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不落的海上霸權:John Harrison 的航海計時器(上)

陶子張
拾歲堂:鐘錶師的學徒
15 min readApr 28, 2020

1707 年,正逢英法百年戰時,一支凱旋歸航的英格蘭艦隊,在錫立群島遭遇大霧,4 艘船艦觸礁沉沒,逾 1400 人死亡。

遠洋航行,仰賴星象觀測,藉以判斷海上位置,若遭遇大霧,覆蓋本應明朗的夜空,便如蒙上雙眼,行走在萬里深淵的無盡鋼索,終要跌落。

是次慘禍,令日不落帝國徹底明瞭「海上經度」的重要性, 1714 年,對外發布《經度法案》,懸賞高額獎金,號召有能之士,試圖征服海洋 ... ...

Longitude & Latitude (Source: Internet Archive Book Images on Flickr)

經緯度的觀念,在公元前 230 年,由希臘人 Eratosthenes 所建立,將地球南北分作 90 度,東西分作 180 度,並以日照陰影為依據,首次丈量地球直徑,為現代地理學( Geography )的建造者。

此後,直到公元 150 年,由希臘天文學家 Ptolemais ( 托勒密 )在著作《地理學指南》中,論述了地球的形狀大小及經緯度的測量方法,並於書中的 27 張地圖標記經緯線,經緯度系統才算正式架設完成。

一言以蔽之,經緯度系統,即是「球面座標」系統。

緯度,以赤道為 0 度,南北分作 90 度,出於地球對日公轉,軸心傾斜 23.5 度的緣故,形成南北半球相反的四季變幻,若還記得國高中地理課程的讀者們,應能聯想到「熱帶 / 溫帶 / 季風 / ...」等名詞。

經度,則以「本初子午線」為 0 度,東西分作 180 度,每 15 度劃出一個時區,時區之間差異 1 小時,過去歷史上的「本初子午線」定義紛亂,曾訂在非洲、羅馬、哥本哈根、耶路薩冷,甚至巴黎和羅馬等地。

直到 1884 年,才由國際子午線會議決議,將通過英國格林威治天文臺的經線,訂為國際通用的「0 度經線 / 本初子午線」。

究其原因,便與 1720~1759 年間,由 John Harrison 設計的航海計時器,提供了精確定義「經度」的測量工具密切相關 。

John Harrison & H4 calibre (Source: Heritage Images — Getty Images)

西元 1693 年,John Harrison 出生於 Foulby,是一處位於 West Yorkshire 鄰近 Wakefield 自治市的偏僻小鎮,是一代五個孩子裡,最年長的老大。

父親 Henry Harrison ,是一名平凡的莊園木匠,母親 Elizabetha Dilworth 則是一名家庭主婦,出生於工匠家庭的 John Harrison,自幼便承襲一身木作技藝,為日後製作複合材料的鐘錶結構,奠定深厚基礎。

John Harrison 對機械鐘錶的啟蒙,源自 6 歲那年,一次幸而不幸的「天花」感染,臥病在床的數個月期間,父親贈與的一枚懷錶,填補了這段時期的無聊與空虛。

或許是出於工匠天性使然,試圖解構每一門技藝的背後原理,傾聽機芯運作的「滴答 ...」聲,研究內部零件的運動,成了烙印在他生命中,漫漫八十載歲月,同「天花」感染一般,幸而不幸的印記。

Cornelis van Wieringen ( Source: Wikimedia )

公元 1700 年,適逢英法百年戰時,若以近代史角度觀之,則可視為大英帝國在 1588 AD 擊敗西班牙無敵艦隊後,成為新興海上強權,試圖爭奪獨一海上霸主地位的關鍵時期。

英法矛盾起因,同新舊教歧見相關,自 1688AD 英格蘭「光榮革命」後,驅逐信奉傳統天主信仰的詹姆斯二世( James II/VII, 1633~1701 AD ),改尊新教信仰的威廉三世( Willem III van Oranje, 1650~1702 AD )為王,後者自栩為新教「保護者」之角色。

因此,同舊教信仰的法蘭西帝國交惡,一連串間歇不息的戰役,持續百年之久,故稱作「百年戰爭」。

公元 1702 年,威廉三世駕崩,英法之間的宗教對立,逐步延伸到經貿領域,為爭奪美洲和亞洲地區的控制權,兩國進行海上競爭,北美十三州獨立,美利堅建國,均在此一時期。

精確的航海計時器,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誕生,是為了爭奪獨一海上霸權,能在海面上進行準確「經度定位」,從而執行遠洋政策的戰略工具。

Lunar-Distance Method (Source: Wikimedia)

相反於「緯度」的丈量,僅需測定太陽額角,或是北極星的地平高度即可得知,「經度」的測量,卻需要更加繁複的數學計算,在當時的主流方法中,主要採用 1514 AD 由德國天文學家 Johannes Werner 提出的「月角距 (Lunar-Distance Method)」測量法。

月角距 (Lunar-Distance Method) 測量法,主要是藉由「月亮在空中的位置」變幻,推算出發地和所在地之間的「時間差異」,若能知曉兩地時間差異,即可換算兩地經度差異,若已知出發地之經度位置,即可推測所在地之經度位置。

換言之,「時間差異」精確與否,便是知曉「經度」的關鍵。

實際操作,則是依據一份理論推算的月相圖,比對實際測量結果,並藉由數學補償演算,縮減兩者誤差,取得平均位置,此一方法,符合海事人員在緯度測量上的舊有習慣,看似十分理想,實則不然。

因為觀測「月亮位置」,需考量月相盈虧,大約 29.5 日輪迴的週期裡,必然有 4~6 日不可觀測,或加上氣候因素,甚至更久,造成莫大誤差,此外,須知「理論推算 / 數學補償」兩者雖是互補關係,能將「經度誤差 / 時間誤差」縮減至一定範圍內。

但是,在遠洋航行上,1 單位經度,約為 17.69 公里,若估算誤差在 5~6 度左右,即意味著 88~106 公里的位置偏差,即便以時間為考量,1 分鐘的誤差,在赤道上,等同 27 公里的位置偏移,遑論當時的機械鐘錶,一日間尚有 5~10 分鐘的誤差,意味著 135~270 公里的失準,可能令船隻觸礁,或駛入淺灘海域,導致重大災難發生。

自 15 世紀的地理大發現以降,直到 John Harrison 的航海計時儀發明以先,遠洋航線始終是「沿著海岸線」航行,若脫離了陸地視界,便有海上迷航的危險性,許多船隻往往沉沒在近陸地區。

沿著海岸線航行,如同不識游技之人,扶牆游走一般,雖可保障一定程度之安全性,卻限縮了人們探索無限海洋的範圍,亦促成了海上強權的競爭,在如此渴求的前提下 ──

── 另一丈量辦法「鐘錶法」於焉而生。

Old Long-case Clocks (Source: jatocreate on Pixabay)

西元 1713 年,正值 20 歲的 John Harrison,建造了第一座落地長鐘,有別於傳統黃銅材質,以木造手法,利用癒瘡樹和橡木,在材料硬度上的差異,製成「不須點油潤滑」的木製軸承,大幅降低機構運作時的摩擦力影響。

此後,又於 1725~1728 年間,同木匠身分的弟弟 James Harrison,合作製造三座「日誤差精確至 15 秒內」的高精度時鐘,並在此一期間,研發出兩項影響後世鐘錶設計,極其深遠的結構:

格架擺 (Grid-iron Pendulum)

是利用金屬在不同溫度下,產生不同變形比例的膨脹曲率,修正以往使用單一黃銅材料,在冬夏期間產生折凹彎曲的缺陷,穩定「等時性原理」的流暢運作。

整體設計,是利用 5 枚並列相連的金屬棍,3 支鐵質(Fe),2 支鋅質(Zn),採收合式插銷結構相連,近似於鏤空抽屜,不同金屬棍之間的距離,即是「預留公差」,可以在溫度變化時,將形變誤差縮減至「預留公差」內。

直到 1800 AD,伴隨人工硬件技術逐漸成熟,試圖將 15 秒內的日誤差,降低至 1 秒以內,才重新回顧此一設計,試圖優化在插銷結構之間,鐘擺震盪之時,因轉動慣性而產生的位移誤差。

Grid-iron Pendulum / 格架擺 (Source: mhs.ox.ac.uk)

蚱蜢擒縱 (Grasshopper Escapement)

顧名思義,即是運作方式近似於「節肢跳躍」的機構,將以往設計的「擒縱叉軸心」和「鐘擺軸心」做成一柱,降低機械運作時的摩擦力面積。

於此同時,利用設計在擒縱叉上的「兩片彈簧」,取代過去,以部件反作用力所驅使的一擒一縱,避免力量流失。

說穿了,擒縱機構的優化,即是縮減所有非必要摩擦力,因為所有走時誤差和毀損,都來自非必要摩擦力的耗損,令機械運作不佳。

Grasshopper Escapement / 蚱蜢擒縱 (Source: Ken Kuo on Youtube)

擒縱系統的演化,是機械鐘錶發展史上,一項至關重要的檢驗指標。

《望彌撒的等擺定理(下)》曾介紹,早期 Galileo 發展的「複式機械擒縱」,由懸掛一側,長短不一的兩條擒縱叉,針對按「等時性原理」振盪的鐘擺,進行頻率輸出,此一機構,在當時仍有部分缺陷。

此後,雖出現一系列型態不一的擒縱設計,但均未達成顯著功效,直到 John Harrison 發表「蚱蜢擒縱 (Grasshopper Escapement)」,才將走時誤差大幅降低,令近代鐘錶師們,得以真正走入「15 秒內」的蝸角之爭。

然而,真正至關重要的議題,也就是鐘錶如何抵禦「海洋顛簸干擾」,此一競爭,才剛剛開始,便是 1714 AD,大英帝國所發佈的《經度法案》... ...

Jan Porcellis _Ships in a Storm on a Rocky Coast (Source: Wikimedia)

公元 1713 年,John Harrison 完成第一座高精度時鐘後,隔年,英格蘭政府便發佈《經度法案》,懸賞高達 20000$ 英鎊的高額獎金,依通貨膨脹定律計算,折合約 1 億新台幣。

有別於背負高尚理想的科學家,所有工匠,幾乎都是思考務實之流,John Harrison 亦在此列,正是出於高額懸賞獎金,令當時已育有一子的 John Harrison 決定加入此一競爭,籌措育子基金。

養育子女,如此單純而美好的動機,未想,卻因此踏上一條險惡道路,漫漫八十載歲月,見識上流社會的陰暗世界 ... ...

當時的大英帝國,自 16 世紀中葉,一部《天體運行論》尹始的「科學革命」以降,作為新教起源的信仰中心,有別於羅馬教廷的保守拘束,給予科學研究較大的寬容與重視,最終成為歐洲地區,俱指標性的科學重鎮。

以「皇家學會( Royal Society )」為中心,主持各樣科學研究,許多震爍古今的科學家均為此會院士,古典之流,如:牛頓( Isaac Newton, 1643~1727 AD )、達爾文(Charles Robert Darwin, 1809~1882 AD )、法拉第(Michael Faraday, 1791~1867 AD );近代之流,如: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 1879~1955 AD )、圖靈(Alan Mathison Turing, 1912~1954 AD )、霍金(Stephen William Hawking, 1942~2018 AD )。

然而,或許是出於宗教偏見上的狹隘見地,或是理論科學和實踐工程之間的落差,針對「海上計時器」此一難題,令整座皇家學會之院士,均受困於思想之囹圄,即便是天縱之才的牛頓爵士,亦浮沉此間。

數年間,始終圍繞在如何優化「月角距」測量法,而非立足於「鐘錶法」之上,建造一枚「精確的鐘錶」。

皇家學會的思想牢籠,對於「鐘錶法」的漠視,在當時的英格蘭社會,信仰新教的大眾氛圍中,其實並不意外,因為在普遍認知裡,認為「月角距」測量法,是利用月亮位置的變幻而丈量,是「耶和華賜予人類的時鐘」,必然是最準確的。

生而為凡人,又如何以俗子技藝,觸及神之工藝呢?

荒謬而無知的成見,給予「月角距」法,在先天上的支持,惟有真正出身工匠之門,思考相對中立的 John Harrison,得以勘破此一幻相,卻惹來更加險惡的人心歧見。

Saint Wolfgang and the Devil (Source: Wikimedia)

人心,是一項何其迂迴的設計? 比之於超複雜鐘錶,有過之而無不及。

前文已述,歐洲近代史上的紛爭,絕大多數來自宗教歧見,若更深入一層敘述,可稱之為「人心的歧見」,上者如邦國之互伐,下者如種族之爭鬥,未嘗想,即便是奉「理性」為本的皇家學會,亦難逃此一傲慢原罪。

公元 1730 年,John Harrison 考察各樣時鐘結構,繪製出一份「航海鐘」設計圖,前往皇家學會,拜訪負責此一懸賞案的天文院士 Edmond Halley,希望尋求贊助資金。

懸賞案的獎金豐厚,自然引起大量「能人」輩出,但實際上,所蒐羅到的解決辦法,卻甚是莫名其妙,光怪陸離,除卻錯誤認知的天文謬論以外,更有行使方術之輩,豢養犬隻,留以刀傷,自稱運用巫術祕法,實為草藥之學,令其傷口無法癒合,藉以計算時間長度,可謂殘忍荒謬至極。

或許是萬般無奈的情況下,使得 Edmond Halley 逐漸放下心中成見,願意接納邏輯上,基本合理的想法。

起初,John Harrison 自述所造的木製機械鐘,能將日誤差縮減至 15 秒內,引起 Edmond Halley 的狐疑與鄙視,直到親自造訪位於 John Harrison 的故鄉,放置於 Nostell Priory 內的機械鐘,才發覺木製軸承和蚱蜢擒縱的設計,確實別出心裁,逐漸予以信任。

但是,要建造一枚能在顛簸晃蕩海面上,依舊保持高精確度的時鐘,實為一困難至極的題目,難倒整座皇家學院之眾院士。

如此一個世居鄉野的木工,自學鐘錶之輩,真能成功?

半信半疑的情況下,Edmond Halley 將 John Harrison 轉介給當時英格蘭最為傑出的鐘錶製造商「George Graham」,即是現代鐘錶品牌 GRAHAM(格林漢) 的創始人。

George Graham ( Source: britannica.com )

John Harrison 和 George Graham 的相識,可視為鐘錶發展史上,一段堪稱莫逆之交的千古佳話,深遠地影響了航海計時器的發明。

《物種裡的時間演化》一文中,已提到「鐘錶師」的性情古怪,往往特立獨行,沉默寡言,甚至略帶幾分「強迫症」似的神經質。

想當然耳,綜合迴避與焦慮的人格特質,便與「社交障礙」形成推理關係,許多高明工匠,往往是獨居山中,不善言辭,如神仙一般的方外高人。

所以,不善社交的工匠們,長袖善舞的科學家們,兩者之間,形成一道涇渭分明的職業鴻溝。

然而,George Graham 卻是一支異類,不同於尋常工匠和科學家之間,涇渭分明的職業界線,George Graham 專門接受來自皇家學院的委託,製作各樣天文儀器,由此發跡,成為鐘錶界裡的一代名匠。

同皇家學院關係密切的 George Graham,便是 John Harrison 取得第一筆研發贊助的關鍵人物。

在前者的協助下,除卻贊助資金以外,亦藉由多年製作天文儀器的經驗,以工匠角度檢視 John Harrison 提出的設計圖,發覺木製軸承、蚱蜢擒縱的構思,確實是有別以往,截然不同的創新設計。

取得贊助資金和技術支援下,第一代航海鐘始能建成,名為「哈里森氏 1 號」,代號 H1 ... ...

John Harrison’s H1 Clock (Source: collections.rmg.co.uk)

John Harrison 站在小丘上,一座高精度時鐘旁,眺望遠方的近灘海面上,一艘載著 H1 的小船,以海軍旗號作為溝通,驗證 H1 的計時精度。

整整 6 個月,夙興夜寐的修正,窮盡腦海知識,建造而成的 H1,截至目前為止,近乎不可思議,維持「日誤差 1 秒」之內的精確度。

於此同時,皇家學院提出「海上實驗」要求,要求 H1 隨同遠洋海軍出航,在兩地之間進行「經度定位」,並以航海日誌之紀錄,作為證明原本。

本以為勝券在握的 John Harrison,並未知曉,是次出航,只是這條名作「經度之爭」的漫漫長路,何其短暫的初次揚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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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子張
拾歲堂:鐘錶師的學徒

我是一名鐘錶師傅,目前服務於瑞士外商,致力將神秘的鐘錶工藝,推向普羅大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