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不落的海上霸權:John Harrison 的航海計時器(下)

陶子張
拾歲堂:鐘錶師的學徒
15 min readMay 27, 2020

破解轉動慣量的奧秘,在於「質量」,質量愈大的物體,受到轉動干擾的程度愈高,反之,質量愈小的物體,便愈能維持本有的旋轉慣性。

所以,重點不在於「時鐘」的零件精密度,是尺度,真正的答案並非建造一座高精度時鐘,而是一枚高精度「錶」。

至此,《經度法案》之爭,H1 / H2 的失敗,乃至於 17 年學徒歲月,在在都將 6 歲那年,感染天花臥床,擺弄懷錶的記憶,千絲萬縷地編織成一條堅韌纜繩。

彷若航行遠洋的水手,拉起一張船帆,倚靠精準計時器的誕生,終能征服海洋,投身上主所造,這個繁華瑰麗的璀璨世界 ... ...

Marine Chronometer (Source: Tatter on Flickr)

勾兌起 George Graham 徒弟的懷錶和 John Harrison 的航海計時鐘,二者之間,接近 30 年歲月的因果關係,還得從一段巧妙的緣分說起。

1758 AD,年逾花甲的 John Harrison,潛心研究 H1 / H2 敗因已久,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憑著一口不服輸的硬氣,遠從故鄉 Foulby 移居倫敦,決心向摯友 George Graham 拜師學藝,修行正統的製錶工藝。

便在往後 17 年學徒生涯後,正式成為一名合格製錶師的 John Harrison,始終固執地認為「時鐘」才是解決精度難題的答案。

卻在這樣頑固的念想間,偶然發現摯友 George Graham 高徒 Thomas Mudge 所製作的一枚懷錶,其精準度竟然與自己最為自豪的高精度木製機械時鐘不相上下,此一事實,沖擊了 John Harrison 的傳統信念。

Thomas Mudge 所製作的懷錶,就是啟發 John Harrison 的關鍵物件。

Marine chronometer ‘Copie №18’, Thomas Mudge, Jr., Robert Pennington, Richard Pendleton, et al, London, 1795 ( Source: Wikimedia )

在 John Harrison 所生活的年代,人們普遍有一個迷思,即是大型機械鐘的精準度,必然高於小型懷錶,所以,若要打造精準航海計時器,則理應是一座大型機械鐘。

如此迷思,自有其背景因素,在人們掌握經度量測以先,鐘錶主要用於居家報時的靜態用途,也就是大型機械座鐘,對於小件鐘錶如懷錶與腕錶的使用,則多半見於貴族仕女的妝飾穿戴,精確度較低,不具實用價值。

在此前提下,即便務實如 John Harrison 之流,也不免深陷其中,認定大型機械座鐘才是實現高精度航海計時的終極答案。

直到 H1 / H2 的相繼失敗,才令他終於觸及轉動慣量干擾的難題,但出於對基礎物理知識的匱乏,以及同皇家科學會之間的矛盾,令他始終無法進一步推近 H1 / H2 的精度,只能在零件製造精度的環節上打轉。

就好比皇家科學會在「月角距」測量法上,利用查表歸納法一般。

此後,John Harrison 潛心學習製錶技藝,試圖以精密零件強行突破《經度法案》的設限門檻,如此這般,耗去了近 30 年歲月,打造出另一座 H3 機械座鐘,卻依舊以慘烈失敗收場。

便在此時,師出同門的 Thomas Mudge 所製作的一枚高精度懷錶,令這個困擾他許久的難題終於露出一線曙光。

Thomas Mudge 所製作的懷錶經度,之所以能與 John Harrison 引以為傲,日誤差 1 秒內的高精度時鐘不相上下的背後原因,須歸功一位推進金屬材料製作技術的科學家 ── Benjamin Huntsman 。

Alchemy Balance ( Source: PXHERE)

1740 AD,一名英格蘭科學家 Benjamin Huntsman,推出一種嶄新的合金材料,可以製作出更為精良,使用壽命更高,較不受溫度變化與外部環境因素的金屬料件。

想當然耳,此一合金材料,自然被運用於鐘錶工業,得以製作出更加堅固耐用的擒縱機構,主要在於擺輪「車芯」的用度提升。

話及至此,有兩項特殊觀念,便須先與讀者們告知,如下:

  1. 在工業革命以先,鐘錶工業,屬最高精度級別,至今則僅次於航太工業,所有零件尺寸,有著最嚴苛,也最難以達成的的精度規範。
  2. 擺輪車芯,也就是鐘錶機芯裡,一日 24 小時之間,最高頻率,從不停止轉動的部件軸心,也是磨損程度最高的零件。

在古早時代,擺輪車芯是最容易磨損的零件,往往在數月使用之間,便有彎曲或變形之疑慮,更遑論需要高頻率振盪的小型鐘錶。

Benjamin Huntsman 推出的合金材料,便為 Thomas Mudge 運用於懷錶製作之上,製作出足以應付高頻率振盪的擺輪車芯,從而大幅度提升傳統懷錶的走時精度,追上 John Harrison 如傳奇一般的高精度時鐘。

在 Thomas Mudge 懷錶的啟發下,John Harrison 就此投身小型航海計時器的製作,花費 6 年時間,終於造出 H4 ... ...

John Harrison H4 Marine Chronometer (Source: Wikimedia)

John Harrison 頓悟小型的高頻率振子,才是航海計時器的答案之後,又耗費 6 年時間,傾盡一切心力,打造出 H4 懷錶,銀製外殼直徑約 13 CM,尺寸極小,一手便能掌握,卻能達成高乎預期的高精度走時。

H4 內裡機構,則有別於同時代的其他懷錶機芯,大量採用了過去專門用於時鐘的垂直擒縱機構設計,也就是擒縱叉垂直於擒縱輪,一擒一縱時,可以令擺輪擁有較大的擺盪幅度,從而維持運作慣性。

── 一般而言,認為腕錶擺幅介於 270 ~ 300 度之間,是最佳運作狀態。

除此之外,另一特殊設計要點,便是擒縱機構中,用於彼此咬合的擒縱輪齒和 D 型擒縱叉爪,運用極其挑戰工匠功力的「鑽石打磨」技術。

此一打磨技術,必須精準無誤地將尺寸如 1/16 小拇指甲大小的鑽石,打磨出 0.5 度誤差以內的偏移角度,確保擒縱叉可以維持準確的沖擊力道,流暢地將擺輪交替沖出。

擒縱機構之外,便是《時間裡的物種演化》一文中,所提到的「芝麻練」設計,利用寶塔輪搭配金屬芝麻鍊,將發條動力輸出從彎曲線段,履平為線性輸出,提高走時精度。

A Detailed Study of H4 (Source: Barbara Darby on Youtube)

H4 製作完成之時,John Harrison 已是 68 歲的老朽之身,身體條件上的衰老,令他無法再應付遠洋出航的鐘錶實驗,只能提出申請,由兒子 WIlliam Harrison 代為出航,搭乘 HMS Deptford 號,橫渡大西洋。

有鑑於前次實驗,出現了航海日誌文本缺失的尷尬情況,此次實驗,由一所大學研究長 Robertson 優先進行陸上實驗,證明 John Harrison 所製作的 H4 懷錶,維持日誤差 24/9 秒,以此為基礎,驗證海上實驗結果。

此後,WIlliam Harrison 歷經整整 81 日的航行,最終帶回的實驗結果,證實 H4 在全程航行期間,僅僅誤差了 5 秒,遠低於《經度法案》的門檻。

按理來說,John Harrison 已擁有資格,取得《經度法案》的全額獎金,甚至理應獲得皇家科學會的院士頭銜,成為一名實踐科學家。

然而,皇家科學會,依舊拒絕支付 20000$ 英鎊,更嚴肅駁回入會提議。

Royal Society (Source: Wikimedia)

若有身在學術圈裡,藉此維生的讀者們,對於此般匪夷所思之景況,應該不難理解,箇中人性複雜之奧妙,是如何地曲折離奇。

真正令 John Harrison 和眾院士們交惡的原因,從來都不是什麼經度測量法之爭,而是「政治」問題。

失敗不只是眼前的失敗,更可能意味著日後一系列,尾隨而來的麻煩。

倘若代表先進思想,受過良好高等教育,天賦異稟的一眾科學家,竟然被區區一介鄉野工匠所擊潰,如此尷尬難堪的場面,如何能維持皇家科學會在當時世界上的學術地位?又如何能夠帶領世界學術方向?

那是一個崇尚科學英雄主義,寄託浪漫情懷,奉為精神圭臬的時代。

皇家科學會為了擊潰 John Harrison 所造出的高精度 H4 懷錶,以查表歸納法為基礎,優化「月角距」測量法,以 Nevil Maskelyne 為首的天文學家,在 WIlliam Harrison 航行之時,同樣搭乘另一艘 HMS Tartar 號進行測試。

Nevil Maskelyne 所探尋查表歸納法,之所以受到重視,則是出於 1731 AD 同樣由英格蘭科學家 John Hadley 所發明的「反射式象限儀」,詳細結構在此不談,讀者們僅須知道,那是一種相較於以往航海用測量工具,更能精準量測天體之間「夾角」的用具。

反射式象限儀,一如 Benjamin Huntsman 所推出的合金材料,在在強化了月角距法和鐘錶法各自的精確度,如此一來,經度之爭便益趨白熱化,開始出現各樣與工程技術無關,純屬民粹之流的不理性言論。

WIlliam Harrison 所帶回的 H4 測試結果,令皇家科學會難堪之餘,更是難以置信,僅僅耗費 6 年製作,用於貴族仕女穿戴的小型懷錶,竟然就是解答《經度法案》發布,至今困擾科學界整整 44 年難題的最後解答。

皇家科學會無法提出確鑿回絕的理由,只能將 H4 的成功,歸因於「運氣」二字之上,並且說明鐘錶法即使可行,礙於製造費用昂貴的理由,亦無法下放民用,可謂無賴至極。

於此同時,又向經度委員會提出 Nevil Maskelyne 所帶回的實驗結果,並許可其申請入會,甚至擔任經度委員會成員之一的院士資格,藉此羞辱 John Harrison。

A meeting of the Royal Society at Somerset House in the Stra Wellcome (Source: Wikimedia)

純屬民粹之流的不理性言論,盡是些不著邊際的無端假說,如鐘錶法即使優於月角距測量法,須顧及民間信仰之傾向,若公開承認其成功,恐有顛覆國家秩序之疑慮,再者,鐘錶法之懷錶製造,不僅費用高昂,容易故障之餘,更不足以應付民間航海的頻繁用途。

Nevil Maskelyne 在獲得進入皇家科學會之資格後,輾轉成為審度《經度法案》之委員會成員之一,負責審理所有上繳的實驗報告。

── 選手兼裁判的人事異動,其心何如,可見一斑。

Nevil Maskelyne 成為經度委員會成員之一後,下了一著險棋,便是在 John Harrison 強烈要求皇家科學會,按照《經度法案》合約,履行 20000$ 英鎊獎金之時,提出「第二次實驗」之要求,並支付 5000$ 英鎊的研究資金。

簡言之,5000$ 英鎊即是封口費,試圖利用 John Harrison 已然年邁老朽,不堪遠洋航行,更無法建造更加精密的 H5 之弱點,令其知難而退。

然而,令 Nevil Maskelyne 萬萬料想不到的是,John Harrison 作為一名務實工匠的硬氣,竟拒絕 5000$ 英鎊的封口費,執意進行第二次遠洋實驗,試圖以事實證明 H4 才是終極解答。

直到 1765 AD,第二次實驗結束,Nevil Maskelyne 迅速針對,長達 48 年之久的《經度法案》之爭,進行月角距法、鐘錶法二項實驗結果審查,顯示如下:

  1. 以 WIlliam Harrison 為代表,進行的 H4 實驗,在搭乘 HMS Deptford 號,橫渡大西洋 81 日後,對應平均太陽時,僅誤差 39 秒,對應航海日誌上之船艦位置,則誤差 1.25 經分,約為 16 KM。
  2. 以 Nevil Maskelyne 為代表,進行的月角距實驗,在搭乘 HMS Tartar 進行測量,歷時 64 日後,對應平均太陽時,誤差 78 秒,對應航海日誌上之船艦位置,則誤差 2.5 經分,約為 48 KM。

上述兩項實驗結果,都呈現出相當優秀的經度定位表現,也同樣都在《經度法案》的設置門檻之內,那麼,高達 20000$ 英鎊的獎金,究竟該如何裁判呢?

此時,實驗結果的公開揭露,令皇家科學會不得不承認 John Harrison 所建造的 H4 確實有優於月角距法的科學價值,此一事實再無疑慮。

於是,皇家科學會終於退讓一步,同 John Harrison 進行談判,將原先預支的 5000$ 英鎊,拉升到 10000$ 英鎊,並要求其複製另一枚 H4,一枚進行第三次遠洋實驗,另一枚則放置於皇家科學會,進行長期測試。

一言以蔽之,即是將 John Harrison 的冠冕拔除,戴於皇家科學會。

John Harrison 僅僅是一名思想務實,實事求是,性情頑固,孤傲冷僻的工匠,對於所謂皇家院士,實踐科學家,經度量測貢獻者之虛名云云,對其毫無價值。

便在皇家科學會提出傲慢無理的要求,鄙視 John Harrison 的貢獻之時,來自遙遠彼岸,另一名震古今的科學協會 ── 法蘭西皇家學會( Académie des Sciences ),已悄然拜訪 John Harrison。

Members of the Royal Academy of Sciences to Louis XIV in 1667 (Source: Wikimedia)

法蘭西皇家學會,是在號稱「太陽王」的路易十四治世之時,所建立的科學研究學會,脫胎於當時各領域學者們,彼此交流思想的沙龍( Salon )聚會,主要重視實用科學與人文藝術。

1765 AD,距離在《手藝人的生死流亡》一文中,所提到的《楓丹白露》飭令頒布,已過去了 80 年歲月,深受敕令影響,致使大量人才外流的法蘭西王國,正透由法蘭西皇家學會之網羅,試圖挽救國家實力。

便是出於此般理由,法蘭西皇家學會聯繫上 John Harrison,試圖取得 H4 專利,並應允其大量獎金,還有無限美好的發展前景。

或許,所謂的鐘錶工匠們,如此鑽研於毫秒之爭,寸釐之爭,乃至於事實之爭的神秘匠人們,都是些不通俗世,只曉得眼前當下,並執著於某些個人原則的古怪人們。

失落沮喪的 John Harrison,雖對於皇家科學會的無理要求,感到悲憤,且與此同時,法蘭西學會的悄然介入,試圖挖角,竟並未使得 John Harrison 倒戈,反而喝斥法蘭西學會出家門,不要挑戰英國女王百姓的忠誠。

回絕法蘭西學會的挖角之後,John Harrison 潛心複製 H4,並改進部分結構設計,命名為 H5,卻在施作的 3 年間,不斷受到皇家科學會的干擾,也就是秘密監視其一切工作,試圖竊取 H4 的機械設計。

John Harrison 作為一名鐘錶工匠,鐘錶物件即是其生命與意志之延伸,即便是癡傻之人,尚且珍貴其軀幹四肢,更何況是一名將手中技藝,視如己出的古老工匠呢?

無法忍受皇家科學會的卑鄙作為,John Harrison 便親筆撰寫了一封「告發信」,將《經度法案》近半個世紀爭執的一切原委,原原本本地上呈給當時的英格蘭國王「喬治三世( George III, George William Frederick )」。

1772 AD,收到告發信件,並傾聽完 John Harrison 一切委屈遭遇後的喬治三世,對於皇家科學會的猥瑣作為,感到十分震怒,便調閱 H4 的遠洋實驗記錄,同時向 John Harrison 提出 H5 的宮中測試要求。

於同年 5~7 月期間,以 10 個星期為長度,最後親自證實 H5 的日誤差僅僅只有 0.3 秒,相信遠洋實驗數據為真,誤差遠低於《經度法案》門檻。

至此,John Harrison 總算得到平反,在喬治三世的直接命令下,皇家科學會頒布 20000$ 英鎊之全額獎金,並授予榮譽勳章,掙回了一口氣,也掙回了他做為一名工匠的尊嚴。

1776 AD,John Harrison 辭世,結束近一甲子短長的「經度之爭」。

John Harrison & H4 calibre (Source: Heritage Images — Getty Images)

年邁的 John Harrison 坐在麂皮椅上,面前的宮廷畫師,正在空白畫布上,描繪肖像,那是王室貴族對平民百姓的偉大貢獻,所施行的一種禮遇。

同樣作為傳統之一,宮廷畫師要求 John Harrison 手持榮譽勳章,作為後人觀覽此一肖像之時,能知曉背後的光榮寓意。

John Harrison 一笑置之,視虛名如無物,只向兒子要來了 H4,捧在手中,面上揚起的一抹微笑,是 6 歲那年,理解鐘錶原理之時的笑容。

此一肖像,也成了 John Harrison 一生,漫漫八十載歲月裡,所留下的惟一形象:不為名,不為利,就為了一口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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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子張
拾歲堂:鐘錶師的學徒

我是一名鐘錶師傅,目前服務於瑞士外商,致力將神秘的鐘錶工藝,推向普羅大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