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後快評】2019新點子實驗場 林祐如 《台灣製造》:跳「臺灣」的舞,刻劃「臺灣」的印象

王新茜
Present! by Sloane Wang
6 min readJun 22, 2019
謝幕。左起編舞家林祐如、舞者蘇品文、黃懷德、王筑樺、李律和蕭東意。

兩廳院 「新點子實驗場」作品之一,由林祐如編舞的《台灣製造》,使用「外國」的元素作為媒介,思考何謂「臺灣」。

一進場觀眾席地而坐,之後的演出,也都建立在觀眾與表演者之間流動的關係,便是《台灣製造》富有野心與創造力的開端與特徵。開演前廣播,更仿造「里長廣播」的「口氣」,讓整個作品的基調貫徹始終。

以蕭東意的主持與帶動場面起步,訪問「舞蹈大師」黃懷德。他跳了一短短的組合,裡頭有明顯的芭蕾、佛朗民哥舞步,但黃懷德說 — 這是一個跟「臺灣」有關的舞,並在口說的敘述上解釋意義。這時觀眾或許納悶,難道你在這些西方的舞風上,重新賦予詮釋,就能夠讓它成為臺灣的舞蹈嗎? — 從國外看回臺灣。

接著,便是「流動」的開始 — 5 位舞者錯落整個劇場範圍,跳著不同、但都看似很「臺灣」的舞步。或者說這就是一種「fusion」,它解構所謂臺灣日常看到的肢體變化,並融入和重組在現代或說西方的身體中。像是公園裡的老人拍背、做得「不三不四」的 arabesque 和 twerking、氣功的手腳、正在起駕的乩童,或是模擬手榴彈的投擲和曾經風靡一時的「有怪獸」,更有「國民運動」棒球投球的動作融合。

此時,如此的流動安排,在觀眾間激發起融洽的化學反應。從一開始的「我來看看你們要做什麼?」在同一個定點不移動,到「我想看看你們都在做什麼?」的自由觀覽。這就是《台灣製造》吸引人、並堪為成功之作的原因。透過有共同感的文化元素和氣氛堆疊,逐漸讓沒有固定形式、無法預期的作品,充滿期待與熱情。觀眾不會感覺被「逼迫」的加入,而是慢慢的融入其中。

《台灣製造》的「臺灣」是透過個人生命史開始的。舞者口頭的直接和觀眾對話,分享過去。舞者李律則更直接的用「短講」的方式,說了一個她去西班牙學舞,而思索「我是誰?」「我為什麼在這裡?」的故事。

從宮廟、叫賣、國民健康操到佛朗民哥與芭蕾的對照,舞者大喊玩鬧著黑白猜與霓虹的燈光,透過各種的對比與類比,試圖建構「臺灣」的想像。《台灣製造》的英文譯名,並不是直覺的翻為「Made in Taiwan」,而是「Taiwan made」。所以,這個作品想要的不是訴說由臺灣製造出來的產物,而是重現因為臺灣而有的產物。如果是在這個前提下,《台灣製造》給予觀眾的「想像」,就如同臺灣本身,我們是個擁有無數衝突卻又處處融合的社會。

結尾則用一隻「群舞」,演繹一個由「臺灣製造」的新生兒的成長史。抓周、校園中的教官,颱風中連線的記者,檳榔西施、bartender,甚至對比躺在娃娃車裡頭的「狗孩兒」。最後,伴隨重金屬版本的〈給愛麗絲〉,另一個臺灣製造的寶寶出生了 — 在這裡我看到我自己。

在欣賞作品的過程中,我納悶的思考,作為一個自小在臺灣成長,由「臺灣製造」的小孩,我當然可以「看懂」作品中隱藏的「臺灣元素」,更能看出許多細節的強烈內涵。例如教官、手榴彈、健康操等,過去威權與殖民時代留下的痕跡,反應出臺灣存在的另類權力關係,但是,我卻無法認同這是所謂我認識與成長的「臺灣」。當宮廟的音樂與動作出現,我知道這是什麼,但我生活經驗中的「宮廟」只有不用燒香的行天宮;當大喊著閩南語,邊說著「台語不通」,(我猜這是在說「方言」時代的禁止),我其實也不太懂舞者們在說什麼。那我是不是就是那個在交界 — 愛麗絲與重金屬 — 出生的臺灣新生兒?

面對這群舞者們、編舞家大概都比我年齡大上一輪,與我擁有截然不同的生長經驗,我可以仔細猜想更久遠的未來,那便是未來的「臺灣印象」將有可能不是現在作品中所呈現出的,因為這些具有草根性、殖民性的象徵,都可能被塵封,甚至被遺忘。

《台灣製造》是一個無論形式或是概念都執行的十分完整的作品。在大膽、又可能有爭議的「臺灣」命題下,林祐如與舞者們的共同創作,質樸、真誠更充滿自信,在因「外國」所產生「困惑」之下,爬梳自我更激發氣氛,創造了一個能與大多數觀眾產生共鳴的體驗過程。

不過容我提出一件或許會被批評過於追求政治正確的質疑 :整個《台灣製造》的作品中所呈現出的臺灣十分偏頗與狹窄,幾乎都圍繞在「閩南」文化上。但是,臺灣是一個多族群多文化的社會,如果一個在訴說「臺灣」的作品,沒有更寬廣的含有例如客家語、原住民元素等,是不是就沒有足夠的代表性(representative)?我能理解整個創作是五個舞者與編舞家,從自身的生長脈絡中回溯,因而有這樣的呈現。但是,作為一個擁有野心去連結臺灣聯想的作品勢必需要更多元的聲音。

後記

前陣子透過 Instagram 認識了一個在嘉義住了許久的美國人,我們維持一段有點像是筆友的關係,相隔許久的用很長的篇幅「聊天」。當我提到臺灣、尤其是年輕人,總愛說這裡是鬼島,他回覆我:「有時候聽臺灣人怎麼說著自己的家,對我來說是很痛苦(hard)的。」

跟他接上線是因為 Netflix 最近紅極一時的美食紀錄系列《街頭美食》( Street Food)。當製作團隊在嘉義拍攝時,他便是其中一位在地的嚮導與顧問。因為這個影集,許多人(包含我自己),都在思考為什麼我們幾乎從未將注意力放在嘉義的食物上?我更在思考,為什麼我們都要靠「國外」,才能回頭看向臺灣,才多一點點珍惜?

寫於 2019.06.22 首演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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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新茜
Present! by Sloane Wang

1999 年生,一個沒有繼續當記者,但仍相信書寫靈光的新聞系畢業生。 曾居美國肯塔基,現居她又愛又恨的臺北。sloanewanggm@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