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唯美我有話說 #3】《黑天鵝》：絕對的完美，必有醜惡與破壞
多年前讓娜塔莉波曼（Natalie Portman）贏得奧斯卡女主角的電影《黑天鵝》，可說是她演的作品中目前我最喜歡、最震撼、每看必飆淚的經典。
我想普遍來說，應該沒有人會對《黑天鵝》女主角「妮娜」十分「唯美」這件事有太多疑慮吧？───嗯？你說她整部電影一直撕手皮、發瘋、愛忌妒卻又亂性幻想別人、最後還拿刀捅肚子，整個就很不美？
嗯，如果你是有以上這種感覺的人，代表你真的是個很正向、活在積極明亮正道社會中的人，Hen棒。（葛來芬多加十分）
但我這篇想談的事情是：所謂「美」的事物，並不代表不包含「醜惡」。
事實上，很多時候，所謂的美好，正是要先經歷過某種程度的摧毀與醜陋，才能誕生。
神獸之間，黑與白的無盡掙扎
大家都聽過的佛洛伊德大大，曾經把人格的結構如此區分：「本我（id）」、「自我（ego）」、「超我（superego）」。如果要用簡單方式說明的話，「本我」就是你心中最原始獸性的小惡魔；「超我」是受過社會教育好乖好棒好正道的小天使；而「自我」就是那個最後要做出決定的自己。
在一個溫良恭儉讓的社會裡，基本上「本我」經常是受到壓抑的──本我可能覺得隔壁帥哥很辣，超我會告訴你不能隨便捏人家胸肌──但這些非正道的「醜惡」幻想並不會消失，而是躲入你的潛意識之中，化作隱喻一般的夢境。
中國人類學者費孝通曾提出「神獸之間」的說法，即：
「人既是動物，而又已經不是動物；人想當神仙，而又當不成神仙。是個兩是兩不是的統一體。」
這正點出了文明社會人共有的集體感受：我們時時刻刻都在與內在鬥爭，彷彿身體同時有神與獸，而人通常為了表現得體，會大力的壓抑「獸性（本我）」，遵循「神性（超我）」。
這種焦慮與困境，在《黑天鵝》之中以「白天鵝」與「黑天鵝」的對照呈現。妮娜是個溫順尊崇社會價值的「白天鵝」，但為了演出天鵝湖女主角，她必須學會成為被壓抑的「黑天鵝」──一個「淫蕩」、「邪惡」的自己。
喔？你會不會覺得奇怪，為什麼演好一個角色，非要變成「黑天鵝」呢？
簡單來說，當你太習慣循規蹈矩的生活時，那些超脫框架的靈感與創作力便等同於消失、被隱藏至你的潛意識之中了。正常的人或許並不需要創作力，但是一個追求極致顛峰之美的「唯美主義者」，就非得要去挖掘被隱藏的「黑天鵝」，去把被自己壓抑的能力找回來。
而這，就非得要經過「破壞」才能獲得了。
破壞也不是很可怕，就跟童話打怪差不多
說到「破壞」，大家總會覺得心驚驚，難不成每個要搞創作的唯美主義者，都非得要像妮娜一樣，發瘋撕手皮才行嗎？
但，所謂的破壞其實並不是物理性的攻擊。《黑天鵝》所演出的是一場內心風暴的展演，帶出的是唯美主義者內心常見的過程。不管是捅肚子、撕手皮，或是衝夜店，妮娜做的這一切，其實都只是一種「隱喻」，象徵著她潛意識的掙扎與衝突。
欸，但不要小看這種「破壞儀式」。這可是美麗誕生必經的旅途。
而且這個旅途，大家並不陌生。
其實，在流傳百年、我們經常反覆聽到的童話故事之中，這樣的「破壞儀式」題材已是固定的模式了。要知道，所謂的童話，因為是由人們口耳相傳代代累積下來的，所以它們完全能反映出普世人類心靈共有的價值思想。
而妮娜在《黑天鵝》中的「破壞之旅」，幾乎可以說是這些童話的「現代版本」。
榮格弟子諾伊曼（Erich Neumann）曾在著作《意識的起源其歷史》中，分析童話故事隱藏的「自我意識旅程」。在這邊我就先拿《小紅帽》*當範例，和《黑天鵝》來互相對照一下吧：
通常童話中會有個「英雄」，生存在受規範的日常生活中。
在《小紅帽》裡就是純真無邪被媽媽保護的小紅帽，對應到《黑天鵝》就是乖巧聽媽媽話成為芭蕾舞伶的妮娜。依據諾伊曼的理論，這個英雄其實象徵人的「自我」，而「日常生活」就是由父母與社會為你建構的「自我意識」。
緊接著，這個英雄為了完成一項任務，必須前往「非日常的世界」。
小紅帽必須為了送食物給奶奶勇闖詭異黑森林；而妮娜則為了「演出黑天鵝」，要學會「更壞更性感」。依據諾伊曼的說法，這其實就是人開始往「非日常」的「潛意識」去深入探索的過程。
逐漸深入非日常的「黑森林」後，所有事情都會變得跟日常不一樣，因為你已經踏入了潛意識的夢之領域了，這裡是社會化的「超我」無法涉足，完全「本我」的領地。
你會在這裡遇到可怕的事情──王子可能會遇到巨龍，小紅帽遇到大野狼。至於妮娜，會看到各種她以前不敢想像的禁忌事物：五光十色的夜店、對舞蹈老師的情慾、以及同性情愛，這些都是之前她被壓抑的夢境。
但看過潛意識的紛亂怪獸後，最著要的就在於，你必須在這個非日常中進行「破壞」：
王子必須屠龍，小紅帽必須剖開野狼的肚子。而妮娜，必須趕走一直管她的老媽、一刀捅死擋住她的競爭敵手莉莉。諾伊曼認為，人唯有透過這種「潛意識的假破壞儀式」，才能掙脫過往束縛你的限制，重塑出真正獨屬於自己的「新世界規則」，從「媽寶」長大，變成真正獨立的「自我」。
這就是為什麼妮娜跟敵手莉莉之間的性愛，與後來的「殺戮」，到最後結局時都其實只是假象。從頭到尾，妮娜要尋找的是內心深處的自己（本我），要殺死的是限制本能的自己（超我），而後，她才能長出黑天鵝的羽翼，讓一直埋藏於心美麗的自己（全新自我），狂艷綻放。
妮娜在這場儀式中走過了「死亡的幽谷」，因此她如同所有童話故事裡的英雄一樣，重回日常世界，獲得屬於她的榮譽。值得注意的是，走過幽谷的的妮娜，並不是變得「更聖潔」或「更醜惡」。相反的，她從過往一味壓抑醜惡本我的女性，變得黑白混和、既純真但又殘忍、既美麗同時醜惡。她讓黑白天鵝、讓心裡的神與獸都擁有了生存的空間，不再過份的壓抑任何一方。
「我看到了完美。」
妮娜在結局時這麼說。
真正的完美，不是絕對的白，或是絕對的黑。而是黑中有白，白中有黑。
絕對的完美，必須要習得醜陋，方才完整。
完美的女人，既是聖女，亦是巫女
說了這麼多心理學奇妙理論，其實妮娜最讓我感動的地方，在於她象徵著一個「女性英雄」突破與超脫、追逐真正「完美」的戰鬥過程。
在普世的社會價值中，「完美的女人」通常是指什麼呢？是溫柔乖巧、聽話貞節、不懂情欲、最好還是個處女───咦？怎麼覺得這些條件好奇怪，好像對女生自己沒一點好處（笑）
那在普世價值中，「不完美的女人」是什麼呢？是放浪形骸、粗俗不得體、大膽展現性慾，有一堆性伴侶───總之，處女的反面。
會被封聖的只有完美處女，例如耶穌的老媽，她處女懷胎，所以是聖女。而被社會討厭的女人，古代會變成火柱上被燒死的巫女，現代就可能是會被人「設局拍片懲罰」的「母豬」吧。
But（對，最重要的就是這個But），有沒有人注意到，這些所謂「完美」的定義，其實都只是社會刻板僵化體制定義出來的呢？它們綑綁住女人的身軀，只允許她們以白天鵝的模樣存活。但真正的美麗，絕對不該只有「純潔無瑕」的模樣。妮娜剝除身上束縛自己的假面（對，正是大家看了嚇傻的撕手皮），就是為了讓大家看清楚：
「那個被撻伐壓抑的黑天鵝，也可以美得令人讚嘆」。
真正完美的女人，可以既是聖女，也是巫女。她可以溫柔也可以性感，可以美麗也可以醜陋。
這是妮娜所追尋的境界───包容一切事物的完美境界。
因此，我認為妮娜是個極致的唯美主義者。她追求的是釋放內在一切的好與不好，用最包羅萬象的自身，去形塑真正無懈可擊的「完美」。
這是她的戰爭，而她贏得璀璨，讓自己能以最美的模樣傲然展翅。
在瘋癲的太虛幻境．屬於狂人的唯美嘉年華
最後不得不談的一件事，是關於「瘋狂」。
是的，妮娜為了美鞠躬盡瘁。但不少看過電影的人還是覺得很恐怖，覺得像是看到一個人發瘋的過程。某種程度上來說，唯美狂人最恐怖（但往往也最美）的一點，就是在於他的執著，在常人眼中是「不正常」的。
但，到底什麼是正常呢？
在《哭喊神話》一書中，作者羅洛梅（Rollo May）認為：
「我相信這個時代亟需要神話。包括宗教崇拜與藥物成癮在內的許多社會問題，都是因為缺乏神話所致，使得當代人內心缺乏安全感，而無法安穩生活。」
上古時期可以聽到不存在的聲音、看到不存在事物的人，人們會視之為具有神奇通靈能力的聖徒、巫師，而非瘋子。但現今的社會習於將許多精神狀態與行為視為「瘋狂」。古時人們視之為上帝的寵召或惡魔的誘惑，但現今的我們卻將各種與當今文明公認的正常行為不相符合的人，全部關入精神疾病的牢籠之中，因此「瘋子」變多了 ，「天才」與「聖徒」變少了。
在《聖徒與瘋子》一書中，舉出了各種具有特殊經驗的個人案例，例如聽到某種「發自心靈」的聲音，感受到「力量自心中湧出」、「與天地合一」。人們將這種經驗視為不正常，因此以藥物等方式抑制了這種「幻覺」，卻也扼殺了這些人的想像力與創造力。
依據現今的標準，耶穌只不過是聽到幻音的精神病者；梵谷的藝術天分與世界觀被視為「瘋狂」的產物；而屈原所看到的夢幻仙境，則被視為吸食過量迷幻藥草後所產生的錯亂幻想。
潛入腦內的秘密幽谷，釋放出黑天鵝的「妮娜們」，讓正常世界的白天鵝們嚇得不輕。
但世界倘若失去這些瘋狂、這些執著，大概會變得相當沒有意思吧。
在我心中，任何一種天鵝都有生而平等的自由，他們不應受限於「制式」的教條束縛 — — 因為他們的美，才是推動世界前進的力量。
而這，就要靠你我一起的努力了。
11/24，請一起在公投為同性婚姻與性平教育投下贊成票。讓那些不見天日、被迫壓抑自己的黑天鵝們，都有展翅翱翔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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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１
費孝通的演講可看這篇有介紹《謝政諭：中西文化「超越意識」的反思》
*註２
其實諾伊曼的理論，基本上仍是以「男性視角」為切入點，因此在他的分析中女性的角色都是相較被動的。例如童話故事中的舉例，他也多以「男性英雄」屠龍「救美女」的角度去分析自我意識獨立的過程。我這邊將他以性別區分的概念省去，並刻意選擇以女性為主角的童話《小紅帽》來套用，其實是想凸顯出女性意識同樣也能映證此理論，並能跟《黑天鵝》的女性視角更契合一點。如果有詮釋錯誤可跟我說，畢竟我也只是業餘研究家X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