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TIFA 黃翊工作室+《長路》:我們唯有時間

王新茜
Present! by Sloane Wang
6 min readFeb 17, 2019
寫於2019.02.18

直徑 9 公尺的年輪狀舞台,持續旋轉、錯落發出摩擦聲,像是下雨天的夜,水滴滴答答的打在窗上。一年一度的臺灣國際藝術節 (TIFA),在 2 月 16 日晚間正式開幕。由黃翊工作室+ (Huang Yi Studio Plus) 的最新作品《長路》(A Million Miles Away) 率先與觀眾相遇。

擅用以科技結合舞蹈的黃翊,在《長路》中運用旋轉舞台與懸掛系統,「讓旋轉舞台象徵時間的前進,而數位定位的「懸吊系統」能精準幫助舞者升高、降落、傾斜,呈現出不同的心境與互動。」

表演一開始觀眾便看見半邊是漆黑的年輪狀舞台。舞者有的躺下,有的慢慢向前走,但在圓形上,誰又能知道何方是前方?

脫去衣服,再穿上衣服,也將脫去的鞋子重新穿上。他一腳踏在地面,另一腳放在旋轉的舞台上,但它不停歇地轉動,跟不上速度繫上鞋帶的他,只好將腳抬起,綁了一點,再抬起,再綁一點。如此平常且該是直覺的動作,有了時間的催趕,人趕不上而被阻撓,變得困難。

這時候聲音只來自舞台旋轉時發出的摩擦聲,不太有統一的規律、零散錯落,搭佐著舞者的一步一步與不太像是既定想像「舞蹈」會呈現的身體律動,更像是一個「人」在小快跑。

於是他像人一般的踏著,貌似找到一個隱藏的開關,一踏便響起整場表演的第一個音符。這是拉威爾的鋼琴獨奏曲《死公主的帕望舞曲》。隨即而來的音符,都伴著舞者同步的步伐。在「時間」的極度掌控下,雖偶爾失速,但一切是多麼不疾不徐,優雅至極。

接著一段黃翊自稱「非常美麗」的男女雙人舞,是我終其被這個作品觸動的開端。舞者林柔雯、駱思維在不給人時間歇息的舞台上,手拉手彼此扶持,緊握對方試圖凝結當下。即便有時轉得快到深怕失控,仍然是冷靜而堅韌的。好像說著,其實我們都可以獨自活著,但有了彼此,雖然有時不會比較愜意反而複雜起來,但當你快撐不下去的時候,I got you。

當代對於雙人舞(pas de deux)中 partnering 的討論十分頻繁,從傳統對於男女權力的分析,再到性別不同組合的可能。但其實始終我們窮極希望看見的就是一段純粹、互相扶持與對等的關係,(就如同在現實世界渴望被愛的我們),不需要花俏,只需要將一切變得簡單的他/她與自己。

後來,小時候第一套正式的衣服出現了,拿著它的衣架,小心翼翼的。這第一套西裝亦或小洋裝是幼兒園畢業典禮穿上的,還是為了阿姨的婚禮買的呢?

就在我回想自己大班在鋼琴發表會穿得是一身點點洋裝時,舞台倒轉了。我們回到會因為一顆氣球而高興不已的童年,跳著格子就滿足大笑的年代。即使過去多美好,我們都逃避承認人難逃時間的控制。心能向回看,但我被逼迫的只能在從未延誤的分秒上繼續走。

人生被形容成一條路、一場馬拉松,皆是熟悉甚至有點老套的比喻。但在「長路」中,人一樣在跑,但是是跑在「圓」上啊,誰能跳離這個圈呢?

這並不是一條路,並不是可以找到交流道轉彎的公路。我們就像是小時候玩的木頭軌道小火車,如果只有一塊軌道,火車向前行幾步便脫離,而唯一能永遠繼續向前、行駛無阻的方式,便是讓火車走在由多個軌道繞成的一個圓圈。湯瑪士就便在電池的驅使下,日復一日的一直繞圈,直到電力耗盡。

但更令人悲傷的是:當人終於認清「時間才不等你、而你也逃不掉」的現實之後,還得要接受你心愛的人,會在半途中突然摔落的事實。不是跨年夜才一起吃飯喝酒,這是我們好幾年的傳統,把一年一次的珍貴夜晚分給對方一些;才寄給我照片回憶過去,因為太多事在你的眼光之下茁壯成型。怎麼一條訊息就可以代表你的駛去,圓不應該有終點的吧?是那條拉著你的鋼絲掉了嗎,我可以重新掛好,對嗎。

結束的當下,腦中一片空白,心臟跳得好快,前所未有的讓我回不了神。《長路》在看似理性與冷靜的編排下,藏著被妥善處理的激動。關於人生的命題,雖說親近易懂,人人都有共鳴,但也殘忍。因為觀眾在黑暗中,坐在座位上,孤獨地將脆弱揭露。

小時候睡不著,突然想到自己總有一天會死去,就著急地哭了出來,也問躺在身邊的父母:「你們死了我該怎麼辦?」你當然可以視為半夜孩子的瘋言瘋語,但不能否認的是,人對於死亡的畏懼在出生後便如影隨形,像是上癮的要讓自己回到終點。

當我們走進劇場看這樣的表演時,每個人都會因為各自生命的獨特而對它有不一樣的反射,也更會因自己當下所處的心境而有表現不同(但或許本質相同)的「感動」。

正在播映的美國影集《實習醫生》(Grey's Anatomy),上幾集開場白是這麼說的:

「時間是個奇怪的東西。當你正期待好事發生時,時間感覺都在拖延。但當你希望它慢點時,它像是眼睛一眨般飛過。奇怪的地方是時間根本不是真的。它是科學家基於地球繞著太陽不完美的運動而有的想像。所以為什麼我們把根本只是理論的事情看得如此重要呢?

因為時間是我們唯一僅有的。」

首先要非常感謝兩廳院,讓我入選「目擊者計畫青年看戲大隊」,因而獲得如此珍貴且幸運的機會。

過去這個禮拜發生太多措手不及的事,有好有壞。每天都有挑戰,而我過得侷促不安。對我而言,表演有趣的地方在於「看表演」的經驗無法複製。「經驗」是除了作品單方面的呈現,再加上觀眾當時自己的狀態與感受。所以在這篇文章中,也因此含有我非常私人的情感反射與聯想。

希望在未來這一年,除了於此寫下表演,更能紀錄此時的自己,也期待能在這幾場表演與書寫的過程中,不愧於心。

--

--

王新茜
Present! by Sloane Wang

1999 年生,一個沒有繼續當記者,但仍相信書寫靈光的新聞系畢業生。 曾居美國肯塔基,現居她又愛又恨的臺北。sloanewanggm@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