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後快評】2019TIFA 鄭宗龍 x 雲門 2 《毛月亮》:只有舞蹈可以回答

王新茜
Present! by Sloane Wang
9 min readApr 20, 2019
雲門 2 藝術總監鄭宗龍。攝影 ╱ 王新茜 (就是我本人。:)

去年 11 月 29 日,TIFA (臺灣國際藝術節) 的發布記者會後,兩廳院首次舉辦「直面藝術家」活動,讓觀眾能夠與這次有發表作品的藝術家們近距離接觸,並搶先一瞥 2019 年新作品的靈感與想法。去年下午,我就在現場,我參加了鄭宗龍場。

一進排練室,燈關的暗暗的,播著低沉、瀰漫的音樂 -就是來自這次《毛月亮》合作的冰島樂團 Sigur Rós。同時兩位舞者:葉博聖、李尹櫻旋轉起舞。雲門舞集的行銷經理廖詠葳當時說,他們希望這個活動是全面的體驗。於是進門前參加者先吃到了《毛月亮》的特製巧克力 (真是好吃),之後再與舞者一同運用肢體,伴隨音樂感受《毛月亮》的氣息。

左起舞者葉博聖、李尹櫻、雲門行銷經理廖詠葳。攝影 ╱ 王新茜

在鄭宗龍以一系列他在冰島拍的照片說著當時的故事後,開放觀眾提出問題。廖詠葳特別邀請一位資深觀眾提問,她大概是問:「你如何把這麼多靈感和刺激在限制下轉換到自己作品當中?」

鄭宗龍皺了一個招牌眉頭、想了一下之後,慢慢、冷靜但篤定地這樣說:

「只有舞蹈可以回答。」

接著再說,「這很困難,但真的要等到舞者在舞台上才能回答,我沒辦法這樣用說的。」在那一刻,我覺得我看見一位編舞家的誕生,又說是昇華。接近半年後,4 月 19 日看完《毛月亮》在臺北的首演,我覺得我真的得到一些答案了。

當鄭宗龍說到去找 Sigur Rós 合作的過程時,他說:「我就直接飛去了,好貴!我現在還在還卡債。」真是有夠真性情。接著當他一張一張秀出他在冰島拍的照片,像是冰塊、冰河、天空,同時說他的靈感來源,他則說:「我把全部的衣服都穿上去了,可是還是好冷!那這裡的人是怎麼生存的,我會思考這個。」

《毛月亮》整個作品並不是非常具象的告訴觀眾一件事情,但的確有一個清楚的「故事」架構,不過每個人都還是能有不同詮釋與聯想的可能。在我眼中,它關於人類意識到自己終將毀滅後,對於大自然的反省儀式,並在最後甦醒以新的姿態重生。

首先男舞者們像是蜈蚣的層層相疊,像是一隻仿生獸般,同步或是製造殘影的接連動作與扭動,女舞者們則稍後出現。動作上、組合上,繞圈、搖擺、抖動都讓我覺得很有儀式感。

我還記得第一次聽到 Sigur Rós 的音樂是好久以前看 Matt Damon 和 Scarlett Johansson 主演的《我們買了動物園》。當片尾動物園開張,太陽就在頭頂上時,背景音樂便是 Sigur Rós 的「Hoppípolla」,充滿生命蓬勃的希望與活力 - 而這也是這次我在《毛月亮》中所聽到也感覺到的。

在 Sigur Rós 蠢蠢欲動、波濤洶湧的旋律下,舞台上散發出的能量奇特的猛烈。這次演出陣容只有 14 位舞者,但是在眼前所感知到的震撼,讓我忘卻這個編制,甚至有時舞台上根本只有一個人時,還是張力無窮。

就像是在雲門自製的訪談影片中,鄭宗龍說:

「我們要不要把『跳舞』這件事拿掉,只要很會『動』就好?」

沒錯,《毛月亮》的動作是有機而自然的,質樸的好野。從各種快速的抖動、畫圈、延伸與跳躍,產出的能量沒有任何阻擋的直面撲向觀眾。各種不同的組合:獨舞、雙人舞、一群男舞者、再一群女舞者的交錯,或是與 LED 螢幕的互動都恰如其分、不做作,更沒有討人厭的冗長,甚至是更煩人的戛然而止。在配速 (pacing) 上,給予觀眾在喘不過氣與意猶未竟間,擁有適中的平衡。

在過程中的很多時刻,我血脈賁張。因為《毛月亮》所呈現出來的,(在我的觀看經驗下) 前所未有。一個人所學、體驗的,都會影響這個人或許一輩子,不然也是很長一段時間。常常我們看一個舞蹈作品,不知不覺的都會聯想到別的作品抑或是其他編舞家的風格。就好比許多近期的芭蕾作品,還是很難脫離喬治巴蘭欽的影子與啟蒙 (Balanchine root)。

但是在《毛月亮》中,我沒有這樣的聯想。沒有哪裡我突然覺得 -這有點葛蘭姆、有點 Merce Cunningham、甚至不可免俗的有點林懷民。

沒有,這就是鄭宗龍的獨特語言。

鄭宗龍 (中) 3月16日擔任 《戰鬥果醬》的評審。攝影 ╱ 王新茜

紐約市芭蕾舞團(New York City Ballt) 駐團編舞家與獨舞者 (soloist) (今年春季舞季後將成為舞團藝術顧問artistic advisor) 的 Justin Peck 在 2018 年憑藉《Carousel》得到東尼獎「最佳編舞」時,他的獲獎演說其中一句是這樣說的:「編舞家的舞步只有在被人詮釋時才是最好的,而且和舞者一起工作時看到伴隨而來的化學反應就是最令人興奮的時刻。」

我們都知道這次鄭宗龍多神奇的厲害、Sigur Rós 的音樂合作、服裝多適合一切的律動、燈光的氛圍如此完美、影像的托波助瀾,彼此的交融成就了具有高水準的和諧。但當我們一再談論《毛月亮》時,請別忘了雲門 2 這群傑出的舞者們-李尹櫻、蘇怡潔、李姿君、廖錦婷、鄒營霖、林宜萱、吳睿穎、許志恒、葉博聖、黃詠淮、黃律開、黃柏凱、林士評、黎偉翰,是他們建築了一切。

全然能感受到每一個舞者已經和動作融為一體,無論肢體、眼神還是呼吸。產出的力量與情感都是真摯無比的,像在用生命的氣息說一個壯烈的史詩故事。

聽過一個形容 - 如果一個編舞很多跳躍、很快、很需要體能的支撐 (physical-demanding),會說這很 「puffy」 (氣喘吁吁的)。《毛月亮》就是這樣,如此艱難。坐在第 5 排的中間,我能清楚看見在黑暗中飄灑的水珠在空中連成一線。尤其當舞者迫近舞台邊緣時,如果第一排的觀眾被甩到汗水,我真的不意外。

整整 70 分鐘,我都在讚嘆的情緒下,一方面想要大喊「這真的太猛了!」另一方面我覺得我被開啟了某個開關,體驗到我生命中從未思考的層次。尤其到了最後頭,像是日出的阿里山雲霧繚繞,李尹櫻 (希望我沒有因為頭髮擋到臉所以認錯人) 的 solo 。在這刻我忍不住了,擒著淚看完。作為一個很有神話感的女性角色,在整個作品所彰顯的復甦意味,讓先前不停噴發的張力在此時有個內斂但仍然強而有力的作結。

一結束,拍手拍到雙手紅通通、甚至沒有力,散場後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傳訊息給住在臺中的阿姨:

從去年開始比較密集的看表演,今年 TIFA 更是看了許多。在《毛月亮》所得到的體驗獨特且罕見,文字說再多、影像再怎麼保存,當下所獲得的不可能被複製。深知作品很難再被翻出來再演,深知它的一絕,我恨不得所有人把臺中的場次買光光。臺灣不是沒有值得讚賞的舞蹈作品,有而且不少,自己喜歡的也很多,但《毛月亮》畫下了全新的標竿。

在謝幕時,我望向每個舞者,他們全身濕透、瀟灑的亂髮與滿足的笑容。觀眾的掌聲與歡呼不斷,因為我們才見證了一個美麗又精湛的演出。看著台上的他們,我想他們一定也知道-今晚的表演無懈可擊。

圖 ╱ 劉振祥 Facebook

不過我更想著 的是- 舞者他們在這個作品中倖存了,那身為觀眾我覺得我跟著重生了。

在整個表演中,我們看見了人類可能面對的將來,像是哪天我們又成為洞穴的壁畫,成為歷史中的小圖騰;在寒冷的冰流中目睹時間流逝,而面對未知而祈禱。

在日常中,你思考過這個嗎?我沒有。

藝術家周世雄 2016 年 6 月在臺北市立美術館的個展「等我一億年」中,他以透明玻璃容器裝下石油,試圖提醒:有一天,石油會變成博物館的展品。

石油畫 (2012) 圖 ╱ 臺北市立美術館官網

同時展間有個霓虹燈管寫著:「wait until it dries.」( 等待直到石油乾枯 ) 那《毛月亮》是否想討論的是- wait until we die. ( 等待直到我們死亡 ),甚至是 until humankind become extinct. ( 等待直到人類滅絕。)

當鄭宗龍半年前說:「我想要把舞者面對大自然的野性逼發出來。」現在不僅是野性,我看到《毛月亮》以舞蹈回答了人類一個被很難回答的疑問、我看到更多的是面對這世界的可能、人類的選擇-你的答案是什麼?當世界問你問題時。你的疑問又是什麼?當舞蹈要給你答案時。

後記:

當下看完真的非常激動又暢快,一回家趕緊寫了非常雜亂的筆記貼文,希望有一個人也好,看到我的喜歡去臺中看演出。沒想到這麼亂糟糟的貼文,就在我只有打卡國家戲劇院跟hashtag毛月亮的情況下,讓宗龍看到了。身為他的腦粉,開心到不行,但也覺得可惜居然是這麼凌亂的文字被看見。那就私心希望這篇能再被看見(笑)。

下週日,臺中見!

台中場更新

貼文節錄:最後演後座談,有個現居臺中、來自美國的女士回饋:「這個作品非常難消化。無論在視覺上還是意義上,都非常驚艷與卓越,我只想說:『謝謝』!」舞蹈是共同分享的語言,感謝也是。

真的謝謝臺灣有這麼美的作品,這麼優秀的人,這麼厲害的藝術家們。

完整內容見以下Instagram貼文!

看更多臺灣國際藝術節:

|2019TIFA Christian Rizzo《家》:這裡都是我們的家

| 2019TIFA《叛徒馬密可能的回憶錄》:「理所當然」的警訊

| 2019TIFA NSO歌劇音樂會《托斯卡》:有多愛?

| 2019TIFA 黃翊工作室+《長路》:我們唯有時間

|2019 NTT-TIFA 德國萊茵芭蕾舞團《馬勒第七號》:讓不完美帶我們向前走

|2019TIFA 米洛.勞《剛果裁決》:大屠殺時,你在哪裡?

|2019TIFA 米洛.勞 《重述:街角的兇殺案》:誰會出手相救?

For further contact: shinchangwang@gmail.com(或是可以到IG上看看社群媒體上癮、FOMO的我)

--

--

王新茜
Present! by Sloane Wang

1999 年生,一個沒有繼續當記者,但仍相信書寫靈光的新聞系畢業生。 曾居美國肯塔基,現居她又愛又恨的臺北。sloanewanggm@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