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llo談環學-交界地的宗教與神話世界 Part.5

Ellothink
26 min readJun 6, 2022

〈交界地的宗教與神話世界 Part.4〉中,我們談到阿尼瑪(阿尼瑪斯)與陰影,以及法姆.亞茲拉的獸人,那麼今天我們要來討論一下,在Elden Ring中〝獸〞是怎麼跟陰影掛勾上的?〝獸〞又象徵著什麼?

獸與陰影的象徵

當玩家到達安賽爾河流域之後,可以跟菈妮對話,了解她的背景:

I was once an Empyrean. Of the demigods, only I, Miquella, and Malenia could claim that title. Each of us was chosen by our own Two Fingers, as a candidate to succeed Queen Marika, to become the new god of the coming age. Which is when I received Blaidd. In the form of a vassal tailored for an Empyrean.
簡譯:我曾是一位神人。在所有半神之中,只有我、米凱拉與瑪蓮妮亞有此資格。我們各自被屬於我們的雙指選中,成為瑪莉卡女王的候選繼承人,準備成為新時代的神。就是在那時候我獲得了布萊澤,專屬於神人的影子。

我們會發現在涉及〝黃金信仰隱喻基督教〞這個設定時,英文版的用字才具備一語雙關的效果,這是語言翻譯上的限制,比方說這裡的〝Empyrean〞就是一個基督教相關著作常使用的字。

它的語源來自中世紀拉丁文〝empyreus〞,意思是〝在火之中〞,這裡的火隱喻神性,因此又被用來指稱〝神的居所〞。在《神曲》之中,但丁最後被昇華,得以來到〝The Empyrean〞與上帝會面,即是一例。這裡〝The Empyrean〞是指神聖的內在,而非指現實中的特定場所。

日文版將此字翻譯成〝神人〞則有可能被誤認為〝神主〞(じんにん),即神社的祭司,但另一方面日文版翻譯基督教相關著作,比如說要指稱耶穌基督時,也是使用神人(しんにん)這個漢字。

這兩種用法的平假名讀音不同,但漢字寫法一樣,當中文版直接使用神人這個漢字時,日文版翻譯的目的也就隨之消失,讓人無法辨識這是一個基督教相關的隱喻。

總之,在Elden Ring中神人的意思應該源自於基督教用法,意指至上神容器的候選人,也就是下一任黃金信仰教主。而當菈妮被選任為繼承人時,她得到了雙指所派任的陰影,有關這件事伊吉是這麼敘述的:

The Two Fingers gave Blaidd to Lady Ranni, as a faithful follower. Her very shadow, incapable of treachery. But if Lady Ranni, as an Empyrean, resists being an instrument of the Two Fingers, the shadow will go mad, transforming from a follower into a horrid curse. But such is his destiny. In such matters, Blaidd’s own thoughts hold no weight.
簡譯:雙指將布萊澤賜給了菈妮小姐,作為忠誠的僕人,也作為她的影子,以免她背叛。但身為神人的菈妮小姐拒絕成為雙指的棋子,因此她的影子將會失控,從僕人轉變為可怕的詛咒。這是布萊澤的宿命,與他自己的意志無關。

我們從上文的推論可以得知,雌雄同體的瑪莉卡與拉達剛很可能參考了榮格的自性理論,整合了阿尼瑪、阿尼瑪斯與陰影的人,在中世紀文獻中就意味著聖人。

這邊我們可以發現,如果瑪莉卡代表聖人的阿尼瑪,拉達剛代表聖人的阿尼瑪斯,那麼瑪利喀斯與布萊澤就代表陰影。這可以解釋為什麼遊戲文本中直接稱呼瑪利喀斯、布萊澤是〝The Shadow〞。

白狼戰鬼鎧甲(英文版是Raging Wolf ,憤怒的狼)的道具說明這麼說:

According to the old legends, wolves are the shadows of the Empyrean, and this is what Vargram aspired to be.
簡譯:根據古老的傳說,狼群是神人的影子,而那正是巴格納姆的目標。

這裡指出了在古老傳說中,神人陰影的象徵是〝狼〞,但這很明顯不是指真正的狼,而應該是指〝狼人〞,只是在長久時間後人們已經弄不清楚這個傳說真正的意義。

布萊澤的英文名字〝Blaidd〞是威爾斯語中的狼,語源來自古凱爾特語的〝bledyos〞。接下來我們拆解白狼戰鬼的英文名字〝Vargram〞,拆解時字首字尾都使用同一語源,則可以拆出古北歐語的狼〝varg〞以及後贅詞〝-gram〞(指被修飾的前詞是被書寫的、被傳頌的)。

綜合這些線索,我們可以發現無上意志派任給神人的陰影都是狼人,而從黑劍的例子我們可以猜測法姆.亞茲拉的獸人很可能就是狼人。若此猜測成立,那麼布萊澤其實應該稱作半狼人,也就是獸人與人類的混血。

派任陰影的用意如伊吉所說是為了防止神人背叛的監視者與劊子手,但真的僅止於此嗎?單純為了監視與處刑的話,並不需要讓他們青梅竹馬般地長大;又萬一神人沒有背叛,順從地成為下一任神(教主),這時候陰影又該何去何從呢?

依照榮格的理論,陰影的產生是因為潛意識中的對立人格面具被壓抑,若神人是女性,那麼被壓抑的就可能是她的阿尼瑪斯,她的阿尼瑪斯就會成為陰影。我們又知道,編劇在遊戲中實際上具現化了阿尼瑪與阿尼瑪斯的神聖婚姻,那麼有沒有可能陰影原本就是預定的阿尼瑪斯,是未來要成為王的存在?

這裡筆者將目光轉向現任的神,瑪莉卡女王的陰影 — 瑪利喀斯(Maliketh)。他的名字來自希伯來語的前身閃米語,很明顯是一個教名(或稱洗禮名),暗示牠受洗了,如同葛孚雷(Godfrey,一個歐洲中世紀國王或領主常見的教名)真正的名字是荷萊.露一樣。

這個字可以拆解成〝Malik〞與字尾〝-eth〞。〝Malik〞在閃米語中的意思是〝King〞,這個字的女性用法則是〝Malikah〞或〝Malika〞,意思是〝Queen〞。到今天閃米語的分支包括希伯來語、伊朗語中還是這樣用。那到這邊大家是不是大概可以猜到瑪莉卡(Marika)的名字是怎麼來的了呢?

〝-eth〞則是一個非常難索解的字尾,在較舊的聖經版本或猶太直譯本中到處出現,但它真正的意義即使到今天學者還是各執一詞。最常見的用法是為動詞表示第三人稱,這在古英語中常出現,比方遊戲中菈妮就很喜歡講古英語,在結局動畫中她說:

Now cometh the age of the stars. A thousand year voyage under the wisdom of the Moon.
簡譯:星辰時代將至,我們將在月亮的智慧之下展開為期千年的旅程。

這邊的〝cometh〞就是指第三人稱的主詞〝the age of the stars〞要〝come〞了,類似現代英語第三人稱動詞後要加〝s〞一樣。問題是猶太直譯本也會出現將〝-eth〞加在名詞後面,甚至獨立使用的狀況,那這目前公認這是來自最早的希伯來文版聖經,而且無法翻譯,只能猜測大概是在指稱〝上帝所創造的〞。

總而言之,瑪利喀斯的名字暗示了神人的影子有可能不只是監視者與劊子手,更是未來的夫婿與王。這個推論解釋了兩件事,第一件是為何白狼戰鬼希望成為神人的影子,當影子工具人有什麼好處嗎?還是他其實是玩了一個梗,暗示他期許自己成為未來的艾爾登之王?

第二件事我們在獵殺神祇大劍的說明中可以讀到:

Sacred sword of the Dusk-Eyed Queen who controlled the Godskin Apostles before her defeat at the hands of Maliketh.
簡譯:在敗於黑劍瑪利喀斯之手以前,這曾是率領神皮使徒的暮色眼眸女王所持有的聖劍。

前面我們提過,宵色眼眸的女王是瑪莉卡以前的黃金信仰教主;在〝樹神崇拜〞的理論下,為了更新樹的力量,在舊教主衰老的時候,準備繼任的神人必須將他殺死取而代之,成為新時代的神。

我們從主角挑戰瑪莉卡/拉達剛獲勝之後,迎接菈妮前來王座的橋段可以猜測,實際上負責殺死舊教主任務的,應該是神人的陰影,也是預定好的下一任艾爾登之王。這可能可以解釋,為何是由黑劍負責打倒上一代的女王及神皮使徒。

可是最後不知如何,蠻族戰士荷萊.露獲得了瑪莉卡的青睞,她成神之時選擇了蠻王當她的丈夫,如同主角取代了布萊澤,成為菈妮的配偶一樣。

如同筆者在〈交界地的宗教與神話世界 Part.3〉中所提到的〝森林之王〞風俗,這暗示著艾爾登之王的位子是鬥獸場的獎品,神人陰影的寶座是可以透過挑戰得來的,而每個競爭者都是〝獸〞。

我們從貝納爾的聚獸裝甲說明可以得知,每個爭奪〝艾爾登之王寶座〞的競爭者,都是〝Champions〞:

Beasts are drawn to champions, and to lords. And this armor befits a champion worthy of becoming a lord. And that is what Bernahl was.
簡譯:野獸會受到冠軍及王的吸引。這副鎧甲正適合一位具備成王資格的冠軍,而那也是貝納爾曾經所展現出的樣子。

如果我們照中文版字面意義去理解,那麼所謂〝野獸會受到冠軍、王的吸引〞實在是一個不合理的陳述,像是玩家都破關了盧恩熊還是照樣暴打你各位對吧!

依照前面的推論,我們應該把這個句子理解為〝最強的鬥士將成為艾爾登之王,他的手下敗將們都將成為他的臣民〞。

綜合這些線索,我們可以推測瑪利喀斯應該是瑪莉卡神人時期最早的未婚夫,但在瑪莉卡成神的過程中敗給了荷萊.露,也讓出了艾爾登之王的寶座。瑪利喀斯明知道輸給其他競爭者就會讓出位子,但他仍然勇往直前。

但作為最初的陰影,瑪利喀斯對無上意志來說無疑是重要的,否則不會將命定之死交給牠保管。問題在於,為何〝狼〞如此重要?而遊戲中不斷出現的〝獸〞的象徵,又代表什麼呢?接下來我們就來討論看看它們的文學含意。

狼的象徵

在《聖經》裡面,狼有兩種形象,一種代表耶穌之敵,比方〈馬太福音〉中說偽先知就像披著羊皮的狼;另一種卻代表上帝的先鋒與考驗,比方〈耶利米書〉裡面說,那些背棄耶和華的人,〝林中的獅子,必害死他們、野地裡的狼,必滅絕他們〞。

第一種形象成為後世〝狼人〞原型的來源,指那些平日與常人無異,但私下裡卻會變形吃人的怪獸,《血源詛咒》裡面的〝野獸〞,就是這種形象。第二種形象則凸顯狼重視群體行動、忠誠勇敢的那一面,身為神之使者的那一面。

在日本神話中,狼是神聖的動物,據說日本武尊東征時,在信濃遇上一頭由山主化身成的大白鹿,雖然武尊用野蒜驅退白鹿,但突然間大山鳴動濃霧繚繞,將武尊困在山林之中,此時有一匹白狼出現,帶領武尊走出濃霧,於是武尊對白狼說〝請作為大口真神鎮守此地〞。

因此狼又被稱為真神(まかみ,または〝まことの神〞),或御神犬。人們相信牠是神的使者,能夠除厄消災,守護莊稼,在關東部分的山岳地區被供奉在神社之中,被稱作犬大人(おいぬさま)。

《もののけ姫》裡面的山犬,或許是法姆.亞茲拉三犬與女孩石雕的原型?

在關東地區又有〝送り犬〞或〝送り狼〞(送行犬或送行狼)的鄉野傳說,牠們會在夜晚時尾隨走在山路上的旅人,若旅人跌倒或驚慌失措,就會被牠們吃掉;若旅人能做出正確的應對,牠們反而會保護旅人免受山中野獸之害。

送行狼的鄉野傳說很好地展現了狼的兩面性,當牠被馴服時,就會是忠心護主的夥伴;當牠無法被馴服時,就會是吃人的怪物。

這種兩面意象同樣存在於西方文學之中,比方說有這麼一則古比奧之狼的故事。相傳聖方濟各(1181AD–1226AD)在義大利的古比奧修道時,當地出現了一隻恐怖的大狼,不斷攻擊人畜,所有前去狩獵牠的人都被吃掉了。

聖方濟各不顧眾人勸阻,手無寸鐵地前去馴服野狼。令人意外的是,狼並沒有攻擊聖方濟各,接著聖方濟各向狼提出了交換提件,若狼不再攻擊古比奧的居民,那麼居民們也不會再來獵殺牠,且會每天供養牠,令牠不再挨餓。狼像是聽懂了人話般,將頭擱在了聖方濟各的手中,於是恐怖的狼變身成了守衛者。

榮格認為狼象徵著集體無意識中的原始男性特徵,是想要吞噬父親、娶走母親的慾望化身,在鍊金術中則是火星馬爾斯的象徵,代表原初的衝動。若能馴服轉化這種原初的衝動,它將為你提供超越阻礙的動力;但若屈服於它本能性的慾望,那麼你就會被它吞噬。因此,狼就是人類本性的鏡射。

我們在Elden Ring裡面看到的狼更近似於〝神的使者〞或〝御神犬〞的形象,即便是瑪利喀斯或布萊澤這種狼人,也都不是《血源詛咒》裡那種依本能啃食人肉的怪獸。另外路上的野狼會以白狼為首領、菈妮贈送玩家的第一個骨灰是狼的骨灰等等橋段,似乎也有致敬大口真神的痕跡。

如同筆者在〈交界地的宗教與神話世界 Part.1〉所提到,Elden Ring在描述一個關於自由意志的故事,而我們從榮格的理論出發可以知道狼就是人類本性的鏡射,換言之在文學作品裡面,狼的兩面性其實就象徵著人與自我的衝突。

在《隻狼》裡面,主角作為〝狼〞的象徵,他面臨的衝突來自於對主人卿子盡忠,或對義父梟盡孝的兩難。對梟來說,狼本來就是棄子,派他服侍卿子只是幫助內府滲透葦名國的手段,他不需要狼有自我意志。

於是在遊戲中期會有一個選擇點,梟會要求狼背叛卿子。若玩家選擇背叛主人,就會因為失去目標,沉罪在殺戮的本能之中,最後成為修羅,殺死所有人,而遊戲也會就此結束。這暗示著服從是最快的路徑,卻只能帶來悲慘的結局。

這裡製作團隊的敘事採用了一種對比的手法,因為在文學傳統裡面,被馴服的狼代表角色自身陰影的轉化蛻變,而未被馴服的狼則代表角色自身的墮落。但在《隻狼》中,想要馴服狼的一方是專制與野心的代表,而透過思考挖掘自己真正應貫徹之路,並且堅持到底,才是文學傳統中的轉化蛻變。

而在Elden Ring中,似乎沿用了《隻狼》裡面的這個抉擇橋段。如果布萊澤代表堅持自我之路的狼,那麼瑪利喀斯就代表盲從的狼,製作團隊甚至直接將盲從的特徵設計在外觀上:

瑪利喀斯的頭盔採用了完全遮住眼睛的形式。

若從宗教意涵的角度來解釋,那麼無上意志對狼的操控,就象徵神性對人性的操控。遊戲中很多地方不斷暗示,無上意志要的是不會思考,乖乖聽從命令的〝獸〞,例如南瓜頭盔的說明中這麼說:

The inside of the helm is pitch black, keeping the crazed warrior within from panicking.
簡譯:南瓜頭盔內部是一片漆黑,能使狂暴的士兵不會害怕恐慌。

聚獸鎧甲的說明同樣表明了這一點:

The beasts, their eyes and ears covered, represent an oath: “See nothing, hear nothing, doubt nothing, and carry on, along the path set in stone.”
簡譯:野獸的耳目被遮蔽,代表牠們的誓言〝不看!不聽!不疑!依循磐石般的箴言勇往直前!

盲從的要求不只是針對鬥士,更是針對所有的神職人員,所以我們會看到柯林的造型是蒙著眼睛的。正因為他對黃金信仰的盲從,因此他無法理解為什麼金面具要用〝理性〞去思考教義。

柯林與金假面對黃金信仰的歧見,正如同基督教體系中反智主義與智識主義之爭,前者重信仰,後者重理解。史學家余英時說「神學史和哲學史上頗不乏反理性之士,此在西方即所謂徒恃理性不足以認識上帝或真理;而在佛家,即所謂恃分別智不能證真如」,這為盲目信仰下了一個很好的註解。

換言之,對無上意志來說,所有信徒都應該是被馴服的〝獸〞,而瑪利喀斯則是代表祂力量的獸之先鋒。

我們先前不斷提到,黃金信仰影射的是基督教,而狼作為上帝力量象徵的看法,也來源自《聖經》。〈創世紀 49:27〉中提到:「便雅憫是個撕掠的狼、早晨要喫他所抓的、晚上要分他所奪的。

又〈申命記 33:12〉裡提到:「論便雅憫說:耶和華所親愛的必同耶和華安然居住;耶和華終日遮蔽他,也住在他兩肩之中。

便雅憫派是以色列十二支派之一,其族徽即為狼,淵源自雅各最小的兒子便雅憫,或譯作班雅明。現今聖殿所在的耶路撒冷,便位於猶太時期便雅憫派的領土上。有一個線索,暗示著瑪利喀斯的原型很可能就參考了便雅憫,那就是禱告〝獸石〞(Beast Sling)。

這裡英文的〝Sling〞是投石索的意思,而在〈士師記 20:14–16〉中則特別記載,便雅憫派的戰士善使投石索:「…在眾軍之中有揀選的七百精兵、都是左手便利的、能用機弦甩石打人、毫髮不差。

根據這些暗示與線索,我們便可以發現狼象徵與黃金信仰的關係,以及狼象徵與基督教的關係,這兩者是十分相似的。到此我們便不難理解,為何命定之死是交由瑪利喀斯保管,並由他擔任類似死神、行刑人或祭司的角色。

最後,牠的角色與身份,可以透過代表牠自身的符號得到雙重驗證。在法姆.亞茲拉的賜福點〝黑劍瑪利喀斯〞,後面有一道牆,上面有著正在發亮的法環符號,表示這個法環是正在生效中的,和拉達剛體內的那個一樣。

很多人因為這個地點位於法姆.亞茲拉,就認為這是龍王的法環,這其實是錯誤的。首先,若這個法環是屬於龍王的,那麼為何它不是位於龍王所在處,又為何它還是生效中的呢?其次,從這個符號的涵義來看,很明顯與代表龍王或古龍族的〝曼荼羅〞有所不同。

為了解析這個符號的涵義,筆者先將符號中象徵世界樹根鬚的部分去除掉,於是我們可以得到上圖右的符號。從這裡開始,我們可以將它拆解成更明確的元素,分別是〝十字架〞、〝三位一體結〞、〝雙蛇〞,以及最後的〝鍊金術的銻〞,如下圖:

〝十字架〞、〝三位一體結〞、〝雙蛇〞等符號的含意筆者之前在系列文章中已解釋過,但此處各位須注意的是它們也全都是鍊金術符號。

雙蛇代表的是〝化合作用〞,三位一體象徵鍊成完美的黃金,其上的十字架象徵通往神的道路;在凱爾特人基督教化的過程中,十字架的意象又與世界樹重合在一起,我們在Elden Ring中同樣看到了這種以十字架形式出現的遠古黃金樹符號,因此十字架又象徵〝黃金樹〞。

那麼〝鍊金術的銻〞又是什麼呢?在鍊金術理論中,〝水銀〞的象徵物是〝蛇〞、〝雙蛇〞或〝樹〞;〝硫磺〞的象徵物是〝獅子〞;而〝銻〞的象徵物則是〝狼〞。

榮格曾經整理過大量的鍊金術典籍,他指出鍊金術師們常使用〝國王〞來隱喻要用來鍊成的材料;而要鍊成賢者之石的第一步驟,就是國王的死亡、屍體腐壞被分解,最後被〝黑水〞所吞噬。

這個過程叫做〝黑度〞(nigredo),他引用了鍊金術師麥克.梅爾(Michael Maier)的話,指出這裡的〝黑水〞就是〝賢者之銻〞(Antimony of the philosophers),象徵著死亡與腐敗的過程。而要被鍊成的物質,必須先經過死亡的轉化,才能成為賢者之石。

〈Rosarium Philosophorum〉裡描繪了雌雄同體的王被黑水分解的過程。

瞭解了銻在鍊金術中象徵的意義後,瑪利喀斯祭壇的法環符號就可以得到清楚的解釋了。它是一個非常標準的鍊成陣,最底層的銻象徵死亡與腐壞的黑水,而腐壞昇華後的物質進行了雙蛇的化合過程,往上鍊成了三位一體,而這一切都是在十字架所象徵的魔術師手下進行的。

筆者在〈交界地的宗教與神話世界 Part.4〉中曾經提出了〝神王同體的普拉頓桑克斯可能被無上意志用來轉化成遠古黃金樹〞的假設。如果這個假設成立,那麼瑪利喀斯祭壇的法環很可能是最原始的法環,而用來鍊成遠古黃金樹的材料也必須經過〝黑度〞的腐敗分解,那很有可能就是龍王普拉頓桑克斯所失去的半身。

這個理論能夠具體地呈現艾爾登法環的構成概念,即死亡 — 化合 — 鍊成的循環,與現實中樹在自然界裡的作用與象徵是相同的,而這個同時蘊含死與新生的法環可能才是最完整的法環。

綜上所述,瑪利喀斯是無上意志的獸之先鋒、力量的表徵,由牠來看守曾經進行過鍊成儀式的場所與鍊成陣是很合理的;而牠本身又是狼人,象徵著鍊金術中的黑度,因此由牠來看管命定之死,成為死神的象徵,也是非常合理的設定。

法姆.亞茲拉的象徵

法姆.亞茲拉代表著交界地的人類到來前的史前時代,彼時由龍族掌控世界,而獸人是牠們的祭司。透過先前的討論,我們已經大致瞭解瑪利喀斯與狼的角色,但法姆.亞茲拉又代表著什麼呢?

如果說黃金信仰影射的是基督教所主宰下的歐洲,那麼法姆.亞茲拉是否也同樣隱喻著歷史上某個特定時期呢?

為了進一步瞭解Elden Ring背景設定的歷史隱喻,我們必須進一步挖掘法姆.亞茲拉的現況,才能夠更深入地瞭解背景設定者想傳達的含意。

首先讓我們從語言學來切入這個問題,精熟歐美奇幻文學的玩家很可能會注意到,宮崎英高團隊在設定名稱時也多半是有所考究的,比方說黑暗靈魂系列許多命名都參考了托爾金的辛達林語。

Elden Ring的背景設定邀請了馬丁爺加入,於是我們可以看到在命名時使用的語言出現了很多拉丁語、古英語。

如果進一步考究,各位還可以發現凱爾特語、日爾曼語、希臘語、希伯來語等歐洲中世紀的主流語言,很明顯地馬丁爺承襲了《冰與火之歌》的風格,致力於在遊戲中打造一個歐洲中世紀風格的神話故事。

那麼法姆.亞茲拉(Farum Azula)到底是什麼意思呢?讓我們來拆解一下這個名字。

〝Farum〞來自拉丁語,意思是燈塔,例如西班牙的埃庫萊斯塔(Farum Brigantium,加利西亞語中稱為Torre de Hércules),就建於古羅馬時期。而拉丁語Farum的語源又來自希臘語中的〝Pharos〞。

為什麼希臘語中的Pharos會被用來指稱燈塔呢?這個典故其實是來自著名的世界七大奇蹟 — 亞歷山卓燈塔。由於它興建於亞歷山卓對面的法洛斯島上,是一個塔島一體的巨大建築物,因此又被稱為法洛斯島燈塔,而Pharos也就因此成了燈塔的代名詞。

讓我們看一下古代人依照亞歷山卓燈塔文獻記載而繪製的想像圖:

世界七大奇蹟的亞歷山卓燈塔,此為十六世紀的想像描繪圖。

從上圖可見,燈塔主體是圓柱形的塔樓,這是否與黑劍瑪利喀斯所在的祭壇十分相似呢?同時法姆.亞茲拉也有許多希臘風格的建築物,暗示法姆.亞茲拉的原型就是亞歷山卓燈塔:

〝Azula〞來自加利西亞語的〝Azul〞加上後贅詞〝-ar〞。此處-ar表示它所修飾的前詞是無限的,而Azul來自古波斯語的〝lâjvard〞,意為青金石(Lapis Lazuli),或指青金石藍。因此法姆.亞茲拉應可翻譯為無限的蒼穹燈塔。

從這裡我們可以發現馬丁爺或編劇團隊的用心,劇情密切相關的人事物,他們的命名在語言學上的語源都是相近的或有直接關聯的,例如法姆.亞茲拉、法姆大橋、法洛斯要塞都來自同一個語源。

對比黃金信仰影射的基督教統治下的歐洲,古龍族所統治的法姆.亞茲拉很可能影射著遠古的希臘文明時代,而古龍族主宰雷電的設定就如同希臘神話中的宙斯主宰雷電一般。

筆者之前所提出的〝普拉頓桑克斯可能被無上意志用來轉化成遠古黃金樹〞假設,若我們將它轉換成歷史上的隱喻,就暗示著來自迦南地區的基督教,在希臘羅馬文明所根基的歐洲世界上生根壯大,最後成了歐洲土地上的唯一宗教。

那些信奉古龍族,手執雷電的獸人祭司,就象徵著信奉宙斯的希臘祭司,他們仍然拒絕無上意志所傳播的教義。而其中那一個轉而信仰黃金的獸人祭司,成了他們之中的叛徒。

法姆.亞茲拉如古王護符的文本所說,是一座〝ancient royal city〞,但如今僅只是巨大的靈廟,而且還被外來勢力強行鎮壓著。黑劍瑪利喀斯所在的祭壇外面,為何需要安排一位龍裝大樹守衛看守大門呢?他負責防守的與其說是玩家,更有可能是防止殘存的獸人或其他龍族闖入祭壇。

除了黑劍與龍裝大樹守衛之外,我們知道法姆.亞茲拉的熔爐騎士會主動攻擊獸人,代表雙方是敵對的,而熔爐騎士的領導者是初始之王葛孚雷,這表示法姆.亞茲拉也是當年葛孚雷遠征的鎮壓地點之一。

這些線索暗示著遠古的史前時代,龍王普拉頓桑克斯所在的正圓祭壇才是古王都的原貌,現在的法姆.亞茲拉僅是古龍信徒與黃金信徒對峙的廢墟而已。

筆者在這裡順帶提一下所謂的〝失鄉騎士〞。有一些人認為龍王普拉頓桑克斯就是文本中所說的〝風暴王〞,也是當年葛孚雷征戰的對象之一,原因在於失鄉騎士的頭盔上有停駐的龍雕像,龍教堂周邊也有大量失鄉騎士鎮守,同時失鄉騎士與龍王普拉頓桑克斯都有喚起風暴的能力。

我們沒有任何文本證據可以支持這個假設,但在黑暗靈魂系列中,風暴才是古龍族的核心權能,雷電反而是太陽王一脈的權能,太陽長子的坐騎正是風暴龍。

另外,在失鄉騎士鎮守的索爾城,老將尼爾所在之處也出現了法姆.亞茲拉的曼荼羅地板浮雕,全遊戲再也沒有其他地方有這樣的浮雕,因此我們可以推斷失鄉騎士確實是古龍信徒,但風暴王是否就是龍王,則沒有證據可以判定。

獸與聖靈的象徵

接下來筆者想談談一種概念上很模糊的〝獸〞,那就是〝艾爾登之獸〞(Elden Beast)。

各位有沒有想過,最後BOSS為什麼要叫做艾爾登之獸?為什麼不設計一個好理解些的東西,比方說艾爾登龍、艾爾登魔像、艾爾登天使,卻要弄一個這麼抽象的東西?而艾爾登獸,又到底是哪種獸呢?

這裡我們只有回歸到黃金信仰的原型,也就是基督教來解釋,才有辦法說明了。筆者曾在〈Elden Ring的符號象徵〉一文中提到過三位一體,即聖父、聖子、聖靈的概念。此處艾爾登之獸明顯地在隱喻聖靈,我們從與牠交戰的場地就可以得到暗示。

各位有沒有想過,為何對戰艾爾登之獸時,要將玩家傳送到一片汪洋中去呢?對戰完之後還要再載入一次,將玩家送回拉達剛所在之處。直接在原來拉達剛的地點開打,對程式設計師來說不是更簡潔嗎?

各位如果有跟工程師一起工作過,就會知道如果你不開規格出來,工程師是絕不會自行增添功能的。所以凡是與原來規格不同的功能,必定有其目的或含意,不是來自於老闆就是來自於客戶。

這個場地的設計理念其實很可能就來自於《聖經》,在〈創世紀 1:1–2〉裡面有這樣的描述:

起初 神創造天地。
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 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

上文的天在原文中是〝heavens〞而不是天空,地雖被造了出來,但卻是一片黑暗的汪洋。艾爾登之獸所在的場景正如同〈創世紀〉裡面的記載,同時在〝艾爾登追憶〞的文本說明中也陳述了牠的性質正是神的容器:

It was the vassal beast of the Greater Will and living incarnation of the concept of Order.
簡譯:牠是無上意志的容器之獸,也是活生生的律法化身。

鍊金術師們認為這裡的〝淵面黑暗的海洋〞正是筆者上面提到的〝黑水〞,是鍊成的基礎。在公元1–2世紀間寫成的諾斯底文本〈Monoimus〉就指出〈創世紀〉中所謂神的靈,就是來自神秘物質之海的精靈,是鍊金術理論中的水銀之蛇:

This spirit is generated from the substances of the sea and calls himself moist, dry, and fiery.
簡譯:此精靈誕生自神祕物質之海,牠是濕的,也是乾的,更是火熱的。

榮格在歸結了這些內容之後,認為鍊金術理論中描述的海洋其實就是集體無意識的象徵。而這也是編劇團隊可能參考了榮格的一個例證,那就是在遊戲中所有被傳送到一片汪洋中的戰鬥,其實全都發生在玩家的心靈之中。

艾爾登獸所在之處是一片汪洋。

我們第一次被傳送到海面上,是面對滿月女王蕾娜菈的時候,但這裡出現的並不是真正的蕾娜菈,而是魔女菈妮投射在玩家心中的印象,因此在心中殺死她並不影響真實世界中蕾娜菈的生命。

我們第二次被傳送到海面上,就已經是面對艾爾登之獸的時候了。對戰結束後我們會發現自己仍然身在瑪莉卡/拉達剛身旁,這其實是因為玩家的實體從未離開過此處,與艾爾登獸的戰鬥只是發生在玩家的心靈之中而已。

使用海洋象徵主角正身處在自己內心的潛意識之中,這種設定其實早在《血源詛咒》中就用過了,那就是與愚笨蜘蛛羅姆的戰鬥。

羅姆身處一片海洋之上,象徵著透過精神意識才能接觸上位者。拜爾金沃斯的威廉大師就認為,人類透過〝內在之眼〞將可以與上位者溝通,甚至擠身上位者之列。

另外《血源詛咒》中,湖泊系列符文的描述告訴我們〝大量的水是守衛睡眠的堡壘〞,這同樣對應到榮格的理論,而睡眠從佛洛伊德以來就被精神分析師認為是人類接觸無意識的主要途徑。

《血源詛咒》的劇情設定充滿了佛洛伊德與榮格的理論。

因此玩家與艾爾登獸的戰鬥,可以解釋成一種心靈上的考驗,是由無上意志直接投射在玩家心中的。我們在《血源詛咒》中其實就面對過這種投射在心靈中的無形夢靨,比方說曼西斯夢靨中的梅高奶媽。

獸與死亡的象徵

我們前面已經討論過很多種獸的意象,接下來筆者要談一位戲份更少的獸,那就是死儀式之鳥。牠們被分配在旁支路線上,不在玩家所必經之處,因此關於牠們的線索也比較稀疏零散。

但我們還是能夠很明顯地看出,製作團隊在牠的設定中偷渡了日本神道信仰的元素,如同製作團隊硬要在中世紀奇幻基礎的背景中偷渡來自蘆葦之國的日本武士一樣。

我們前面提到過,〝狼〞在歐洲傳統中是死亡的象徵,但在日本民間傳說中〝烏鴉〞才是死亡的使者。日本民間有一種說法是〝烏鳴きが悪いと人が死ぬ〞,意思就是說如果烏鴉啼叫,就表示附近有人死了,這可能是因為烏鴉是一種食腐動物,因此對屍體的氣味特別敏感之故。

又有一種說法是〝月夜烏は火に祟る〞,意思是說當烏鴉在晚上啼叫時就預示了可能會發生火災的徵兆,這解釋了為什麼遊戲設定讓死儀式之鳥可以使用〝靈火〞來進行攻擊。

另外首飾裡面象徵死儀式之鳥的〝紅羽七刃劍〞、〝藍羽七刃劍〞同樣證明牠的設定來自日本民間傳說。所謂的〝七刃劍〞又被稱為〝七支刀〞,現藏於奈良的石上神宮之中,根據考古研究這可能是西晉泰始四年中國贈與倭國的禮物,現已成為日本古墳時代的象徵物。《隻狼》中的櫻龍手持的就是〝七刃劍〞。

如果從這些線索出發,那麼文本中提到的外神〝死儀式鳥之母〞或許就隱喻著日本神話中的伊奘冉尊(イザナミ)也說不定。

另外,死王子所在的樹根深層,在日文版中寫作〝深き根の底〞(深根之底),而日本神話中黃泉之國又被稱作〝根の國〞(根之國),或作〝底根の國〞(底根之國),這種暗示性的命名法表示樹根深層的原型就是日本神話中的黃泉之國。

這些小地方都體現了宮崎英高熱衷在自己的作品裡面搞和洋元素混合的習慣,它讓遊戲更加豐富有特色,也更加吸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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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lothink

同時具備資工、社科學歷的跨界奇怪生物,現職為量化研究員,好奇心聚焦於資料科學、商業分析及科學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