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TIFA 米洛.勞
《重述:街角的兇殺案》:誰會出手相救?

王新茜
Present! by Sloane Wang
8 min readApr 6, 2019
寫於 2019.04.06

飾演被害者的主角,劇末跑到舞台左側拉下一條繩子。他一步一步地說:

「我要踩在椅子上;我要把繩子套在我的脖子上;我要把椅子推倒;如果觀眾來救我的話,我就不會死。」

觀眾在演後座談詢問此橋段的用意 — 是真的希望觀眾上台相救嗎?演員Sara Bosschere回答:「這就是這個作品希望大家去思考的。」另一位演員Fabian Leenders則說:「那不就跟兇殺案發生時一樣嗎?如果有人相救,他就不會死了。」

3 月初看了米洛.勞較早的作品-《剛果裁決》。

那時我寫:「這個作品完全沒有要幫事實裹上一層較好下嚥的糖衣。」同樣的,4 月 6 日下午觀賞的《重述:街角的兇殺案》(The Repetition Histoire du theatre),用殘忍、真實的方式敘述一位穆斯林同志被殺害的事件,但不同的是- 它是溫柔承接觀眾的。如果說米洛.勞的作品都不好吃、沒有糖衣,但《重述:街角的兇殺案》其中卻偷塞了一點甜。在痛苦咀嚼時,仍能有些回甘的思考。

圖 ╱ Festival Avignon

2012 年比利時列日,薩能.賈菲在同志酒吧前和人攀談,沒想到就此搭上死亡轎車。這一群年輕男性毆打、凌虐他,直到死亡,最後遭棄屍於樹林邊- 一場真實的悲劇,這群演員又要如何重新訴說?

以簡潔的五幕形式,單純的交代薩能.賈菲如何死去,他為什麼會進入兇手的車子,那他的父母和男友又是如何面對這場慘劇。

Julian Meyrick 在他的評論「重述:令人震驚的劇場和一個讓死者說話的召喚」(La Reprise: startling theatre and a call to the dead to speak) 中提到-

是「 說故事的方式 」(the “how” of the storytelling) 讓這個作品令人震驚 (startling)。

它以一台攝影機帶觀眾看見事件當時的「實際樣貌」。當替人遛狗的蘇西被問及能否現場落淚時,我看著她眼眶的微顫,都鼻酸起來。或是當主角、被害者薩能.賈菲在同志酒吧與眾人歡舞,重現生前所發生的分秒。

看到這我直覺地想到 3 月初的《叛徒馬密可能的回憶錄》。一樣以一台攝影機同步投影的方式,再現當時紀錄片拍攝的情境。都是要回顧「當時」的事,《馬密》讓我感覺只是拍下並放大舞台上正在發生的事,試圖拉近觀眾與舞台的距離。

但在《重述:街角的兇殺案》中,用意不單純只是這樣的,因為無論攝影機怎麼拍,觀眾與舞台還是離的挺遠的。而是攝影機如何把舞台上發生的事,真的呈現如同「事件發生」時的樣貌,盡量再現真實。如此,即使觀眾與演員之間仍有極大的距離,卻有了不一樣的相隔。

尤其當薩能.賈菲進入犯罪者的車子裡。車的大燈一亮,聽見引擎的音效,看見鏡頭的搖晃,畫面維妙維肖,可讓人信以為這一行人在向前駛。

圖 ╱ Hubert Amiel

這也就是這個作品殘酷的地方。它好真實,甚至浮誇的說-我感受不出表演的痕跡。 「我看牙醫很痛的時候,我都想著他。希望我能感受他那時有多痛。但即使我感受到他有多痛,也都沒辦法體會他的慌張和害怕。」當薩能.賈菲的男友這麼說時,他繼續說: 「在法庭時,每當要看他遺體的照片時,他爸媽就會離開,不忍心看見。但我都會看,因為他一定很孤獨。」一群人訴說一個極為痛苦的故事,很赤裸的、不躲藏的說出自己的驚恐。在真實中,這樣的悲劇,並不需要狗血的鋪陳,本就傷痛至極。

但,它卻不會讓人看得喘不過氣,還有許多有些幽默的笑點。《重述:街角的兇殺案》用一種冷靜、不張揚的方式說一個其實充滿激烈情緒的事件主體,甚至非常巨觀和超脫的帶領觀眾思考-因此我更覺得它是溫柔的。

一開始,先從對於演員跟戲劇的疑問開始。我們是在扮演角色,還是扮演「演員」?什麼時候進入演員這個模式。如果你讀過一點社會學,很直覺的會在長串台詞中,慢慢地嗅出並聯想到 Goffman 的「戲劇論」;中間再引用波蘭詩人辛波絲卡的「劇場印象」(Wrażenia z teatru),試圖爬梳戲劇中的悲劇和現實的悲劇間的關係。

這兩次看米洛.勞的作品,我都特別覺得親近、頻率很對。從新聞和社會學的觀點,我們認為一位穆斯林男同志之死絕不該只以單一事件看待,而是要注意它所帶出社會的更大現實。是不是列日的城市沒落、逐漸攀高的失業率間接導致的?還是這社會對信仰和自我認同而賦予的汙名?總覺得他的學術背景、記者生涯就是潛移默化讓他獨樹一格的原因。

但是我也反而不懂米洛.勞了- 他怎麼還可以如此相信這個世界?

讀新聞系要滿兩年了,近期也開始真的在系上、業界做一些很「新聞」的事。用非常小心、懷疑的基礎,搜索資料、匯集資訊、雙重驗證。結果,我發現我越來越不相信世界、世界上的人、世界上的事了。當我找了一整天關於印尼LGBTQ+的資料,看見那裡的人會因為相愛而遭鞭刑;汶萊要上路的伊斯蘭律法,就要這樣將石頭丟向自己的人民,你還能相信這世界都有希望?還相信最後會有觀眾衝上台解救演員?

進行亞洲首次米洛.勞專訪的彭靖文在4月6日於個人臉書,公開當時她與導演的訪談內容。其中米洛.勞引用葛蘭西(Antonio Gramsci)的這句話:

「我的智識使我成為一個悲觀主義者,我的意志使我成為一個樂觀主義者。」

當他著手聖戰士、剛果能源議題這類嚴肅、事關生死與道德的沉痛議題時,卻又能神奇的在其中塞入一些 — 讓人可以相信世界微小卻重要的事物 :會有人出手相救,免於悲劇。如此給予觀眾「希望」的曙光,對我來說就是米洛.勞在作品裡的大志 。

攝於演後座談

後記:

之前寫《剛果裁決》的時候,就開始關注彭靖文。週六下午看完演出,我在捷運上讀她放在臉書的訪談紀錄。身為一個有堂叫做訪談原理與實務的必修課的新聞系學生,我覺得她的問題問得之好;兩人的碰撞非常精彩,希望無論認不認識米洛.勞的你,都去看看。

這裡節錄一些我愛的段落:「在當代消費社會裡生活的我們,是無法脫離『消費』的概念和行為的,同樣的我們也無法脫離帝國殖民、後殖民、資本主義。所以對我來說這個問題變成,你可以選擇從中做些你認為最好的事情,或是,不去做那些事。有很多評論批評我,說我沒有脫離資本主義的框架,但怎麼可能呢?我怎麼可能在這個被資本主義定義的世界裡做脫離資本主義的事情,我用那些被定義的語彙,因為沒有其他存在的語彙可以被使用啊。所以我說,問題的關鍵在於你怎麼使用你手上的媒介。「當你關閉了監獄,就解放了人民,但首先要做的事情是要禁止監獄的存在。所以我禁止藝術上的監獄,以此來解放劇院。我換一個字來說好了,不是『解放』,而是『重新開放』劇院給社會大眾。」

其中米洛.勞的這段回答我看了特別感動,他說:「在劇場裡有意義的事情不在於資訊量的多寡,而在於傾聽、存在、理解、同理、在那一刻升起的情感、帶著反思的觀看,這就是劇場對我而言最主要的意義。」在他的作品中,就是能感受到他想和社會對話的熱情。我們真的需要多一點像他一樣相信世界的人。

最後,請大家多關心身邊的朋友、關注周遭的國家,讓我們都可以一起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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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篇表演票券由兩廳院目擊者計畫青年看戲大隊提供。

參考資料

La Reprise: startling theatre and a call to the dead to speak

和Milo Rau的訪談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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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新茜
Present! by Sloane Wang

1999 年生,一個沒有繼續當記者,但仍相信書寫靈光的新聞系畢業生。 曾居美國肯塔基,現居她又愛又恨的臺北。sloanewanggm@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