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彌撒的等擺定理: Galileo 的等時性原理(下)

陶子張
拾歲堂:鐘錶師的學徒
11 min readMar 19, 2020

那個道明會修士,在百花廣場前被焚,活活燒死的景象,是 Nikolaj Kopernik 終其一生,漫漫七十載歲月,始終難以忘懷的恐怖記憶。

所以,那些日日夜夜凝望,深邃宇宙裡的繁星,他所窺見的「真相」,便只能以祕文暗語,書寫在仿作《神曲》的《地獄》篇章裡。

然而,所謂的「真相」,其實只不過是一份,更寬容的思想,描述一個更遼闊的世界,可能有許多來自上主的「受造物」,生活在這個宇宙裡。

等不到世界的末了,只走到此生的盡頭,仿作《神曲》的破舊羊皮書,也只能褪去斑駁衣裝的寥寥數頁。

成就一部《天體運行論》,將「真相」的種籽,以祕文暗語的形式,等候下一個天才破譯,傳遞知識的微微火苗 ... ...

Nikolaj Kopernik / 尼古拉‧哥白尼 (Source: Wikipedia)

人類是生活在「時間之流」裡,少數能覺察到時間流動,進而以各樣量測手段與工具,試圖捕捉「一寸光陰」的生物,在古希臘哲學論述裡,被認為是脫離動物性的一種表現。

若以當代形上學角度觀之,則可以將古老神學思想裡,抽象的「意志」,化約為「覺醒於時間流逝」的警醒狀態。

因此,神學 / 哲學 / 天文學,便形成了上古時代,人類發展理論學說的三大基石,分別代表「真理 / 意志 / 演繹」的角色,深遠地影響了近代科學發展的脈絡與沿革。

其中,機械鐘錶的誕生,便源自「天文學」一脈,若要正確地理解鐘錶發展的演變脈絡,須從「天文」入題。。

機械鐘錶最初,是為了觀測種種天文現象而建造的工具,更精確來說,是觀測「日 / 月 / 星宿」運行的機械,透由太陽、月亮、以及星辰的週期變幻,推理出「年 / 月 / 日」的曆法紀元。

天文現象之於曆法紀元,是世上許多宗教在各別創世論中,均有表述的一段因果關係,認為神造世間萬有,併天上星辰,制定一切法則,所以形成一切生命作息的「曆法」,乃至於相應的宇宙模型,必須符合神遺留的話語。

神遺留的話語,在天主信仰裡,即是《聖經》,經中嘗言:「諸 天 藉 耶 和 華 的 命 而 造 ; 萬 象 藉 他 口 中 的 氣 而 成 。」(詩 33:6,9)

正是對於經文中,「諸天」一詞的錯誤解讀,令天文觀測所揭示的真理,遭到不平埋沒,許多知識分子更收到警告,禁止傳播一切異端邪說。

對於「諸天」一詞的錯誤解讀,認為地球是宇宙的獨一中心,「諸天」乃是圍繞著地球轉動,因為神愛世人,按自己的形象造人,並將祂的獨生子賜予他們,人類理所當然是世間萬有中,位階至高的生物,世上一切均是為了這份「救恩」而生。

An alchemist in his laboratory (Source: Wikipedia)

這是一份因過份傲慢和自戀,而產生的無知見解,透由帶偏見的解讀方式,利用煽動詞語操弄民粹,十足精確地體現在統治行為上。

西元 313 年,君士坦丁大帝( Saint Constantine )以羅馬皇帝之身分,發布米蘭赦令( Edict of Milan ),奉基督思想為國教,政教合一之風尹始,直到中世紀時,演化為「君權神授」之說,維持王權統治的正當性。

所以宗教組織及其領袖,在「君權神授」的封建時代裡,具有相當程度的影響力,嘗自以為「神」在世間的代表,甚至左右司法決斷,影響生殺大赦,如上古時期荒謬的「贖罪券」便是一例。

與此同時,真正形成深遠影響的是,整座教廷由上而下,採納 Aristotle ( 亞里士多德 )和 Ptolemais ( 托勒密 ) 的宇宙觀為惟一詮釋,認為宇宙是以地球為中心,一枚層層疊合的水晶球,存在各樣等級的天使環繞。

教廷以此說為真理,牢牢控制境內一切知識傳播,是一種教育制約手段,禁止散播一切「不符合《聖經》教導」的異端邪說。

不符合《聖經》教導的異端邪說,判斷自教廷的審議機構,稱為「異端裁判所」,最初成立目的良善,是為了統一「正確的《聖經》解讀」,因為當時有許多支派以各樣偏激方式,詮釋福音內容,形成多種融合地方小神信仰的異教崇拜,日後卻在腐敗專政下,亦趨官僚,逐漸演變為打壓異己的機構。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知識份子們所進行的各項科學研究,所製造的各樣測量工具,便直接受到古希臘宇宙模型與異端裁判所的限制,但凡有絲毫不符合既有學說的發現,便會收到警告,初萌新芽的科學新知,往往遭受這些無知困擾影響,最終烟沒。

真正可怖的,不是那些對於《聖經》的偏激解讀,而是執著於當下的狹隘見解,忽略了「真理」示現的多種可能性,不再聽入其他言語的「固執」,才可能變化出邪惡的作為。

諷刺得是,有許多知識份子,都曾是信仰虔誠的天主門徒,甚至直接就是神職人員,卻終其一生裝聾作啞,不得傳播「真理」。

所以,許多懷抱理想的科學家們,便將注意力移至另一門名作「煉金術」的古老學問上,這在當時是一種十分常見,但不可輕易言說的秘密風氣,有一個隱晦的曖昧稱呼,名作「隱修士」,意思是「隱密修行之人」。

隱修士行列中,提出「太陽中心論」的 Nikolaj Kopernik ,以及「等時性原裡」的 Galileo Galilei 便是此道中人,兼修煉金術、占星術、塔羅術 ... ... 等介於基本學科之間的交叉科目。

話及至此,若曾耳聞過「煉金術」一詞的讀者們,相信會聯想到,諸如:化學、金屬冶煉學、材料科學 ... ... 等牽涉「化學反應」的科目,若涉及此道更深入一些的朋友們,或許還能說出「賢者之石」一詞。

但事實上,「煉金術」並非單單只是近代化學的原型,或是一門不成熟的應用科學,而是涉及多種哲學思考的類宗教學門,若簡要言說的話,主要是針對「有形物質」的二極性轉換現象,依據多項實驗依據,做出詮釋和解說。

因此,這些實驗過程中,如何精準地測量「反應時間」,便成了「精確計時工具」的最初需求,也就是機械鐘錶誕生之初,一段意外機緣。

Detail of grand orrery in Putnam Gallery (Source: Wikipedia)

從「天文觀測」的啟蒙,在「神學 / 哲學」的世俗制約下,遭受限制,轉而遁入隱修中,持續探索上主遺留在世間的「法則」,成了「機械鐘錶」誕生之初,一段特殊而奇妙的緣分。

《信仰裡的機械時計》《望彌撒的等擺定理(上)》二文中,已提到「等時性原理」發表以先,走時相對準確的大型機械鐘,主要設置於教堂,配合政治監督下的宗教活動進行報時,是一種隱晦的統治工具。

直到「等時性原理」發表,雖在理論基礎上,允許人們將時間誤差降至 1 分鐘以內,在長遠的演化脈絡上來看,是一枚刺激「精確計時」發芽的種籽。

但 Galileo 本人卻並未使其萌芽成蔭,延續其應用發展,轉而投身天文觀測,於1609 年發表第一枚能放大 32 倍數的望遠鏡。

放大 32 倍數的望遠鏡,彌補了 Nikolaj Kopernik 以肉眼進行天體觀察的實驗缺陷,卻也直接挑戰古希臘宇宙模型中,認為天體是光滑無瑕的說法,因為在以高倍數望遠鏡觀測月球時,發現月球表面並非光滑無瑕,而是如地球一般,充滿各樣高山深谷。

這些透由觀測工具,直接察見的星體現象,在發表之初,便已受到質疑,甚至有人懷疑「望遠鏡」是施加了黑魔法的「異教法器」。

這都是出於「神學 / 哲學 / 天文學」,在古老時代所扮演的角色,認為神學是絕對「真理」的存在,哲學則是真理在「意志」上的呈現,天文學觀測則是「演繹」一切受造物秩序的學科。

三者彼此之間,存在一種微妙的從屬關係,彷彿前因後果的論述,使得後者不得悖逆於前者。

Galileo 所觀測到的天體缺陷,同 Aristotle 學說相互矛盾,逐漸在異端裁判所醞釀隱患,直到 1609 ~ 1610 年間,透由觀測太陽表面,發現若干黑點,此即「太陽黑子」現象,完全擊潰 Aristotle 認為天體無瑕的說法,更悖逆《聖經》教誨中,認為「太陽」是上主施恩予人類的恩典,理應是絕對完美的存在,令 Galileo 和教廷之間的衝突逐漸浮現。

1609 年,Galileo 基於 32 倍數放大鏡的觀測結果,公開支持 Kopernik 的「太陽中心論」,並發表其他天文假說,正式推翻 Ptolemais ( 托勒密 ) 的水晶球宇宙模型,此舉遭到保守派天文學者,以及耶穌會教士的強烈抨擊,甚至向異端裁判所提出「告發」,意圖將 Galileo 打為異端份子。

在多方壓力脅迫下, Galileo 假意妥協,但實際上是在 1624~1631 年間,潛心撰寫日後影響當代宇宙觀甚遠的著作《兩大世界體系之對話》,以各樣科學依據支持曾遭迫害的「太陽中心論」。

1632 年正式出版後,此書引起羅馬教廷直接關注,Galileo 本人更受到異端裁判所傳訊,正式定罪為異端份子。

1633 年 6 月 21 日, Galileo 被迫於宗教法庭下跪,懺悔罪刑,並簽署認罪協議書,公開承認 「太陽中心論」為異端邪說,從此不再散播此一科學觀念。

此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曲折故事,竟使得 Galileo 桀傲不遜的性格,折抝成如此狼狽不堪的模樣,不得而知。

審判認罪過後,已年近 70 歲,百病纏身、行將就木的 Galileo ,直到此生末了,均遭到教廷軟禁,只能在監禁中抄寫聖詩,並有限地進行無關痛癢的小研究,無法進一步探索更高深的絕對「真理」。

便在這一段時期裡,Galileo 重拾機械鐘錶的研究,重新修正 19 歲那年,依據他所窺見的「等時性法則」所建造的「複式機械鐘」,試圖建立精確至小時 / 分鐘 / 秒的度量工具,作為計量實驗的計時依據。

Galileo’s Pendulum Clock / 複式機械鐘 (Source: John Budd on Youtube)

複式機械鐘,已十分近似我們所熟悉的近代機械鐘形象,獨立懸掛的鐘擺,直接連動的擒縱機構,將「等時性原理」捕捉的恆定頻率,輸入至齒輪系統。

獨立懸掛在側面的鐘擺,取代傳統 Weight System 設計中,倚靠動量守恆原則的運作方式,捨去介面摩擦力的影響,將頻率來源擷取自進行「單擺運動」的鐘擺本身。

單擺運動,即是鐘擺在小於 5 度內,一晃一蕩的週期運動,不熟悉物理科目的讀者們,可以試著想像鐘擺的運作方式,其和諧簡單的運行軌跡,必然存在某種,可以精確描述的「公式」。

等時性原理,即揭露了這個「公式」的第一層神秘面紗。

過於艱深的數理演算,在此不談,只概略說說「鐘擺運動」,若以古典物理學描述,其實是一種 SHM 運動(Simple Harmonic Motion),中文翻譯作「簡諧運動」,顧名思義,即是一種簡單而和諧的週期運動,是常態機械振動中,最基本的型態。

SHM 運動的特性,是將運動軌跡的中央,定義為原點,進行運動的物體,其受力方總是指向兩端,靜態平衡的位置,受力大小則和原點的距離,成正比關係。

同時,出於驅動鐘擺的「力」,是恆常穩定的「重力」,而非傳統 Weight System 中,來自各部件的反作用力,所以鐘擺可以恆定頻率一晃一蕩,透由 SHM 延伸出相應的機械運用。

因此,自鐘擺軸心,延伸而出的兩條擒縱叉,便能扳動單向咬合的棘輪,形成一擒一縱的運作方式,將抽象的時間之流,化約為二元輸入,輸入至齒輪系統。

然而,有別於近代機械鐘設計,差異最大的是,懸掛於側面的鐘擺,驅動軸心延伸而出的兩條擒縱叉,出於擒縱叉長度 / 重量 / 角度的不同,所須使用的「力矩」便不同,此一設計影響了頻率輸出的精準性。

此一缺陷,一直到 1642 年,Galileo 因病逝世之時,始終未能修正,只得將這份構思與設計,寄託給其子 Vincenzio。

遺憾得是,Vincenzio 於 1649 年,開始著手進行此一研究,卻在當年驟然離世,意味著這項工作,再也無法完成 … …

Church Ceiling Painting (Source: Pixabay)

仿作《神曲》的筆記本,是 Galileo 多年前,無意間獲得的一部「祕文書」,書中一切知識,來自一個叫 Kopernik 的隱修士。

斑駁扉頁中,優美字跡間,闡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說法,一個惟有真正窺見上主「真理」的人,才能道破的「真相」。

然而,這個「真相」卻悖逆於羅馬教廷對於上主話語的解讀,所以不見容於世,被斥為異端邪說,近八十載歲月,始終未能平反。

在遭囚禁的歲月裡,重拾「等時性」研究,建造精確至秒的計時工具,而今回首,或許能稱之為「天命」,一份來自上主的試煉。

可惜未能完成,只能將無數遺憾與猜想,再度以「祕文暗語」封存,書寫在日漸殘破的《神曲》中,等候下一個天才破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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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子張
拾歲堂:鐘錶師的學徒

我是一名鐘錶師傅,目前服務於瑞士外商,致力將神秘的鐘錶工藝,推向普羅大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