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選擇」,「自決」更顯民主真義

跨海專訪社會學家、日本Shure民主大學創辦人 朝倉景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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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Cucurbita

編者註

當世界的高教創新嘗試以「建構未來競爭力」「迎接Ai 時代來臨」等論述導向去設計教育體制時,背後是否有些隱而不見的問題?(延伸閱讀:實驗教育,「再實驗」!——大專以上實驗教育國際想像計畫

我們接下來將發表日本「Shure University」系列專題文章,試著探討:日本的民主大學、不登校現象、民主教育聯盟和日本的另類教育史。

此篇為系列文的首部曲,特別專訪到日本Shure 民主大學創辦人暨社會學家 朝倉景樹,讓我們一起看看他的教育觀點,和主流的高教創新觀點有何不同。(關於Shure 的中文介紹:http://shureuniv.org/about-z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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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楊逸帆 Adler Yang

「大學理應是自由開拓思想與實踐的殿堂。但在多數大學,學生能學什麼、該學什麼仍由學校或教授決定。」朝倉景樹說。

他是影響亞洲設計界深厚的已故教授朝倉直巳之子。是社會學家,專攻民主教育、「不登校」現象,亦是東京Shure 大學實質負責人。但,不論網路或名片上,他只自稱大學「職員」。

Photo credit: Shure University

「職員」稱謂,體現Shure大學精神:老師不是學習裁定者,而是人生引路人。「探問『我』為何物」與「創作自己的人生路」是學校的核心。師生共同治校,定期開會討論學校設施、課程、預算等營運事項,共同落實決議。教師引導學生尋找、探討關心的事物,實驗如何讓核心關懷成為養活自己的專業。

舉例而言,「『我的人生,我創作』課」藉藝術或文學梳理「低人一等」或「偏離常軌」的自我否定感,「『人生多樣性』研究會」研究不同生活模式的形成背景與可能性。學生可以在校創業,畢業後「替自己」工作。不過,「畢業」也由學生設的目標是否達成而定。

這所大學隸屬日本最大「民主教育」組織 — — 社團法人Tokyo Shure。其旗下除了大學,還有小學、中學、體制外教育顧問服務與出版社。大學自1999年成立,雖因法令限制還無法頒發文憑,卻已有西班牙、以色列等大學來見習民主轉型的可能。2015年,日本首相安倍晉三更到訪Tokyo Shure其中一所完全中小學(六~二十歲),公開宣佈:應當讓孩子知道,即便不想去學校,依然能懷抱夢想。學習與生活可能性非常多。

安倍總理視察了東京都內的自由學校「東京SHURE」。照片來源:日本國首相官邸

「民主教育」讓學生為自己做主、參與公共事務、主動解決問題,目的是透視「小我」的自我疆界,意識並擔起公民責任。他們認為,民主素養形成於民主環境和文化。

第一屆亞太民主教育論壇(Asia-Pacific Democratic Education Conference,APDEC)在台灣舉辦,顯示國際對台灣民主與民主教育的認可。但論資歷,2000年Tokyo Shure就在日本承辦第八屆國際民主教育論壇(International Democratic Education Conference,IDEC)。朝倉指出,日本民主教育發跡甚至可追溯至1920年代。

若民主教育早已起步多時,何故日本仍被認定為亞洲「高壓應試教育」的典型?日本教改的背景與經歷有何值得台灣與世界借鏡?以下是我與朝倉對談的摘要:

Photo Credit: Cucurbita

朝倉:

1920年代,就有人認為當時全面實施,強調服從、背誦、統一思想習性的義務教育,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溫床。於是,歐洲的瑪莉雅・蒙特梭利、A・S・尼爾等人著手出版、創校(後者為夏山學校創辦人),致力於他們心中有益人類福祉的教育。日本民間也因大正民主時期的自由,展開教育改革。日本史上最暢銷、譯成數十國語言的經典《窗邊的小荳荳(原作:窓際のトットちゃん)》描寫的「友恵学園(トモエ学園)」,就是當時成立的自由學校(フリースクール,音譯自Free School)之一。其作者黒川徹子、主演黑澤明《七武士》等經典電影的津島恵子、發現Y粒子的物理學家山内泰二等重要人物,都是自由學校畢業生。

Photo Credit: Cucurbita

這波運動雖曾因二戰中斷,但戰後日本人對世界和平的渴望,使許多人持續為世界和平推動民主教育。

真正改寫日本教育的,不是「熱戰」,而是「冷戰」。1950年代後期,美國為防堵共產勢力,對日本施壓。政府為轉移人民對政治的激情,宣布「全民拚經濟」。因應經濟目標,教育中央集權。因地因時制宜的「教育自治權」隨強制性國定課綱實施走入歷史,強調「效率」「績效」的升學主義與填鴨式教育也成為國民記憶。

楊:

東亞教育往往被貼上「高壓」「高競爭」「文憑至上」的標籤。常聽華人將此歸咎於我們落後西方的文化,許多西方人也就信了。您怎麼看?

朝倉:

英國社會學家羅納德・多爾(Ronald Dore)1976年經典著作《文憑病(暫譯自:The Diploma Disease)》詮釋地很好:求職者供過於求,雇主互相競爭「頂尖人才」,往往加重職業學歷要求。於是,越來越多人不再為「學習」而「求學」,所學也往往與職業無關。

他認為,這樣「勉強求學(reluctant schooling)」的代價很高。勝利組一路以「服從權威」作為競爭指標,難成為創新、負責的領導者。其餘多數往往被犧牲。機會不但先被勝利組拿走,「基礎教育」也成了「預備教育」,進不了大學的,只能當「陪讀生」。

這全球皆然,只是越晚現代化的社會越嚴重。作為世界標竿,西方人能在實作或實驗中學習,其他國家則須短時間讀非常多書,才能追上。

楊:

您曾說,「不登校」的出現與教育中央集權有關。能否請您解釋「不登校」是什麼?為何發生?跟逃學、輟學有何不同?

Photo Credit: Cucurbita

朝倉:

社會學大師塗爾幹說:社會秩序越壓迫,「脫序」現象越嚴重。

新教育方針不只對學生困難,老師也很吃力。往往看學生得服從、耐心聽講,又得有毅力跟方法短時間背誦大量資訊。但老師不只頭腦得裝更多資訊,還要「管教」「馴服」活力正處顛峰的學生,不也很困難嗎?

隨學校普遍採納管理、矯正本位主義,上學壓力逐漸變大,「放牛吃草」、霸凌、暴力、犯罪日益嚴重。教師權威至上,體罰普遍,甚至發生「體罰死」。自殺風氣蔓延。

「不登校」是這脈絡的產物。雖然都「不去上學」,但不登校與逃學或輟學其實很不同。

輟學生通常跟朋友群聚,上卡拉OK、飆車等等。他們不太會頭痛、肚子痛。不登校相反,通常是個體行為。而且心想:大家都去學校,我卻去不了,不是好學生。輟學生可能也自認「壞學生」,只是「沒差了」:「唉呀…今天沒啥精神,算了。反正我爽去就去。」

楊:

我知道不登校只是「人不在學校(nonattendance to school)」,不是「拒絕上學」。日本二三十年前便不再稱之「登校拒否(School Refusal,中譯:拒學)」,不再認定是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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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倉:

疾病不能亂判。若孩子進入開放空間、接觸學校相關元素就感到恐懼,或許要評估生病的可能。但多數不登校不會這樣。他們不怕學校或人本身,只是往往自我否定感較強。一旦被接納,通常就變得與其他孩子無異。此外,有些不登校覺得不上學沒關係,「不受教育」才是問題。但不上學,如何受教育?是許多不登校的焦慮。

政府多年以「回學校為前提」矯正孩子,卻使症狀惡化、甚至自殺,讓社會意識到:病的恐怕是教育。於是,1980年以降,改革崛起。有人推動修法,使教育逐漸「寬鬆」,許多人也紛紛重建「フリースクール(音譯自:Free School,指自由學校)」。

事實上,不登校往往是找不到「居場所(いばしょ)」。所謂居場所,即是身心得以安心、安定,充分感受自我存在與歸屬感的地方。因此,多數自由學校除了以「学園」「塾」等名稱避免帶有強制意味或陰影的「学校」一詞,並揭明教育方針、原理將不同於「学校」,讓孩子在「居場所」自由成長。

楊:

東京大學名譽教授、前日本教育社會學會與教育學會會長藤田秀典說:「共生」與「選擇」是民主基石,學校是民主社會「牽引車」。但人們若濫用選擇,爭相卡位「好學區」,將使原學區面臨廢併校,「好學校」也因一位難求惡性競爭。競爭抬高「好學校」身價,吸引更多家庭。由是,競爭激化使教育變質,城鄉教育落差也隨之極化……然而,教育選擇權始終是全球另類教育、民主教育的立命根本。您如何看待這兩難?

Photo Credit: Cucurbita

朝倉:

對於民主,我認為「自決(self-determination)」比「選擇(choice)」更根本。「選擇」往往蘊含「挑選既有選項」,但「自決」則有「主動思考、建構」的含義。

楊:

不過,藤田也說:學校不只傳授知識,更是地方民主的重要「公領域」。同學關係牽起學生家長間的連結,學校也扮演議論社區、社會事務,形成共識、自決前途的重要場域。一但引入市場機制,使教育成為商品,家長成為消費者,家長便不再需要參與校務。只要留下「服務差」的評價,即可換學校「消費」……

朝倉:

「理論」上,藤田說得有道理,但「現實」恐怕有落差。我比較喜歡伊凡・伊利奇(Ivan Illich)《去學校化社會(Deschooling Society,1971年)》的概念:教育從來不只發生在學校,人也一輩子都是學生。我們不應一直圍繞學校思考。圖書館、戲院、博物館,甚至工廠都是社區營造與終生學習的基地。

許多人不想要既有教育,卻不夠清楚真正要什麼。民主教育很理想,但無須拘泥於學校形式。重點是,人需要有隨時思考「我是誰?」「該如何理解世界?」的權利,也擔起自決的責任。

曾做過一個研究,觀察每天穿西裝到公園待一整天的退休老人。他們本是頂尖企業高薪員工,滿足了所有外人期待:認真讀書,考進頂尖大學公司,認真工作賺錢,買好衣好車好房,娶妻生子,送孩子去最好的學校補習班……什麼都做了。總算退休,卻仍天天到公司附近公園報到。翻翻財經雜誌,偶爾抬頭看看公司大樓光輝,「下班」才回家。原來,是不知如何跟家人相處,不知上班以外想怎麼活。過去,太少思考什麼對自己重要,更別說好好陪家人了。

如果一直忙著沒思考「什麼對我重要」「我想做什麼」「什麼讓我幸福」,數不盡的選擇容易讓人茫然,金錢洪流也讓人迷失。以為自己什麼都有了,實際上不但沒有「免於干涉」的「消極自由」,更失去「成為自己」的「積極自由」。

即便不能馬上想清楚所以然,也須時刻反思。這就是民主教育的核心吧。

楊:

據您研究,東亞民主教育是否有別於西方民主教育的特質呢?或,東亞文化與價值,能為世界民主及民主教育帶來什麼貢獻?

朝倉:

我認為,相對於西方,我們更重視和諧與相互尊重。

楊:

換句話說,西方比較重視每個人的個性(individuality),我們比較在意共生嗎?

朝倉:

是的。

小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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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本體制外學校概況

日本由於尚無保障體制外教育(不完全遵循國家課綱與相關政策的教育團體)的相關法令,除非成為私立學校,體制外學校本身無法獲得政府經費支援與學籍認可。若要升學,學生須自行掛設學籍於正式學校。

以下是2015年文部科學省針對全國474所體制外教育團體進行的問卷調查重點摘要。這份問卷共收到319件回覆,回收率67%。

資料出處

https://www.mext.go.jp/a_menu/shotou/tyousa/__icsFiles/afieldfile/2015/08/05/1360614_02.pdf

Photo credit: @munjay

二、不登校是什麼?

不登校最早被稱為「學校恐怖症」,引用自西方「School Phobia(中譯:學校恐懼症)」一詞,一般指因分離焦慮無法離家上學的病症。然而,隨著學者發現並非所有長期缺席的學生都有上述問題,他們改用西方「School Refusal(中譯:拒學症)」概念,稱之「登校拒否」,泛指因家長過度保護/干預、家庭環境惡劣,使學生產生性格問題而拒絕上學的病症,採取矯正本位,輔導返校。

然而,「矯正」手段下,許多學生症狀惡化,被送往少年輔院院或精神病院。1991更發生震動全國的「風之子學園事件」:一位學生因為被懷疑偷錢,遭班導師毆打,從此常遭警方盤查、校長傳話。不久,因為實在不想再到學校,被介紹轉入專門矯正「不良少年、登校拒否與情緒障礙」的風之子學園。然而,學園內虐待頻頻。一入校,這位學生就被以「內觀指導」為由,幽閉於沒有窗戶與通風設備的貨櫃內十一天,期間只能吃粥喝醋果腹。隨後又曾因擅自打電話回家或逃學被監禁。入學三個月後,他與另一位學生由於被老師懷疑偷抽煙,再度關進貨櫃。兩天後,兩人被發現銬著手銬熱衰竭身亡。

「矯正登校拒否」的類似案例在日本頻發,促使民間人士開始推動教改,成立自由學校,學者亦呼籲政府改變。直至1992年,文部科學省正式公告,提及「(前略)……真正接觸這些孩子,才發現很多其實與常人無異,看不出內在有何問題」,並逐漸改稱「登校拒否」為中性的「不登校」。台灣中央社便曾將不登校譯作「學校外孩童」,避免沿用「拒學症」的誤譯(註)。2016年,文部科學省更正式行文至全國學校與教育機構(註),重申「支援不登校兒童並非以『輔導返校』為目標,而是基於孩子的主體性與發展方向,助其於社會自立。」

根據字義,「不登校」本指「不到校的狀態」。文部科學省定義進而定義不登校是「排除疾病與經濟因素,每年超過三十天因任何心理、情緒、身體,或社會因素、社會背景不到校或無法到校的學生」。自1997年起,文部科學省認為不登校至少有六大因素與種類:

一、受學校生活影響,師生、同儕關係不佳或受挫(如霸凌、排擠等)

二、玩樂或參與不良行為(雖與一般不登校的形象不同,但統計而言逃學仍歸屬不登校範疇)

三、做什麼都沒有動力

四、不安等情緒混亂使身心狀況不佳

五、看不到上學的意義,有意識地不上學,從事其他活動

六、綜合

對此歸類法,許多教育人士與學者並不滿意。Tokyo Shure 創辦人奧地圭子曾說「每一百位不登校,就有一百種不同的原因」。futoko-support.com 亦指出,這樣的分類過於表淺,呼籲政府與學校,若不更切身了解不登校的真實狀態,無法解決問題。

文部科學省統計,1970年不到一萬位國中生是不登校。2015年每三十六名國中生就有一位不登校,全國共96,786位。

參考資料:

http://freeschoolnetwork.jp/archive

http://www.mext.go.jp/component/b_menu/other/__icsFiles/afieldfile/2016/01/18/1365622_1_1.pdf

http://www.mext.go.jp/b_menu/houdou/29/02/__icsFiles/afieldfile/2017/02/28/1382696_002_1.pdf

http://www.mext.go.jp/b_menu/houdou/29/02/__icsFiles/afieldfile/2017/02/28/1382696_001_1.pdf

http://tokyoshure.sakura.ne.jp/sblo_files/allshure/image/161120EFBC88E8B387E69699E7B7A8EFBC9DE696B0E8819EE68A9CE3818DE78988EFBC89EFBD9EE68A9CE38184E381A6E38182E3828BE38288E382B3E383A1E383B3E38388E585A5E3828A.pdf

http://tokyoshure.sakura.ne.jp/sblo_files/allshure/image/161120EFBC88E8B387E69699E7B7A8EFBC9DE696B0E8819EE68A9CE3818DE78988EFBC89EFBD9EE68A9CE38184E381A6E38182E3828BE38288E382B3E383A1E383B3E38388E585A5E3828A.pdf

http://yabusaka.moo.jp/kazenoko.htm

活動推薦

2020年01月16日「重新想像,實驗高教」 — — 大專以上實驗教育國際想像會,活動報名連結:http://accu.ps/OlIqn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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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子南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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