幻,推算兩地時間誤差,所以如何取得絕對正確的月亮位置,便成了此一測量法的關鍵。

為了取得絕對正確的月亮位置,皇家科學會耗費大量人力物力,進行過去十年間,天文星象表的整理,取得一份最為精確的「月亮位置表」。

聲稱所有關於「月角距」測量法的失誤,皆來自月亮位置的測量錯誤,若以這份「月亮位置表」作為推算依據,必然可以補償此一測量法。

Moon Phase (Source: wallpaperflare.com)

及至此時,月角距,鐘錶法,二者之初,原本是性質單純的方法差異,如今卻演變成人與人之間的意識鬥爭。

返鄉的 John Harrison 持 H1 紀錄文件,上呈皇家科學會,試圖申請第二輪研究資金,卻遭莫名拒絕,原因是出於 H1 的紀錄文件,和出航艦隊所提交的航海日誌內容,並不符合。

出航艦隊所提交的航海日誌,聲稱 H1 在出航時,存在巨大誤差,卻並未提及返航時,其精確無誤的時間推算,避免了一場觸礁浩劫。

事實上,John Harrison 的遠洋出航,分作一往一返兩段,分別搭乘不同船艦,所以航海日誌之撰寫者,自然也是不同船長,起初是為了避免 H1 之紀錄比對出現爭議,卻沒有想到形成如此尷尬的情況。

John Harrison 返航時,因為稍加修正了 H1 的部分避震裝置,以及返航時所搭乘的船隻,屬於設備相對穩固的船艦,旋轉干擾的影響較少,因此返航時 H1 的表現極佳。

卻在返航途中,因為返航船長過於依賴月角距測量法,造成海上位置判斷失誤,差點使得船隻觸礁,若非因為 John Harrison 以 H1 之測量結果,強硬地要求船長修改航道,否則所有船員都將葬身海底。

然而,人心叵測,判斷失誤造成船艦觸礁,是一項重大職涯汙點,很可能導致前途毀於一旦,返航船長發生判斷失誤,雖然僥倖獲救,但出於生涯考量,秘密對所有船員下達封口令,並銷毀部分航海日誌。

因此,H1 僅僅只有表現不佳的第一份日誌,可以做為對比。

HMS Orford (Source: wikimedia)

人們有一個很特殊的心理情結,總將對自身存在的病態迷戀,轉化成對上帝的愛慕,從而倚靠不須負責任的成見,胡說八道。

月角距法的輿論基礎,是在於月球是「耶和華賜予人類的時鐘」,必然是最精準的。

出於畸形自戀而產生的成見,摻揉傲慢原罪,便形成了一如皇家科學會和 John Harrison 之間,這般毫無意義的爭戰。

出於返航艦長將日誌銷毀,使得 H1 僅剩一份表現不佳的出航日誌,可以做為對比,自然無法成功取得第二輪研究資金,除卻一眾院士的冷嘲熱諷以外,甚至還可能需要支付賠償金額。

然而,或許冥冥之中,真有天意,就在 John Harrison 陷入困境之時,有一名他在返航艦上,交情甚好的水手,因為感念 John Harrison 的救命之恩,還有認為 H1 是可以解決經度問題,挽救無數水手性命的儀器。

所以決定挺身而出,向皇家科學會提出證明,證明返航期間 H1 的量測結果之精確,及時挽救了一場觸礁沉沒的浩劫。

Shipwrecks (Source: wikimedia)

在返航艦水手的作證下,皇家科學會再無話可說,批准了 John Harrison 的第二輪研發資金,但為了挽回顏面,依舊持續進行月角距法的補強研究,試圖扳倒鐘錶法的崛起。

至此,是一個關鍵的轉捩點,取得第二輪資金的 John Harrison 雖已無後顧之憂,卻仍無法破解「轉動慣量」之奧祕,無法針對 H1 的缺陷,作出正確修正。

無可奈何之下,John Harrison 只能針對擺輪游絲的振盪頻率,以及整體時鐘的避震裝置作出補強,甚至向好友 George Graham 委託,請他聘雇手藝精湛的鐘錶匠,進行零件的製作。

假他人之手,對於一名心高氣傲的工匠而言,實乃束手無策之舉。

5 年後,John Harrison 再次推出 H2,但表現依舊不如預期,甚至還比原先 H1 的狀況更糟,這表示他所遭遇的難題,已遠遠超乎他所有的知識範圍。

此後,John Harrison 便向 George Graham 求教,從根本知識開始學習鐘錶工藝,歷經整整 17 年,再次推出 H3。

H2,H3,內部機芯之設計,相較於 H1 機械,基本上並無別出心裁之處,雖然在穩定性方面較佳,且已經十分接近最後精度,但依舊無法觸及《經度法案》所要求的誤差範圍。

此一懸問,一直到 John Harrison 無意間,在把玩 George Graham 徒弟製作的一枚懷錶時,答案悄然浮現 ... ...

John Harrison H4 Marine Chronometer (Source: Tatter on Flickr)

17 年歲月,依然無法令 John Harrison 參透轉動慣量的物理奧秘,只能在標準精度的邊緣徘徊,始終不得其門而入,一奪《經度法案》之冠冕。

直到一日晨時,John Harrison 正自沉思,手裡擺弄著 George Graham 徒弟製作的一枚懷錶,一如 6 歲那年,天花臥床之時的光景。

或許世間真有「宿命」之說,便在 John Harrison 擺弄手中懷錶,皺眉沉思之時,破解轉動慣量干擾的答案,已悄然浮現腦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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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子張
拾歲堂:鐘錶師的學徒

我是一名鐘錶師傅,目前服務於瑞士外商,致力將神秘的鐘錶工藝,推向普羅大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