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金悼玉地向金聖嘆致敬

OB Range
60 min readOct 31,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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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霸夜訪紅樓】-11-
★橘霸第二猜想系列文(1)★

2016年秋發生一件震動現代文壇大事:
美國流行音樂歌手Bob Dylan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很多人對於一個流行音樂歌詞寫手可以獲得文學獎感到意外,但是我卻認為,文學無疆界,歌詞創作者可以獲獎,反而顯示諾貝爾文學獎的評審們的視野是開闊的,對於文學有著真確的認知。

“余嘗集才子書者六。目曰《莊》也,《騷》也,馬之《史記》也,杜之律詩也,《水滸》也,《西廂》也。謬加評訂,海內君子皆許余,以為知言。”

此乃明清當代文學批評與文學創造之神金聖嘆,在其《〈三國志演義〉序》之言。此『六才子書』的點評,讓小說命運從此改變。明末以前,小說的地位有如現在的歌詞,在過去的獨尊儒術的主流社會中,屬於不入流的產物。自從金聖嘆的點評後,小說可與經典並肩,有如歌詞終於進入諾貝爾文學獎的主流殿堂。金聖嘆的評點有如一道霹靂打進僵化沉悶、需雲未雨的文學認知領域,所有文人視野疆界的混沌從此豁然開朗,而萬物生長,而遍地開花。

金聖歎的文學點評為後來的文學批評矗立起一座嶄新鮮明的地標,尤其是《水滸傳》與《西廂記》這兩本才子書的點評。金的點評本受歡迎程度,根據清初文人王應奎形容當時盛況則是:『顧一時學者,愛讀聖嘆書,幾於家置一編』。一個文學批評文體能夠熱賣與追捧,並且比一般小說還受歡迎,這真是前無古人,目前也還未有來者。金聖歎先作金評本《水滸傳》,後作金評本《西廂記》 — — 金聖歎的評論不只影響了中國,在金評本《水滸傳》與《西廂記》傳入朝鮮後,迅速受到朝鮮文人擁戴,許多朝鮮文人如石泉主人、樸泰錫、水山先生更受其啟發,以此創作了評點的小說,創造了朝鮮古典小說批評潮流。金本《水滸傳》和《西廂記》流入日本後,日本文人紛起仿效金聖歎的評點模式,評點語句,甚至金聖歎在《水滸傳》使用的開篇手法-以楔子為始,也被致敬。他在文學界走紅程度遠超過今日的金庸,金聖嘆享譽國際,為世界帶來新鮮感,他的地位只能用Lady Gaga 與搖滾巨星皇后樂團Queen的綜合體來比喻了 。

這位穎敏絕世、文筆有如魔來附之的特異獨行大才子,其有如旋風般的點評,所到之處,無不風行草偃,激起仿效狂潮,那麼,這場金聖歎海嘯是否拍打侵襲過曹雪芹與脂硯齋一輩?

根據徐少知先生的研究考證,紅樓夢第二十三回 【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艷曲警芳心】裡,雪芹大量引用了《西廂記》文字。寶玉與黛玉中有關《西廂記》的對話,就使用了王實甫的 《北西廂》以及金聖歎點評本這兩種版本。其中金評本的文字引述徐先生的論述如下:

黛玉只顧怕罰,也不理論。鴛鴦道:「中間『錦屏』顏色俏。」黛玉道:「紗窗也沒有紅娘報。」(四十回)
‧引自金聖嘆評改本一之四《鬧齋》:(張生唱)紗窗也沒有紅娘報。

寶玉笑道:「那《鬧簡》上有一句說得最好,『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鴻案』這五個字,不過是現成的典,難為他這『是幾時』三個虛字問的有趣。是幾時接了?你說說我聽聽。」(四十九回)
‧引自金聖嘆評改本三之二《鬧簡》:(紅娘唱)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

必須說明的是:《紅樓夢》創造的年代,正是金聖嘆評改本最盛行的時候,《紅樓夢》所引《西廂》部份與王實甫《西廂記》不同,那是用聖嘆評改本的緣故,這是要注意的。

這幾處都是雪芹引用金聖歎點評版的專有版本 — — 這是一個最明顯的,曹雪芹的時代背景與曹雪芹的閱讀經驗的最有力的證明。

此外,橘霸再說說紅樓夢向金聖歎致敬的幾處事蹟:

書名靈感

紅樓夢原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此標題的形式正是效尤提出明末大才子金聖歎點評六才子書之-《金聖嘆點評水滸傳》、《金批西廂》的書名形式。

開篇手法

金本《水滸傳》以《楔子 》的方式,以一個非故事場景的故事神話( 張天師祈禳瘟疫 洪太尉誤走妖魔)引出真正的故事。紅樓在寫作上也是利用這種以故事引故事的手法:以大荒山無才補天的石頭,凡心熾盛因而入世引出一連串故事。

「通靈」之說

乾隆抄本百廿回紅樓夢稿校定本,開卷第一回寫到:

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翻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 ,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

金聖歎事蹟中有一很特殊的事件,他早年常常藉口以有「通靈」之力,乩降早夭才女葉小鸞,以葉之身份與女子口吻創作許多詩作,金聖歎以此展現他的才情並且以此謀生。

曹雪芹明白地寫出『通靈』之說是為了掩飾一番夢幻,表示他並未『通靈』。但是雪芹為什麼明白地指出『通靈為假』呢?只有一個理由:雪芹以此宣告他是仿效金聖歎眾所皆知的”以『通靈』之名,行炫才之實”手法事蹟典故,無疑也是對自己才情的宣示:

金聖歎認為《西廂記》的書寫濃縮了古代才子文氣精華,讀一部《西廂》如同讀了《才子必讀書》。《紅樓夢》也是如此。一部紅樓不僅文面充滿詩詞歌賦,遊戲燈謎,文內還暗藏三墳五典經史子集,才子典故,甚至把已經是才子必讀書的《西廂記》也囊括入裡,曹雪芹堪稱古今才子之至,而《紅樓夢》當然是《才子書之最》。學子若要好文字,成就才子,讀一部《紅樓夢》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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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二金釵詩懺格式

紅樓夢文本中,寶玉夢遊太虛幻境,翻閱金陵十二金釵正冊判詞之際,脂硯齋出現夾評:

世之好事者爭傳《推背圖》之說,想前人斷不肯煽惑愚迷,即有此說,亦非常人供談之物。此回悉借其法,為見女子數運之機。無可以供茶酒之手 ,亦無干涉政事,真夢想奇筆!

金聖歎的另一個文學批評成就就是評《推背圖》。在我的認知裡《推背圖》就是有圖有預言詩,當我們看到紅樓夢或是脂評評論時,第一層直觀的理解,就是雪芹的十二金釵女兒們的判詞有如《推背圖》一般,是命運的預言,而這個預言也有如《推背圖》一樣,是必須用造字的『六書』形式來拆解。各位心靈思巧的紅迷們也很輕易的把文中提及的金陵十二金釵正冊附冊又附冊等女兒所指為誰拆解出來,並從中意會預料女兒們的命運。
如果我們進一步打開《推背圖》原典,我們可以更進一步探索雪芹祕密。此處以紅學中最知名的:圖像與林妹妹判詞有百分之八十五相似度的《推背圖》第二十七象,作為舉例:

《推背圖》歸序全解 (第27象)

第二十七象 庚寅 坤下震上 豫

讖曰:
惟日與月,下民之極。
應運而興,其色曰赤。

頌曰:
枝枝葉葉現金光,晃晃朗朗照四方。
江東岸上光明起,談空說偈有真王。

金聖歎曰:此象主明太祖登極。太祖曾爲皇覺寺僧,洪武一代海内熙洽,治臻大平。

我們先不提這個第二十七象到底跟林妹妹有無關係,更不談脂硯齋的評論是否有欲蓋彌彰地進行反指標操作(並非兒女之事,真真就是指論政事)。我們聚焦在《推背圖》文體結構。此書結構是:

圖→讖→頌

我們來仔細觀察《紅樓夢》中金陵十二金釵之詩文結構:

寶玉看了仍不解。便又擲了,再去取「正冊」:只見頭一頁上便畫著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
也有四句言詞,道是:
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挂,金簪雪裏埋。
。。。
寶玉恍恍惚惚,不覺棄了卷冊,又隨了警幻來至後面。。。。
飲酒間,又有十二個舞女上來,請問演何詞曲。警幻道:「就將新制《紅樓夢》十二支演上來。」。。。
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說道:「此曲不比塵世中所填傳奇之曲,必有生、旦、淨、末之別,又有南北九宮之限。此或詠嘆一人,或感懷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譜入管弦。若非個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爾亦未必深明此調。若不先閱其稿,後聽其歌,反成嚼蠟矣!」說畢,回頭命小丫鬟取了《紅樓夢》原稿來,遞與寶玉。寶玉接來,一面目視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

〔紅樓夢,引子〕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由此可以看出紅樓女兒的書寫方式是既先有圖的描述,接著是判詞詩懺,後又以紅樓夢曲歌頌強調之。這種鋪排正是《推背圖》結構:『圖→讖→頌』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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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閱遺失之典

在紅學研究裡,《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版本中,有一位非常重要的評點人物名為:『畸笏叟』。畸笏叟點評的出現總是為紅樓散布種種疑雲,他的幾次點評正是讓後世爭論不休的興風作浪之手。如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衛】: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

『甲戌本』的十三回回末亦有朱筆眉批:

此回只十頁。因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卻四五頁也。

此外與紅樓夢有關人物芹脂等人之死訊息也是畸笏叟提供的:

♦ 不數年,芹溪、脂硯、杏齋諸子皆相繼別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寧不痛殺!(靖藏本)
♦ 讀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聲大哭,三十年前作書人在何處耶?”(庚辰本眉批)
♦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每意覓青埂峰,再問石兄,余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後,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本,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日淚筆

畸笏叟甚至也是提供了讀者有關紅樓結尾的訊息者,

♦ 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襲人正文標目曰《花襲人有始有終》,余只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嘆嘆! 丁亥夏,畸笏叟。
♦《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嘆嘆!丁亥夏,畸笏叟。
♦ 寫倪二、紫英、湘蓮、玉菡俠文,皆各得傳真寫照之筆。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嘆嘆!丁亥夏,畸笏叟。
♦ 嘆不能得見寶玉《懸崖撒手》文字為恨。丁亥夏,畸笏叟。

各位看官一定奇怪這點跟金聖歎有什麼關係呢?

大家在探討金聖歎生平的時候,都知道他評過三國,評過六大才子書,但是卻從來沒有聽過他點評或是置喙過當時非常走紅的奇書,也是李漁品評為四大才子書之一的《金瓶梅》。金聖歎甚至唯一提及《金瓶梅》的話語即是此書被友人借走了。

這句話,這件事,這個人,牽涉了明代文壇的兩大謎題:一是《金瓶梅》作者是誰?二是金聖歎是誰。

我們也許不明確《金瓶梅》(《金瓶梅詞話》)作者,但是我們知道幾點

1.《金瓶梅詞話》大概在萬曆年間成書。
2.《金瓶梅》是融入了三個人的姓名: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

《金瓶梅》的取名其實不只是將主角姓名結合在一起,他更是將作者的名字分拆或集結後而成的書名。與《金瓶梅》取名手法相似者,還有後來的《平山冷燕》,此書正是將四位主角的姓名取成書名,但是這四人其實也是當代著名才子的代號。《平山冷燕》更是各位紅迷應該去讀的解謎之書。

此種主角以作者命名手法,以現今最新的一個例子就是迪士尼的動畫大作《冰雪奇緣》,劇中的四位主角姓名:漢斯(Hans)、阿克(Kristoff)、安娜(Anna)和小斯(Sven),他們名稱的來源是參考自安徒生的全名“漢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Hans Christian Andersen)(安徒生的丹麥發音就是安納生),而這部片子就是向安徒生的作品《《冰雪女王》致敬之作。

今之如此,古必亦然。

金聖歎的真實身份也是眾說紛紜,但是很明顯的這不是原來姓名,金聖歎的實際出生年代也是有所爭議,但是根據金聖歎還有一個姓名,叫做金人瑞:既然是聖嘆又是人瑞,那麼我認為他過世的年齡應該不會太年輕了。

既然不會太年輕,他對於《金瓶梅》的不聞不問、欲蓋彌彰的方式,讓人非常懷疑他與《金瓶梅》的密切關係。《金瓶梅》被友人借走,應該更是托詞,因為他既然創作(或參與創作)了第一淫書《金瓶梅》,當然就無須點評,那麼後來他的六大才子書的點評如此被當時文人追捧,更是其來有自:因為他就是『淫書』之神,當然有資格有地位點評六大才子書。友人借走如同曹雪芹說只是增刪而成的托詞。另外,如果讀過《姑妄言》,林鈍翁說作者曹去晶是他的形影不離的『友人』(也就是他自己)。金聖歎的友人之句也是幻言,藉此抹去他的身影氣味。

畸笏叟是誰呢?根據《紅樓夢》第一回,曹雪芹假託自己只是增刪,非本人作者(其實他是作者),又在三真本的凡例中提到脂硯齋一起作評,奠定脂硯齋是點評者的地位(但是曹雪芹的話不能信)。(那麼畸笏叟是誰呢?)

本人經過多年研究之後,對脂硯齋有些了解:脂硯齋的評論有如《左傳》,是針對文本的補充,並且他也是文本的索引,如在第十七回元妃省親,脂評就是點出石頭寫作之文是出自李商隱的典故。此外, 脂硯齋評論也是以史筆手法,以精微曲筆來點評,而非明明白白地把話說得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只有讀過典故的才會知道他指出的是典故。如『衛若蘭射圃』乃是春秋的一則與子路有關的事跡,當然第十三回文末,駭人聽聞的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刪筆之文也是。由於第十三回的典故只要一點破,《紅樓夢》之謎以及《紅樓夢》故事就說完了、結束了,然而,一個故事以及一個遊戲,最有趣的就是在探索的過程。直接揭底,就失去了那麼一點意思,所以橘霸我繼續保留,等待後文揭曉,此處略過不談。

因此我很肯定,畸笏叟的點評多為興風作浪之用,暗藏典故,所以紅樓刪文(熟讀紅樓的必定知道其實第十三回的文字份量並未比一般少)並非真刪文,而看過並非真看過,借閱想必並非真的借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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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淫』

這是別外一題。
曹雪芹與金聖歎都討論過『淫』的意義。雪芹討論『淫』與『淫人』,金聖歎則是因為《西廂記》而討論『淫書』。請看紅樓第五回太虛幻境裡,警幻對賈寶玉的評論:

。。。忽警幻道:「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淫污紈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醜之語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雲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也。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寶玉聽了,唬得忙答道:「仙姑錯了!我因懶於讀書,家父母尚每垂訓飭,豈敢再冒『淫』字﹖況且年紀尚小,不知『淫』字為何物。」

警幻道:「非也!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淫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

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今既遇令祖寧、榮二公剖腹深囑,吾不忍君獨為我閨閣增光,見棄於世道。是以特引前來,醉以靈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許配於汝。今夕良時,即可成姻。不過令汝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尚然如此,何況塵境之情景哉!而今後萬萬解釋,改悟前情,將謹勤有用的工夫,置身於經濟之道。」

金聖歎則是在”第六才子《西廂記》讀法”八十一則中,開門見山的前六則,都是討論西廂記是不是『淫書』:

一、有人來說《西廂記》是淫書,此人後日定墮拔舌地獄。何也?《西廂記》不同小可,乃是天地妙文,自從有此天地,他中間便定然有此妙文。不是何人做得出來,是他天地直會自己劈空結撰而出。若定要說是一個人做出來,聖嘆便說,此一個人即是天地現身。

二、《西廂記》斷斷不是淫書,斷斷是妙文。今後若有人說是妙文,有人說是淫書,聖嘆都不與做理會。文者見之謂之文,淫者見之謂之淫耳。

三、人說《西廂記》是淫書,他止為中間有此一事耳。細思此一事,何日無之,何地無之?不成天地中間有此一事,便廢卻天地耶!細思此身自何而來,便廢卻此身耶?一部書有如許灑灑洋洋無數文字,便須看其如許灑灑洋洋是何文字,從何處來,到何處去,如何直行,如何打曲,如何放開,如何捏聚,何處公行,何處偷過,何處慢搖,何處飛渡。至此一事,直須高閣起不復道。

四、若說《西廂記》是淫書,此人只須撲,不必教。何也?他也只是從幼學一冬烘先生之言,一入於耳,便牢在心;他其實不曾眼見《西廂記》,撲之還是冤苦。

五、若眼見《西廂記》了,又說是淫書,此人則應撲乎?曰:撲之亦是冤苦,此便是冬烘先生耳。當初造《西廂記》時,原發願不肯與他讀,他今日果然不讀。

六、若說《西廂記》是淫書,此人有大功德。何也?當初造《西廂記》時,發願只與後世錦繡才子共讀,曾不許販夫皂隸也來讀。今若不是此人揎拳捋臂,拍凳捶床,罵是淫書時,其勢必至無人不讀,泄盡天地妙秘,聖嘆大不歡喜。

金聖歎用『淫書』來詮釋『淫』的視角與功用,而雪芹則借警幻之口,更進一層討論『淫』的層次。金聖歎最後一點提及了『淫書』之用大矣,警幻卻是要寶玉自己體會『淫』的經濟之道。

此兩人探討的內容與意境不同,但是『淫』這個話題,在過去保守時代,文人只敢用暱稱寫情愛小說,明目張膽談論『淫』者,金聖歎是第一人。金聖歎是『淫書』與『淫』評論的先驅,雪芹借紅樓談『淫』,不啻也是受到金的啟發,更是向金聖歎致敬。

另一向度,曹金二人討論『淫』,其實就是討論《詩經》(的《國風》)— — 『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警幻對寶玉的一番言談,也是針對這個千年的『好色與淫』進行討論;金聖歎更教導讀《西廂記》必須先看《國風》:

子弟欲看《西廂記》,須教其先看《國風》。蓋《西廂記》所寫事,便全是《國風》所寫事。

《西廂記》所寫事乃《國風》所寫事,《紅樓夢》何嘗不是?

又,說到警幻所言的『經濟之道』,《紅樓夢》更是善用金聖歎的大法,將其發揮。請看金聖歎怎麼說:

六、若說《西廂記》是淫書,此人有大功德。何也?當初造《西廂記》時,發願只與後世錦繡才子共讀,曾不許販夫皂隸也來讀。今若不是此人揎拳捋臂,拍凳捶床,罵是淫書時,其勢必至無人不讀,泄盡天地妙秘,聖嘆大不歡喜。

《紅樓夢》後來被灌上『淫書』之名禁行公開,反而因為『禁』而聲名大噪,最後得到乾隆之特赦與公佈流通。這種善用『淫書』之污名,而讓天下雅俗都有興趣一觀此書,讓《紅樓夢》從此流通與遍行天下數百年,正是深諳『淫』這字負面行銷(經濟之道)的極致發揮啊!!!

開視野之窗

然畫龍點睛,金針隨度,使天下後學悉悟作文用筆墨法者,先生力也!
《金聖嘆先生傳》/
廖燕

紅樓第三十一回,湘雲拾麟後的一段文字之後,接的是脂硯齋的評語:

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於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

脂硯齋『草蛇灰線』此評典自金聖歎評《水滸傳》:

有草蛇灰線法,驟看之有如無物,及至細尋,其中便有一條線索,拽之通體俱動。

文學之道為何?

身為一個設計師,我認為寫字、畫畫、作設計都是同樣之道。而金聖歎點評才子書有如建築批評,告訴與教導文人如何覺察建築語彙、欣賞光影。讓閱讀建築底人了解欣賞建築內涵,更是讓後進建築師藉此精進設計更好的建築。金聖歎的點評非常新穎新鮮,他雖然講求小說結構文字虛要嚴謹,他的點評卻毫不僵化傳統,甚至不吝自我稱讚,偶爾會來個:『奇』、『妙』自我喝采一番,這些看似出格,卻其實非常自由瀟灑的點評手法。

脂硯齋評論中常出現喝采的評語:『奇』、『奇文妙筆』也是一脈承於金的點評風格。

再舉一例。 金聖嘆點評文字:

寫張生游寺已畢,幾幾欲去,而意外出奇,憑空逗巧。如此一段文字,與《左傳》何異?。。。。蓋《左傳》每用此法。今看傳奇亦必用此法。可見臨文無法,便成狗嗥,而法莫備於《左傳》。甚矣,《左傳》不可不細讀,我批《西廂》,以為讀《左傳》例也。

金聖歎不斷稱讚讀《西廂記》就是讀《左傳》,並且更仔細地說明《西廂記》寫法正是《左傳》、《史記》手法:

十五、。。。一部《左傳》,便十六都用此法。若不解其意,而目亦注此處,手亦寫此處,便一覽已盡。《西廂記》最是解此意。

十六、文章最妙,是目注此處,卻不便寫,卻去遠遠處發來。。。《西廂記》純是此一方法。《左傳》、《史記》亦純是此一方法。

金聖歎也提到《史記》妙處,《水滸傳》件件有,還勝過《史記》:

♦《水滸傳》方法,都從《史記》出來,卻有許多勝似《史記》處。若《史記》妙處,《水滸》已是件件有。

♦某嘗道《水滸》勝似《史記》,人都不肯信,殊不知某卻不是亂說。其實《史記》是以文運事,《水滸》是因文生事。以文運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卻要算計出一篇文字來,雖是史公高才,也畢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即不然,只是順著筆性去,削高補低都由我。

回到紅樓, 光一個四十五回 【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風雨夕悶制風雨詞】 之中 ,脂評就連提了三次《春秋筆法》類似字眼。 最精彩的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這回的脂評畸笏叟評論作者用『史筆』: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

由此可知,脂評文字乃向金聖歎的第五以及第六才子書讀法的點評致敬。有關這部份的詳細說明與研究,本人將另外為文討論,在此先略過不表。

脂評從而印證了金聖歎所言:

子弟讀得此本《西廂記》後,必能自放異樣手眼,另去讀出別部奇書。

雪芹更是玩轉金寫作手法的追隨實踐者:除了草蛇灰線,他善於 橫雲斷山 、 烘雲托月、欲合故縱 、加獺尾(主要情節後加入餘波、尾聲),更大膽採用大落墨( 直接而鋪張的描寫) 、正犯(相似話題,敘述卻不重覆)、略犯( 相似情景,描寫卻不重覆)這些等等手法,而這些招式皆為金聖歎提點過 — 金聖歎有如精確專業的植物學家,在文學領域上幫所有筆法之花一一命名;而曹雪芹則化為玲瓏七巧的園藝綠手指,將這些花朵種子種在他錦繡之心,用他的血淚孕育出繁花似錦的紅樓文字。而後世文人更因曹祖師之點化,在爾後三百年,遍地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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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傳之妙

金聖歎點評水滸傳》、《西廂記》二才子書,並非只是一般的評點,而是將小說改寫增減後,才點評。金聖歎不只將《西廂記》從喜劇改成了悲劇,金聖嘆還把水滸傳》、《西廂記》二小說先後都做了非常特殊的處理:刪除小說結尾,以斷尾作結。這刪節動作有如在當時文壇之海投下一顆新發明的重磅炸彈,而《紅樓夢》正是其餘波激起的最美浪花。

一直以來王實甫的《西廂記》結尾為他人偽作的爭議不斷(真像紅樓爭議!)。金聖歎支持此一說法並且認為《西廂記》故事該停在第四齣〈驚夢〉,不須把故事停在筆力明顯變弱,淪為三流結局的第五齣,讓偽作者寫滿寫爛:

此自言作《西廂記》之故也,為一部一十六章之結〈驚夢〉一章也。於是《西廂記》已畢。何用續?何可續?何能續?

《西廂記》原本改編自元稹《鶯鶯傳》。看過的都知道結局:張生別戀,鶯鶯嫁人。鶯鶯與張生本來就是一個耳熟能詳、眾所皆知的故事,今日重寫為劇本《西廂記》,何須再提這個觀眾皆知的結局?如果繼續如同第五齣所寫來個大團圓,王實甫便成了三流八點檔功力作者。因此人瑞兄認為應該斷在張生驚夢,才是《西廂記》大法。

紅樓的故事,我們這些不了解內情的人看了都猜到七八成,更何況紅樓是個集結前朝名作與四書五經的『致敬』作品,因此雪芹的暗喻與引用故事典故的脈絡,當時的讀書人都應多少了解,結局大家都可猜到八九成,何必說出結局。此外雪芹筆力更是無人能匹,續寫也是狗尾續貂。紅樓夢醒,作者已死,就是紅樓夢之結束,不須結尾。不可結尾。不能結尾。

我們接下來說《金聖嘆點評水滸傳》與紅樓夢相近之處。:

1 . 先是金聖嘆假托拿到施耐庵古本,寫了一篇以施為名的精采序文。。。
(這點像不像紅樓開頭曹雪芹假借石頭之名,更假借道人和尚拿到刻在石頭上的文章故事,演說了『石頭記』?)
2. 進而將市面流行的一百回與一百二十回本文本改寫潤飾,還創造出前七十回為施耐庵真本後三十回為羅貫中續的假說。。。
(疑,這點是不是很像事主紅樓夢?)
3. 此外,更進一步,囂張地把結尾腰斬,停留在原第七十一回盧俊義大夢驚醒處,然後把原作第一回當楔子,成書七十回。。。
(疑,楔子當第一回這點是不是又有點與紅樓雷同?(註1))

4.金聖嘆雖假托此為真本,但是基於後回文字冗雜,並且不滿招安故事,加上他更認為以夢起應以夢結尾,藉此眾因,斷然腰斬水滸。(紅樓夢則以作者以死為由,停止在八十回。並有脂批之脂芹二人已死等批語,留下懸念。) 金评《水滸傳》版本则因此情節緊湊明快,為當代推崇。

5.金聖歎為其斷尾,得意地引經據典地提出說明:

文章的意韻不可說盡,結局要使人“執卷留連”,這是行文要法,“夫所謂‘妙處不傳’云者,正是獨傳妙處之言也。停目良久睇之,睇此妙處;振筆迅疾取之,取此妙處;累百千萬言曲曲寫之,曲曲寫而至於妙處;只用一、二言鬥然直逼之,便逼此妙處。然而又必云不傳者,蓋言費卻無數筆墨,止為妙處;乃既至妙處,即筆墨都停。夫筆墨都停處,此正是我得意處。然而後人欲尋我得意處,則必須於我筆墨都停處”。

這位在明末清初橫空出世,獨拿才星十斗之不世出的金聖嘆老先生,他的點評與示範,雷霆萬鈞,充滿新鮮感與創造性,別開生面,為當代文學另闢蹊徑。雪芹效法金聖嘆對紅樓夢做同樣的事情,一點也不奇怪。紅樓斷尾無不深得『妙處不傳』之心法。而雪芹最得意之處當然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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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局決定文學高度

說結局。說結局。
橘霸第二大猜想就是: 紅樓夢並沒有結局。

有沒有結局到底重不重要??重要,非常重要!
結局的有無不僅是讀者的心願,更影響著紅樓的文學高度。

戚蓼生在其《紅樓夢序》中對於結局的觀點以及對於那些汲汲於結尾的讀者,有深刻精確的評論:

然吾謂作者有兩意,讀者當具一心。譬之繪事,石有三面,佳處不過一峰;路看兩蹊,幽處不逾一樹。必得是意,以讀是書,乃能得作者微旨。如捉水月,只挹清輝;如雨天花,但聞香氣,庶得此書弦外音乎?乃或者以未窺全豹爲恨,不知盛衰本是回環,萬緣無非幻泡,作者慧眼婆心,正不必再作轉語,而千萬領悟,便具無數慈航矣。彼沾沾焉刻楮葉以求之者,其與開卷而寤者幾希!

曹雪芹如此慧眼婆心,對於一切皆是夢幻泡影電露的結局甚至是人生,早在紅樓文字與弦外之音中展現與教誨,自不作正面結尾回應。而那些一直認為有結局,想要追求結局底人,就是不了解曹雪芹,戚蓼生則認為這類讀者跟一打開書就睡著者快差不多了(我捨不得評論看官,讓戚來說)。

後四十回其實細究起來,雖有些出入,但是呼應前文者不少,也算是後世補回最佳作品了。。。但是又如何?

目前學術研究利用文學機器大數據判讀分析,斷定後四十回的確與前八十回作者相異(詳:參考文獻9)。 紅樓後四十回不是劇情連貫與否的問題,是文風與才氣的差別。後四十回就是差在文筆。還更失去了金聖嘆創舉的意義:

留下懸念。

這也是金聖歎講究的“言有盡而意無窮”、“妙處不傳”之義。

目前現代文學寫手要擠進名著窄門,無不以給讀者驚奇,或是留下懸念作為他們著作的標記。舉例來說,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主角在打完電話後如何,與綠子如何如何,沒有交待,留給讀者念想。『留下懸念』幾乎成了入流作品的起手式。

金聖嘆介紹的斷尾方法,故事煞然結束,如此新鮮手法正也是現代文學常使用的:『開放式結局』。曹雪芹當然從之。日本的文學之神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的多元事實與開放式結尾,就是讓芥川坐穩日本文學之神寶座以及羅生門成為現代文學經典之故。既然雪芹如此才氣,既然金聖嘆如此指路,紅樓就應斷尾。

反觀目前這種一百二十回的完完整整寫完交代結局的故事,不過是了卻心事,混個飯吃之作。斷尾的紅樓原作,才是完整符合雪芹文品,以及真正符合當時文學潮流的作品。為何痴迷紅樓的讀者們,只為了自己心中的完整,卻願意讓林黛玉步入凡塵,讓紅樓作品流於庸俗?把雪芹筆力與才情淪為庸碌之輩??

紅樓本應早於羅生門,雪芹更早於芥川龍之介。金聖嘆與曹雪芹本在不分東西方的現代文學始祖與神的寶座上。

本應如此。該當如此。

這些執迷於結局的讀者,正是拉低紅樓文學地位者,更是推遲世界文壇承認《紅樓夢》乃世界第一奇書,曹雪芹為世界第一才子之禍害,理應幡然悔悟,莫要誤己誤人誤紅誤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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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為文眼

話說到『留下懸念』本來就是文豪的基本功夫,名著的起手式。金的結局不僅是留下懸念與開放式結局,金聖歎選擇的結局以『夢』前後呼應,定下一切如夢皆幻的中心思想。金聖嘆點評《水滸傳》、《金批西廂記》如此精彩的示範著:金聖歎批本《西廂記》以第四本“張生草橋店驚夢”作結;金批本《水滸傳》則收自“盧俊義驚夢”。

此是夢是幻的呼應想法乃金聖歎以《莊子》之眼收穫:

聖嘆有才子書六部,《西廂記》乃是其一。然其實六部書,聖嘆只是用一副手眼讀得。如《西廂記》,實是用讀《莊子》、《史記》手眼讀得。便讀《莊子》、《史記》,亦只用讀《西廂記》手眼讀得。

再者,金聖歎認為《水滸傳》以夢始終,才是終極大法:

“晁蓋七人以夢始,宋江、盧俊義一百八人以夢終,皆極大章法。”

金在水滸傳 第13回更進一步評論『夢』,此評論可一窺金聖歎世界觀:

一部書一百八人,聲色爛然,而為頭是晁蓋先說做下一夢。嗟乎!可以悟矣。夫羅列此一部書一百八人之事 跡,豈不有哭,有笑,有贊,有罵,有讓,有奪,有成,有敗,有俯首受辱,有提刀報仇,然而為頭先說是夢, 則知無一而非夢也。大地夢國,古今夢影,榮辱夢事,眾生夢魂,豈惟一部書一百八人而已,盡大千世界無不同 在一局,求其先覺者,自大雄氏以外無聞矣。真蕉假鹿,紛然成訟,長夜漫漫,胡可勝嘆!

榮辱古今眾生,無一不是夢,豈只一書?誰能先覺?

金聖歎在《西廂記》他選擇結尾『驚夢』這一折之前,更寫了一段長文論夢:

今夫天地,夢境也;眾生,夢魂也。
無始以來,我不知其何年齊入夢也;無終以後,我不知其何年同出夢也。
夜夢哭泣,旦得飲食;夜夢飲食,旦得哭泣。
我則安知其非夜得哭泣,故旦夢飲食;夜得飲食,故旦夢哭泣耶?何必夜之是夢,而旦之獨非夢耶?鄭之人,夢得鹿,置之於隍中,采蕉而覆之。
彼以為非夢,故采蕉而覆之也。
不采蕉而覆之,則畏人之取之。
彼以為非夢,故畏人之取之也。
使鄭之人正於夢時,而知夢之為夢,則彼豈唯不采蕉而覆之,乃至不復畏人取之。

此段明顯大量地引用《莊子》典故,人生夢幻,真假相伴,正是金評西廂的中心思想。

曹雪芹全書寫作緊扣《紅樓夢》書名『夢』字文眼,施展《老》《莊》之心法:不斷引用古文夢境典故,人名夢境典故,更在文本中寫了一個又一個的夢,還有好幾個夢中夢,甚至更青出於藍地創造了最後一個夢境手法:

紅樓斷尾。

此法一出,完全無須像《水滸傳》、《西廂記》一般,生硬刻意地另立文字提醒讀者:『xx自夢中驚醒』,就能自然而然地讓看官迅速且深刻地體會好夢煞停,悵然若失的感受。正如夢覺主人在其《紅樓夢序》所言:

既云夢者,宜乎留其有餘不盡,猶人之夢方覺,兀坐追思,置懷抱於永永也。

紅樓斷然地沒有結局,有如大夢乍醒,恍恍惚惚,坐起發呆回想夢境,久久不能自已,造就後世三百年對紅樓夢的執著留連難忘。這正是曹雪芹的絕秘至尊夢境大法最高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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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為心要

太虛幻境入口的對聯即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此對聯 可視為這本紅樓夢的心法與文眼。

紅樓一書『真』『假』的概念,曹雪芹給予相當多的明示暗示,大家非常容易的從甄賈寶玉、甄賈二府、甄士隱賈雨村等,可以明瞭作者不斷提醒真假對照,一切如夢似幻,皆是無常。然而『有』『無』卻通篇遍尋不著,曹雪芹沒有落下一個明示。

金聖歎就曾提出《西廂記》可用一『無』字來詮釋:

《西廂記》其實只是一個字。《西廂記》是何一字?、《西廂記》是一個“無”字。趙州和尚,人問過狗子還有佛性也無,曰無。是此一“無”字。
三十三、人問趙州和尚:一切含靈具有佛性,何得狗子卻無?趙州曰無。《西廂記》是此一“無”字。
三十四、人若問趙州和尚:露柱還有佛性也無?趙州曰無。《西廂記》是此一“無”字。
三十五、若又問:釋迦摩尼還有佛性也無?趙州曰無。《西廂記》是此一“無”字。
三十六、人若又問:無字還有佛性也無?趙州曰無。《西廂記》是此一“無”字。
三十七、人若又問:無字還有“無”字也無?趙州曰無。《西廂記》是此一“無”字。
三十八、人若又問某甲不會,趙州曰你是不會,老僧是無。《西廂記》是此一“無”字。
三十九、何故《西廂記》是此一“無”字?此一“無”字是一部《西廂記》故。四 十、最苦是人家子弟,未取筆,胸中先已有了文字。若未取筆胸中先已有了文字,必是不會做文字人。《西廂記》無有此事。
四十一、最苦是人家子弟,提了筆,胸中尚自無有文字。若提了筆胸中尚自無有文字,必是不會做文字人。《西廂記》無有此事。
四十二、趙州和尚,人不知狗子還有佛性也無,他不知道有個“無”字。
四十三、趙州和尚,人問過狗子還有佛性也無,他亦不記道有個“無”字。

《西廂記》是無有佛性的無、你是不會我是無的無、無有無字的無、無有此事的無、不知道『無』字的無、不記得『無』字的無。《西廂記》一整部就是一個『無』字。

紅樓亦然。

《紅樓夢》一整部也是一個『無』字。
正因『無』,自不須明示。

看官若得紅樓三昧,必定了解:《紅樓夢》是『無為有處有還無』的『無』,是無有佛性的無、你是不會我是無的無、無有無字的無、無有此事的無、不知道『無』字的無、不記得『無』字的無。

更是無作者的無、無結尾的無、通篇皆無的無。

這個『無』字,還可以全書同樣為佛道互參的《西遊記》,其開篇第一回的結尾詩,回應太虛幻境的這幅對聯:

鴻蒙初辟原無姓,打破頑空須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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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的懷金夢

紅樓夢曲【 引 子 】

開闢鴻蒙,誰為情種?
都只為風月情濃。
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
試遣愚衷:
因此上 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甲戌本眉批:懷金悼玉,大有深意。】

因為這首紅樓夢曲引子,我們得知『懷金悼玉』就是《紅樓夢》主旨。一般都認為《紅樓夢》乃曹雪芹在窮困潦倒之後,想念薛寶釵(金)與林黛玉(玉)兩者愛人原型之著作。任何書寫都纏繞在『金』『玉』主題上,而人物名稱:寶釵、金釧、寶玉、黛玉、妙玉、紅玉、小玉更不斷地重複『金』『玉』的影子。

隨著我們深掘紅樓,開始懂得紅樓三昧,更開始了解曹雪芹的胸有丘壑,一喉二歌,雙管齊下的寫作方式,加上脂硯齋意味深長的評論,我們難以停止揣測『懷金悼玉』這四字,有著其他的向度。

的確,我們的確可以找到另一個向度的解釋:在文學著作向度上,已經有紅學研究者指出,『懷金悼玉』的『金』指的是《金瓶梅》,『玉』則是《玉嬌梨》。因為紅樓的書寫手法與結構大量地向《金瓶梅》、《玉嬌梨》致敬。本人也認為《金瓶梅》即是紅樓中的風月寶鑑。(請詳本人的『懷金悼玉』的風月寶鑑寫法。),此外本人對悼『玉』有些其他看法,將另於他文討論,此處略過不表。

再轉到另一個向度,看過三真本脂評的讀者就會知道紅樓的大觀園題詩者是一位”豔冠群芳”的『玉兄』,此人直接參與了《紅樓夢》創作;而影響雪芹紅樓文本精神人物就是金聖歎— —

無論是取名、 寫作手法、 寫作精神、點評創意、 甚至是結局手法,曹雪芹無一不受金聖歎的影響,曹雪芹更是有意地以紅樓文字與金聖歎唱和。在更深一層的寫作動機與寫作精神而言,『懷金悼玉』『金』,也應是『金聖歎』的『金』。此處更舉一例:

這個例子就是上文提到第二十三回寶玉與黛玉讀西廂記一段文字,正是雪芹唱和金聖歎的《讀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法》之舉:

六十一、《西廂記》,必須掃地讀之。掃地讀之者,不得存一點塵於胸中也。
六十三、《西廂記》,必須對雪讀之。對雪讀之者,資其潔清也。
六十四、《西廂記》,必須對花讀之。對花讀之者,助其娟麗也。
六十五、《西廂記》,必須盡一日一夜之力,一氣讀之。一氣讀之者,總攬其起盡也。
六十五、《西廂記》,必須展半月一月之功,精切讀之。精切讀之者,細尋其膚寸也。

六十七、《西廂記》必須與美人並坐讀之。與美人並坐讀之者,驗其纏綿多情也。

各位看官請對照第二十三回文字:

★《西廂記》,必須對花讀之

。。。早飯後,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走到沁芳閘橋那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著,展開《會真記》,從頭細玩。正看到「落紅成陣」,只見一陣風過,把樹頭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得滿身滿書滿地皆是。寶玉要抖將下來,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那花瓣浮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了。。。

★《西廂記》必須與美人並坐讀之。

。。。寶玉道:「好妹妹,若論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別告訴人去。真真這是好文章!你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一面說,一面遞了過去。。。。 寶玉笑道:「妹妹,你說好不好﹖」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寶玉笑道:「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黛玉聽了,不覺帶腮連耳通紅,登時直豎起兩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兩只似睜非睜的眼,微腮帶怒,薄面含嗔,指寶玉道:「你這該死的胡說!好好的把這淫詞艷曲弄了來,還學了這些混話來欺負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說到「欺負」兩個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兒紅了,轉身就走。寶玉著了忙,向前攔住說道:」好妹妹,千萬饒我這一遭!原是我說錯了。若有心欺負你,明兒我掉在池子裏,教個癩頭黿吞了去,變個大王八,等你明兒做了一品夫人、病老歸西的時候,我往你墳上替你馱一輩子的碑去。」說得黛玉嗤的一聲笑了。一面揉著眼,一面笑道:「一般也唬得這個調兒,還只管胡說。『呸!原來是苗而不秀,是個銀樣鑞槍頭。』」寶玉聽了,笑道:「你這個呢﹖我也告訴去。」黛玉笑道:「你說你會過目成誦,難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麼﹖」

★《西廂記》,必須盡一日一夜之力,一氣讀之。

。。。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書來瞧,從頭看去,越看越愛看,不過一頓飯工夫,將十六齣俱已看完,自覺詞藻警人,餘香滿口。雖看完了書,卻只管出神,心內還默默的記誦。。。。

★《西廂記》,必須掃地讀之:

寶玉一面收書,一面笑道:「正經快把花埋了罷,別提那個了。」二人便收拾落花。。。

★《西廂記》,必須對花讀之。對花讀之者,助其娟麗也。
(雪芹在此重複對花讀西廂,主要為了強調林妹妹的娟麗。)

黛玉。。。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又有詞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痴,眼中落淚。

★《西廂記》,必須展半月一月之功,精切讀之。
(寶玉二月生日,生日之後便拿到了《會真記》(其引用的文字就是《西廂記》),到了三月中旬,恰是半月一月之功)

。。。。寶玉何曾見過這些書,一看見了便如得了珍寶。茗煙又囑咐他:「不可拿進園去,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著走呢。」寶玉哪裏捨得不拿進園去,踟躕再三,單把那文理細密的揀了幾套進去,放在床頂上,無人時自己密看。那粗俗過露的,都藏在外面書房裏。 那一日,正當三月中浣,早飯後,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走到沁芳閘橋那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著,展開《會真記》,從頭細玩。。。

第四十回史太君二宴大觀園時的行酒令,請各位看看,是不是
★《西廂記》,必須對雪讀之。
(雪者,薛也)

寶釵道:「處處風波處處愁。」說完飲畢。鴛鴦又道:「左邊一個『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寶釵聽了,回頭看著她。

無獨有偶,第四十二回寶釵拷問黛玉一段,乃致敬自《西廂記》太君拷紅娘片段。接著的一段寶釵文字,乃是重複致敬金聖歎《西廂記》第六十四則讀法:
★《西廂記》,必須對雪讀之。對雪讀之者,資其潔清也。
不過此處片段,則是以寶釵自身舉例,諄諄教誨黛玉,強調出後半句『對雪讀之者,資其潔清也。』以此意強調寶釵的潔身自愛。

以上種種皆非偶然,唯有致敬才得如此書寫。而在金聖歎的角度上,金聖歎早就預言《紅樓夢》此一妙文奇書的出世:

今刻此《西廂記》遍行天下,大家一起學得捉住。僕實遙計一二百年後,世間必得平添無限妙文,真乃一大快事。

一百年後,乾隆年間的曹雪芹順著百年前南明金聖歎的眼光指向,在文學之道上一路狂奔。狂奔。狂奔。

然後,就這樣,在你我眼前。

(是的。這句話就是向高行健致敬。)

橘霸夜訪紅樓

預知後事
下回分解

★註1★

红楼梦三真本之《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有着其他版本没有的『凡例』。
後来版本把『凡例』删掉,直接从『此开卷第一回也』开始,作为第一回,而不再有凡例。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 凡例

★橘霸第二猜想 — 【 紅樓夢本無結尾回數 】★

系列文(1)-懷金悼玉地向金聖嘆致敬
系列文(2)-曹雪芹的 Mulholland Drive
系列文(3)-惡童的遊戲
系列文(4)-紅樓夢造就中國人三百年的結局焦慮症

【橘霸夜訪紅樓】目錄

★參考文獻★

  1. 金聖歎批評本水滸傳
  2. 讀第五大才子書法/金聖歎
  3. 讀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法
  4. 增註第六才子書釋解
  5. 中國小說評點本在朝鮮時期的傳播與影響
  6. 在韓國的中國古典小說翻譯情況硏究
  7. 金聖嘆著作述略
  8. 柳南隨筆
  9. 利用機器學習判定,紅樓夢全書是否為曹雪芹所寫黎晨
  10. 維基百科-水滸傳
  11. 〈三國志演義〉序/金聖歎
  12. 論金聖嘆評點《水滸傳》的“驚惡夢”結局
  13. 金聖嘆腰斬《水滸傳》與《西廂記》新探
  14. 伏脈千里 ──《紅樓夢》伏筆的隱喻
  15. 從《草橋驚夢》到《游園驚夢》──淺談《西廂記》和《牡丹亭》兩個夢
  16. 評金聖嘆《第六才子書西廂記》之續本
  17. 金聖嘆評《第六才子書西廂記》
  18. 雜劇·崔鶯鶯待月西廂記·草橋店夢鶯鶯(第四本)
  19. 西廂記第四本:張君瑞夢鶯鶯雜劇
  20. 西廂記
  21. 四讀《西廂》 — — 戲曲漫筆之四
  22. 愛情寓言:讀《西廂》之一
  23. 從《讀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法》看金聖嘆的寫作論
  24. 金聖嘆如何評點《西廂記》之淫
  25. 史太君的“掰謊記”
  26. 梁山噩夢 草橋驚夢 紅樓幻夢 — — 論《石頭記》創作與金批《西廂》《水滸》之關系/土默熱
  27. 論金聖嘆改《草橋驚夢》之緣由與得失
  28. 推背圖與紅樓夢之間藏秘密,原來林黛玉暗指這位皇帝
  29. 《推背圖》歸序全解 (第27象)
  30. 紅樓夢研究ABC
  31. 大觀紅樓(綜論卷)
  32. 也說推背圖
  33. 脂硯齋為順治化名考論
  34. [紅樓學術]“紅樓夢推證”之二:脂硯齋鉤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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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一★ 李漁《閑情偶寄·詞曲部》之格局第六

讀金聖嘆所評《西廂記》,能令千古才人心死。夫人作文傳世,欲天下後代知之也,且欲天下後代稱許而贊嘆之也。殆其文成矣,其書傳矣,天下後代既群然知之,復群然稱許而贊嘆之矣,作者之苦心,不幾大慰乎哉?予曰:未甚慰也。譽人而不得其實,其去毀也幾希。但雲千古傳奇當推《西廂》第一而明言其所以為第一之故,是西施之美,不特有目者贊之,盲人亦能贊之矣。自有《西廂》以迄於今,四百余載,推《西廂》填詞第一者,不知幾千萬人,而能歷指其所以為第一之故者,獨出一金聖嘆。是作《西廂》者之心,四百余年未死,而今死矣。不特作《西廂》者心死,凡千古上下操觚立言者之心,無不死矣。人患不為王實甫耳,焉知數百年後,不復有金聖嘆其人哉!

聖嘆之評《西廂》,可謂晰毛辨髮,窮幽極微,無復有遺議於其間矣。然以予論之,聖嘆所評,乃文人把玩之《西廂》,非優人搬弄之《西廂》也。文字之三昧,聖嘆已得之;優人搬弄之三昧,聖嘆猶有待焉。如其至今不死,自撰新詞幾部,由淺及深,自生而熟,則又當自火其書,而別出一番詮解。甚矣,此道之難言也。

聖嘆之評《西廂》,其長在密,其短在拘,拘即密之已甚者也。無一句一字不逆溯其源,而求命意之所在,是則密矣,然亦知作者於此,有出於有心,有不必盡出於有心者乎?心之所至,筆亦至焉,是人之所能為也;若夫筆之所至,心亦至焉,則人不能盡主之矣。且有心不欲然,而筆使之然,若有鬼物主持其間者,此等文字,尚可謂之有意乎哉?文章一道,實實通神,非欺人語。千古奇文,非人為之,神為之、鬼為之也,人則鬼神所附者耳。

★附錄二★ 金聖嘆/ 讀〈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法

一、有人來說《西廂記》是淫書,此人後日定墮拔舌地獄。何也?《西廂記》不同小可,乃是天地妙文,自從有此天地,他中間便定然有此妙文。不是何人做得出來,是他天地直會自己劈空結撰而出。若定要說是一個人做出來,聖嘆便說,此一個人即是天地現身。

二、《西廂記》斷斷不是淫書,斷斷是妙文。今後若有人說是妙文,有人說是淫書,聖嘆都不與做理會。文者見之謂之文,淫者見之謂之淫耳。

三、人說《西廂記》是淫書,他止為中間有此一事耳。細思此一事,何日無之,何地無之?不成天地中間有此一事,便廢卻天地耶!細思此身自何而來,便廢卻此身耶?一部書有如許灑灑洋洋無數文字,便須看其如許灑灑洋洋是何文字,從何處來,到何處去,如何直行,如何打曲,如何放開,如何捏聚,何處公行,何處偷過,何處慢搖,何處飛渡。至此一事,直須高閣起不復道。

四、若說《西廂記》是淫書,此人只須撲,不必教。何也?他也只是從幼學一冬烘先生之言,一入於耳,便牢在心;他其實不曾眼見《西廂記》,撲之還是冤苦。

五、若眼見《西廂記》了,又說是淫書,此人則應撲乎?曰:撲之亦是冤苦,此便是冬烘先生耳。當初造《西廂記》時,原發願不肯與他讀,他今日果然不讀。

六、若說《西廂記》是淫書,此人有大功德。何也?當初造《西廂記》時,發願只與後世錦繡才子共讀,曾不許販夫皂隸也來讀。今若不是此人揎拳捋臂,拍凳捶床,罵是淫書時,其勢必至無人不讀,泄盡天地妙秘,聖嘆大不歡喜。

七、《世說新語》云:“《莊子·逍遙游》一篇,舊是難處。”開春無事,不自揣度,私與陳子瑞躬,風雨聯床,香爐酒杯,縱心縱意,處得一上。自今以後,普天下錦繡才子,同聲相應,領異拔新,我二人便做支公許史去也。

八、聖嘆《西廂記》只貴眼照古人,不敢多讓,至於前後著語,悉是口授小史,任其自寫,並不更曾點竄一遍,所以文字多有不當意處。蓋一來,雖是聖嘆天性貪懶,二來,實是《西廂記》本文,珠玉在上,便教聖嘆點竄殺,終復成何用?普天下後世,幸恕僕不當意處,看僕眼照古人處。

九、聖嘆本有“才子書”六部,《西廂記》乃是其一。然其實六部書,聖嘆只是用一副手眼讀得。如讀《西廂記》,實是用讀《莊子》《史記》手眼讀得;便讀《莊子》《史記》,亦只用讀《西廂記》手眼讀得。如信僕此語時,便可將《西廂記》與子弟作《莊子》《史記》讀。

十、子弟至十四、五歲,如日在東,何書不見?必無獨不見《西廂記》之事。今若不急將聖嘆此本與讀,便是真被他偷看了《西廂記》也。他若得讀聖嘆《西廂記》,他分明讀了《莊子》《史記》。

十一、子弟欲看《西廂記》,須教其先看《國風》。蓋《西廂記》所寫事,便全是《國風》所寫事。然《西廂記》寫事,曾無一筆不雅馴,便全學《國風》寫事,曾無一筆不雅馴;《西廂記》寫事,曾無一筆不透脫,便全學《國風》寫事,曾無一筆不透脫:敢療子弟筆下雅馴不透脫、透脫不雅馴之病。

十二、沉潛子弟,文必雅馴,苦不透脫。高明子弟,文必透脫,苦不雅馴。極似分道揚鑣,然實同病別發。何謂同病?只是不換筆。蓋不換筆,便道其不透脫;不換筆,便道其不雅馴也。何謂別發?一是停而不換筆,一是走而不換筆。蓋停而不換筆,便有似於雅馴,而實非雅馴;走而不換筆,便有似於透脫,而實非透脫也。夫真雅馴者,必定透脫;真透脫者,必定雅馴。問誰則能之?日《西廂記》能之。夫《西廂記》之所以能之,只是換筆也。

十三、子弟讀得此本《西廂記》後,必能自放異樣手眼,另去讀出別部奇書。遙計一二百年之後,天地間書,無有一本不似十日並出。此時則彼一切不必讀、不足讀、不耐讀等書,亦既廢盡矣!真一大快事也。然實是此本《西廂記》為始。

十四、僕昔因兒子及甥侄輩,要他做得好文字,曾將《左傳》、《國策》、《莊》、《騷》、《公》、《谷》、《史》、《漢》、韓、柳、三蘇等書,雜撰一百余篇,依張侗初先生《必讀古文》舊名,只加“才子”二字,名日《才子必讀書》。蓋致望讀之者之必為才子也。久欲刻布請正,苦因喪亂,家貧無資,至今未就。今既呈得《西廂記》,便亦不復更念之矣。

十五、文章最妙,是目注彼處,手寫此處。若有時必欲目注此處,則必手寫彼處。一部《左傳》,便十六都用此法。若不解其意,而目亦注此處,手亦寫此處,便一覽已盡。《西廂記》最是解此意。

十六、文章最妙,是目注此處,卻不便寫,卻去遠遠處發來,迤邐寫得將至時,便且住,卻重去遠遠處更端再發來,再迤邐又寫到將至時,便又且住。如是更端數番,皆去遠遠處發來,迤邐寫到將至時,即便住,更不復寫出目所注處,使人自於文外瞥然親見。《西廂記》純是此一方法。《左傳》、《史記》亦純是此一方法。

十七、文章最妙,是先覷定阿堵一處,己卻於阿堵一處之四面將筆來,左盤右旋,右盤左旋,再不放脫,卻不擒住。分明如獅子滾球相似:本只是一個球,卻教獅子放出通身解數,一時滿棚人看獅子,眼都看花了,獅子卻是並沒交涉。人眼自射獅子,獅子眼自射球,蓋滾者是獅子,而獅子之所以如此滾,如彼滾,實都為球也。《左傳》、《史記》便純是此一方法,《西廂記》亦純是此一方法。

十八、文章最妙,是此一刻被靈眼覷見,便於此一刻放靈手捉住。蓋於略前一刻亦不見,略後一刻便亦不見,恰恰不知何故,卻於此一刻忽然覷見,若不捉住,便更尋不出。今《西廂記》若干字文,皆是作者於不知何一刻中,靈眼忽然覷見,便疾捉住,因而直傳到如今。細思萬千年以來,知他有何限妙文,已被覷見,卻不曾捉得住,遂總付之泥牛入海,永無消息。

十九、今後任憑是絕代才子,切不可云:此本《西廂記》,我亦做得出也。便教當時作者而在,要他燒了此本,重做一本,已是不可復得;縱使當時作者,他卻是天人,偏又會做得一本出來,然既是別一刻所覷見,便用別樣捉住,便是別樣文心,別樣手法,便別是一本,不復是此本也。

二十、僕今言靈眼覷見,靈手捉住,卻思人家子弟,何曾不覷見?只是不捉住。蓋覷見是天付,捉住須人工也。今《西廂記》實是又會覷見,又會捉住。然子弟讀時,不必又學其覷見,一味只學其捉住。聖嘆深恨前此萬千年,無限妙文,已是覷見,卻捉不住,遂成泥牛入海,永無消息。今刻此《西廂記》遍行天下,大家一起學得捉住。僕實遙計一二百年後,世間必得平添無限妙文,真乃一大快事。

二十一、僕嘗粥時欲作一文,偶以他緣不得便作,至於飯後方補作之,僕便可惜粥時之一篇也。此譬如擲骰相似,略早略遲,略輕略重,略東略西,便不是此六色,而愚夫尚欲爭之,真是可發一笑!

二十二、僕之為此言,何也?僕嘗思萬萬年來,天無日無雲,然決無今日雲,與某日雲曾同之事。何也?雲只是山川所出之氣,升到空中,卻遭微風,蕩作縷縷。既是風無成心,便是雲無定規,都是互不相知,便乃偶爾如此。《西廂記》正然,並無成心之與定規,無非此日,佳日閑窗,妙腕良筆,忽然無端,如風蕩雲。若使異時更作,亦不妨另自有其絕妙。然而無奈此番已是絕妙也,不必雲異時不能更妙於此,然亦不必雲異時尚將更妙於此也。

二十三、僕幼年最恨“鴛鴦繡出從君看,不把金針度與君”之二句,謂此必是貧漢自稱王夷甫口不道阿堵物計耳。若果知得金針,何妨與我略度。今日見《西廂記》,鴛鴦既已繡出,金針亦盡度,益信作彼語者,真是脫空謾語漢。

二十四、僕幼年曾聞人說一笑話云:昔一人苦貧特甚,而生平虔奉呂祖。感其至心,忽降其家,見其赤貧,不勝憫之,念當有以濟之。因伸一指,指其庭中磐石,粲然化為黃金,曰:“汝欲之乎?”其人再拜曰:“不欲也。”呂祖大喜,謂:“子誠如此,便可授子大道。”其人曰:“不然,我心欲汝此指頭耳。”僕當時私謂此固戲論耳,若真是呂祖,必當便以指頭與之。今此《西廂記》,便是呂祖指頭,得之者處處遍指,皆作黃金。

二十五、僕思文字不在題前,必在題後,若題之正位,決定無有文字。不信,但看《西廂記》之一十六章,每章只用一句兩句寫題正位,其余便都是前後搖之曳之,可見。

二十六、知文在題之前便須恣意搖之拽之,不得便到題。知文在題之後,便索性將題拽過了,卻重與之搖之拽之。若不解此法,而誤向正位多寫作一行或兩行,便如畫死人坐像,無非印板衣摺,縱復費盡渲染,我見之早向新宅中哭鐘太傅矣。

二十七、橫直波點聚謂之字,字相連謂之句,句相雜謂之章。兒子五六歲了,必須教其識字。識得字了,必須教其連字為句。連得五六七字為句了,必須教其布五六七字為一章。直到解得布一句為一章時,然後與他《西廂記》讀。

二十八、子弟讀《西廂記》後,忽解得三個字亦能為一章,二個字亦能為一章,一個字亦能為一章,無字亦能為一章。弟子忽解得無字亦能為一章時,渠回思初布之十來多句為一章,真成撒吞耳。

二十九、子弟解得無字亦能為一章因而回思初布之十來多句為一章,盡成撒吞,則其體氣便自然異樣高妙,其方法便自然異樣變換,其氣像便自然異樣姿媚,其避忌便自然異樣樣滑脫。《西廂記》之點化子弟不小。

三 十、若是字,便只是字,若是句,便不是字;若是章,便不是句;豈但不是字,一部《西廂記》真乃並無一字;豈但並無一字,真乃並無一句。一部《西廂記》,只是一章。

三十一、若是章,便應有若干句;若是句,便應有若干字。今《西廂記》不是一章,只是一句,故並無若干句,乃至不是一句,只是一字,故並無若干字。《西廂記》其實只是一個字。

三十二、《西廂記》是何一字?、《西廂記》是一個“無”字。趙州和尚,人問過狗子還有佛性也無,曰無。是此一“無”字。

三十三、人問趙州和尚:一切含靈具有佛性,何得狗子卻無?趙州曰無。《西廂記》是此一“無”字。

三十四、人若問趙州和尚:露柱還有佛性也無?趙州曰無。《西廂記》是此一“無”字。

三十五、若又問:釋迦摩尼還有佛性也無?趙州曰無。《西廂記》是此一“無”字。

三十六、人若又問:無字還有佛性也無?趙州曰無。《西廂記》是此一“無”字。

三十七、人若又問:無字還有“無”字也無?趙州曰無。《西廂記》是此一“無”字。

三十八、人若又問某甲不會,趙州曰你是不會,老僧是無。《西廂記》是此一“無”字。

三十九、何故《西廂記》是此一“無”字?此一“無”字是一部《西廂記》故。

四 十、最苦是人家子弟,未取筆,胸中先已有了文字。若未取筆胸中先已有了文字,必是不會做文字人。《西廂記》無有此事。

四十一、最苦是人家子弟,提了筆,胸中尚自無有文字。若提了筆胸中尚自無有文字,必是不會做文字人。《西廂記》無有此事。

四十二、趙州和尚,人不知狗子還有佛性也無,他不知道有個“無”字。

四十三、趙州和尚,人問過狗子還有佛性也無,他亦不記道有個“無”字。

四十四、《西廂記》正寫《驚艷》一篇時,他不知道《借廂》一篇應如何;正寫《借廂》一篇時,他不知道《酬韻》一篇一篇應如何。總是寫前一篇時,他不知道後一篇應如何。用煞二十分心思,二十分氣力,他只顧寫前一篇。

四十五、《西廂記》寫道《借廂》一篇時,他不記道《驚艷》一篇是如何;寫道《酬韻》一篇時,他不記道《借廂》一篇應是如何。總是寫到後一篇時他不記道前一篇是如何。用煞二十分心思,二十分氣力,他只顧寫後一篇。

四十六、聖嘆舉趙州“無”字說《西廂記》,此真是《西廂記》之真才實學,不是禪語不是有無之“無”字。須知趙州和尚之“無”字,先不是禪語,先不是有無之“無”字,真是趙州和尚之真才實學。

四十七、《西廂記》止寫得三個人:一個是雙文,一個是張生,一個是紅娘。其余如夫人、如法本、如白馬將軍、如歡郎、如法聰、如孫飛虎、如琴童、如店小二,他俱不曾著一筆半筆寫,俱是寫三個人時,所忽然應用之家伙耳。

四十八、譬如文字,則雙文是題目,張生是文字,紅娘是文字之起承轉合。有此許多起承轉合,便令題目透出文字,文字透入題目也。其余如夫人等,算只是文字中間所用之乎者也等字。

四十九、譬如藥,則張生是病,雙文是藥,紅娘是藥之炮制。有此許多炮制,便令藥往就病,病來就藥也。其余如夫人等,算只是炮制時,所用之姜醋酒蜜等物。

五十、若更仔細算時,《西廂記》亦止為寫得一個人。一個人者,雙文是也。若使心頭無有雙文,為何筆下卻有《西廂記》?《西廂記》不止為寫雙文,止為寫誰?然則《西廂記》寫了雙文,還要寫誰?

五十一、《西廂記》止為要寫此一個人,便不得不又寫一個人。一個人者,紅娘是也。若使不寫紅娘,卻如何寫雙文?然則《西廂記》寫紅娘,當知正是出力寫雙文。

五十三、誠悟《西廂記》寫紅娘,止為寫雙文;寫張生,亦止為寫雙文,便應悟《西廂記》決無暇寫他夫人、法本、杜將軍等人。

五十四、誠悟《西廂記》止是為寫雙文,便應悟《西廂記》決是不許寫到鄭恆。

五十五、《西廂記》寫張生,便真是相府子弟,便真是孔門子弟,異樣高才,又異樣苦學;異樣豪邁,又異樣淳厚。相其通體自內至外,並無半點輕狂,一毫奸詐。……雖自說顛不剌的見過萬千,他亦只是曾不動心。寫張生直寫到此田地時,須悟全不是寫張生,須悟全是寫雙文。錦繡才子,必知其故。

五十六、《西廂記》寫紅娘,凡三用加意之筆。其一,於《借廂》篇中,峻拒張生。其二,於《琴心》篇中,過尊雙文。其三,於《拷艷》篇中,切責夫人。一時便似周公制度,乃盡在紅娘一片心地中。凜凜然,侃侃然,曾不可得而少假借者。寫紅娘直寫到此田地時,須悟全不是寫紅娘,須悟全是寫雙文。錦繡才子,必知其故。

六十一、《西廂記》,必須掃地讀之。掃地讀之者,不得存一點塵於胸中也。

六十二、《西廂記》,必須焚香讀之。焚香讀之者致其恭敬,以期鬼神之通之也。

六十三、《西廂記》,必須對雪讀之。對雪讀之者,資其潔清也。

六十四、《西廂記》,必須對花讀之。對花讀之者,助其娟麗也。

六十五、《西廂記》,必須盡一日一夜之力,一氣讀之。一氣讀之者,總攬其起盡也。

六十六、《西廂記》,必須展半月一月之功,精切讀之。精切讀之者,細尋其膚寸也。

六十七、《西廂記》必須與美人並坐讀之。與美人並坐讀之者,驗其纏綿多情也。

六十八、《西廂記》必須與道人並坐讀之。與道人並坐讀之者,嘆其解脫無方也。

六十九、《西廂記》前半是張生文字,後半是雙文文字,中間是紅娘文字。

七十、《西廂記》是《西廂記》文字,不是《會真記》文字。

七十一、聖嘆批《西廂記》是聖嘆文字,不是《西廂記》文字。

七十二、天下萬世錦繡才子讀聖嘆所批《西廂記》,是天下萬世才子文字,不是聖嘆文字。

七十三、《西廂記》不是王實甫此一人所造,但自平心斂氣讀之,便是我適來自造。親見其一字一句,都是我心裡恰正欲如此寫《西廂記》便如此寫。

七十四、想來姓王字實甫,此一人安能造《西廂記》?他亦只是平心斂氣向天下人心裡偷取出來。

七十五、總之世間妙文,原是天下萬世人人心裡公共之寶,決不是此一人自己文集。

七十六、若世界又有不妙之文,此則非天下萬世人人心裡之所曾有也,便可聽其為一人自己文集也。

七十七、《西廂記》便可名之曰《西廂記》舊時見人名之曰《北西廂記》,此大過也 。

七十八、讀《西廂記》,便可告人曰:讀《西廂記》。舊時間見人諱之曰“看閑書”此大過也 。

七十九、《西廂記》乃是如此神理,舊時見人教諸忤奴於紅氍毹上扮演之,此大過也 。

八 十、讀《西廂記》畢,不取大白酹地賞作者,此大過也。

八十一、讀《西廂記》畢,不取大白自賞,此大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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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三★讀第五才子書法

♦大凡讀書,先要曉得作書之人是何心胸。如《史記》須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發揮出來,所以他於《海俠》、《貨殖傳》特地著精神。乃至其余諸記傳中,凡遇揮金殺人之事,他便嘖嘖賞嘆不置。一部《史記》,只是“緩急人所時有”六個字,是他一生著書旨意。《水滸傳》卻不然。施耐庵本無一肚皮宿怨要發揮出來,只是飽暖無事,又值心閑,不免伸紙弄筆,尋個題目,寫出自家許多錦心繡口,故其是非皆不謬於聖人。後來人不知,卻是《水滸》上加“忠義”字,遂並比於史分發憤著書一例,正是使不得。
♦《水滸傳》有大段正經處,只是把宋江深惡痛絕,使人見之,真有犬彘不食之恨。從來人卻是不曉得。
♦《水滸傳》獨惡宋江,亦是殲厥渠魁之意,其余便饒恕了。
♦或問:施耐庵尋題目寫出自家錦心繡口,題目盡有,何苦定要寫此一事?
♦答曰:只是貪他三十六個人,便有三十六樣出身,三十六樣面孔,三十六樣性格,中間便結撰得來。
♦題目是作書第一件事。只要題目好,便書也作得好。
♦或問:題目如《西游》、《三國》,如何?答曰:這個都不好。《三國》人物事本說話太多了,筆下拖不動,踅不轉,分明如官府傳話奴才,只是把小人聲口替得這句出來,其實何曾自敢添減一字。《西游》又太無腳地了,只是逐段捏捏撮撮,譬如大年夜放煙火,一陣一陣過,中間全沒貫串,便使人讀之,處處可住。
♦《水滸傳》方法,都從《史記》出來,卻有許多勝似《史記》處。若《史記》妙處,《水滸》已是件件有。
♦凡人讀一部書,須要把眼光放得長。如《水滸傳》七十回,只用一目俱下,便知其二千余紙,只是一篇文字。中間許多事體,便是文字起承轉合之法,若是拖長看去,卻都不見。
♦《水滸傳》不是輕易下筆,只看宋江出名,直在第十七回,便知他胸中已算過百十來遍。若使輕易下筆,必要第一回就寫宋江,文字便一直帳,無擒放。
♦某嘗道《水滸》勝似《史記》,人都不肯信,殊不知某卻不是亂說。其實《史記》是以文運事,《水滸》是因文生事。以文運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卻要算計出一篇文字來,雖是史公高才,也畢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即不然,只是順著筆性去,削高補低都由我。
♦作《水滸傳》者,真是識力過人。某看他一部書,要寫一百單八個強盜,卻為頭推出一個孝子來做門面,一也;三十六員無罡,七十二座地煞,卻倒是三座地煞先做強盜,顯見逆天而行,二也;盜魁是宋江了,卻偏不許他便出頭,另又幻一晁蓋蓋住在上,三也;天罡地煞,都置第二,不使出現,四也;臨了收到“天下太平”四字作結,五也。
♦三個“石碣”字,是一部《水滸傳》大段落。
♦《水滸傳》不說鬼神怪異之事,是他氣力過人處。《西游記》每到弄不來時,便是南海觀音救了。
♦《水滸傳》並無“之乎者也”等字,一樣人,便還他一樣說話,真是絕奇本事。
♦《水滸傳》一個人出來,分明便是一篇列傳。至於中間事跡,又逐段逐段自成文字,亦有兩三卷成一篇者,亦有五六句成一篇者。
♦別一部書,看過一遍即休。獨有《水滸傳》,只是看不厭,無非為他把一百八個人性格,都寫出來。
♦《水滸傳》寫一百八個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樣。若別一部書,任他寫一千個人,也只是一樣;便只寫得兩個人,也只是一樣。
♦《水滸傳》章有章法,句有句法,字有字法。人家子弟稍識字,便當教令反復細看,看得《水滸傳》出時,他書便如破竹。
♦ 江州城劫法場一篇,奇絕了;後面卻又有大名府劫法場一篇;一發奇絕。
♦ 潘金蓮偷漢一篇,奇絕了;後面卻又有潘巧雲偷漢一篇,一發奇絕。景陽岡打虎一篇,奇絕了;後面卻又有沂水縣殺虎一篇,一發奇絕。真正其才如海。
♦劫法場,偷漢,打虎,都是極難題目,直是沒有下筆處,他偏不怕,定要寫出兩篇。
♦《宣和遺事》具載三十六人姓名,可見三十六人是實有。只是七十回中許多事跡,須知都是作書人憑空造謊出來。如今卻因讀此七十回,反把三十六個人物都認得了,任憑提起一個,都似舊時熟識,文字有氣力如此。
♦ 一百八人中,定考武松上上。時遷、宋江是一流人,定考下下。
♦ 魯達自然是上上人物,寫得心地厚實,體格闊大。論粗鹵處,他也有些粗鹵;論精細處,他亦甚是精細。然不知何故,看來便有不及武松處。想魯達已是人中絕頂,若武松直是天神,有大段及不得處。
♦《水滸傳》只是寫人粗鹵處,便有許多寫法。如魯達粗鹵是性急,史進粗鹵是少年任氣,李逵粗鹵是蠻,武松粗鹵是豪傑不受羈靮,阮小七粗鹵是悲憤無說處,焦挺粗鹵是氣質不好。
♦ 李逵是上上人物,寫得真是一片天真爛漫到底。看他意思,便是山泊中一百七人,無一個入得他眼。《孟子》“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正是他好批語。
♦ 看來作文,全要胸中先有緣故。若有緣故時,便隨手所觸,都成妙筆;若無緣故時,直是無動手處,便作得來,也是嚼蠟。
♦ 只如寫李逵,豈不段段都是妙絕文字,卻不知正為段段都在宋江事後,故便妙不可言。蓋作者只是痛恨宋江奸詐,故處處緊接出一段李逵樸誠來,做個形擊。
♦ 其意思自在顯宋江之惡,卻不料反成李逵之妙也。此譬如刺槍,本要殺人,反使出一身家數。
♦ 近世不知何人,不曉此意,卻節出李逵事來,另作一冊,題曰“壽張文集”,可謂咬人屎撅,不是好狗。
♦ 寫李逵色色絕倒,真是化工肖物之筆。他都不必具論;只如逵還有兄李達,便定然排行第二也,他卻偏要一生自叫李大,直等急切中移名換姓時,反稱作李二,謂之乖覺。試想他肚裡,是何等沒分曉。
♦ 任是真正大豪傑好漢子,也還有時將銀子買得他心肯。獨有李逵,便銀子也買他不得,須要等他自肯,真又是一樣人。
♦ 林沖自然是上上人物,寫得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徹,都使人怕。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業來,然琢削元氣也不少。
♦ 吳用定然是上上人物,他奸猾便與宋江一般,只是比宋江,卻心地端正。
♦ 宋江是純用術數去籠絡人,吳用便明明白白驅策群力,有軍師之體。
♦ 吳用與宋江差處,只是吳用卻肯明白說自家是智多星,宋江定要說自家志誠質樸。
♦ 宋江只道自家籠罩吳用,吳用卻又實實籠罩宋江。兩個人心裡各各自知,外面又各各只做不知,寫得真是好看煞人。
♦ 花榮自然是上上人物,寫得恁地文秀。
♦ 阮小七是上上人物,寫得另是一樣氣色。一百八人中,真要算做第一個快人,心快口快,使人對之,齷齪都銷盡。
♦ 楊志、關勝是上上人物。楊志寫來是舊家子弟,關勝寫來全是雲長變相。
♦ 秦明、索超是上中人物。
♦ 史進只算上中人物,為他後半寫得不好。
♦ 呼延灼卻是出力寫得來的,然只是上中人物。
♦ 盧俊義、柴進只是上中人物。盧俊義傳,也算極力將英雄員外寫出來了,然終不免帶些呆氣。譬如畫駱駝,雖是龐然大物,卻到底看來覺道不俊。柴進無他長,只有好客一節。
♦ 朱仝與雷橫,是朱仝寫得好。然兩人都是上中人物。
♦ 楊雄與石秀,是石秀寫得好。然石秀便是中上人物,楊雄竟是中下人物。
♦ 公孫勝便是中上人物,備員而已。
♦ 李應只是中上人物,然也是體面上定得來,寫處全不見得。
♦ 阮小二、阮小五、張橫、張順,都是中上人物。燕青是中上人物,劉唐是中上人物,徐寧、董平是中上人物。
♦ 戴宗是中下人物,除卻神行,一件不足取。
♦ 吾最恨人家子弟,凡遇讀書,都不理會文字,只記得若干事跡,便算讀過一部書了。雖《國策》、《史記》都作事跡搬過去,何況《水滸傳》。
♦ 《水滸傳》有許多文法,非他書所曾有,略點幾則於後:有倒插法。謂將後邊要緊字,驀地先插放前邊。如五台山下鐵匠間壁父子客店,又大相國寺岳廟間壁菜園,又武大娘子要同王干娘去看虎,又李逵去買棗糕,收得湯隆等是也。
♦ 有夾敘法。謂急切裡兩個人一齊說話,須不是一個說完了,又一個說,必要一筆夾寫出來。如瓦官寺崔道成說“師兄息怒,聽小僧說”,魯智深說“你說你說”等是也。
♦ 有草蛇灰線法。如景陽岡勤敘許多“哨棒”字,紫石街連寫若干“簾子”。字等是也。驟看之,有如無物,及至細尋,其中便有一條線索,拽之通體俱動。
♦ 有大落墨法。如吳用說三阮,楊志北京鬥武,王婆說風情,武松打虎,還道村捉宋江,二打祝家莊等是也。
♦ 有綿針泥刺法。如花榮要宋江開枷,宋江不肯;又晁蓋番番要下山,宋江番番勸住,至最後一次便不勸是也。筆墨外,便有利刃直戳進來。
♦ 有背面鋪粉法。如要襯宋江奸詐,不覺寫作李逵真率;要襯石秀尖利,不覺寫作楊雄糊塗是也。
♦ 有弄引法。謂有一段大文字,不好突然便起,且先作一段小文字在前引之。如索超前,先寫周謹;十分光前,先說五事等是也。《莊子》雲:“始終青萍之末,盛於土囊之口”。《禮》雲:“魯人有事於泰山,必先有事於配林。”
♦ 有獺尾法。謂一段大文字後,不好寂然便住,更作余波演漾之。如梁中書東郭演武歸去後,如縣時文彬升堂;武松打虎下岡來,遇著兩個獵戶;血濺鴛鴦樓後,寫城壕邊月色等是也。
♦ 有正犯法。如武松打虎後,又寫李逵殺虎,又寫二解爭虎;潘金蓮偷漢後,又寫潘巧雲偷漢;江州城劫法場後,又寫大名府劫法場;何濤捕盜後,又寫黃安捕盜;林衝起解後,又寫盧俊義起解;朱仝、雷橫放晁蓋後,又寫朱仝、雷橫放宋江等。正是要故意把題目犯了,卻有本事出落得無一點一盡相借,以為快樂是也。真是渾身都是方法。
♦ 有略犯法。如林衝買刀與楊志賣刀,唐牛兒與鄆哥,鄭屠肉鋪與蔣門神快活林,瓦官寺試禪杖與蜈蚣嶺試戒刀等是也。
♦ 有極不省法。如要寫宋江犯罪,卻先寫招文袋金子,卻又先寫閻婆惜和張三有事,卻又先寫宋江討閻婆借,卻又先寫宋江舍棺材等。凡有若干文字,都非正文是也。
♦ 有極省法。如武松迎入陽谷縣,恰遇武大也搬來,正好撞著;又如宋江琵琶亭吃魚湯後,連日破腹等是也。
♦ 有欲合故縱法。如白龍廟前,李俊、二張、二童、二穆等救船已到,卻寫李逵重要殺入城去;還有村玄女廟中,趙能、趙得都已出去,卻有樹根絆跌,士兵叫喊等,令人到臨了又加倍吃嚇是也。
♦ 有橫雲斷山法。如兩打祝家莊後,忽插出解珍、解寶爭虎越獄事;又正打大名城時,忽插出截江鬼、抽襄鰍謀財傾命事等是也。只為文字太長了,便恐累墜,故從半腰間暫時閃出,以間隔之。
♦ 有鶯膠續弦法。如燕青往梁山泊報信,路遇楊雄、石秀,彼此須互不相識。且由梁山泊到大名府,彼此既同取小徑,又豈有止一小徑之理?看他將順手借如意子打鵲求卦,先鬥出巧來,然後用一拳打倒石秀,逗出姓名來等是也。都是刻苦算得出來。
♦ 舊時《水滸傳》,子弟讀了,便曉得許多閑事。此本雖是點閱得粗略,子弟讀了,便曉得許多文法;不惟曉得《水滸傳》中有許多文法,他便將《國策》、《史記》等書,中間但有若干文法,也都看得出來。舊時子弟讀《國策》、《史記》等書,都只看了閑事,煞是好笑。
♦《水滸傳》到底只是小說,子弟極要看,及至看了時,卻憑空使他胸中添了若干文法。
♦ 人家子弟只是胸中有了這些文法,他便《國策》、《史記》等書都肯不釋手看,《水滸傳》有功於子弟不少。
♦ 舊時《水滸傳》,販夫皂隸都看;此本雖不曾增減一字,卻是與小人沒分之書,必要真正有錦繡心腸者,方解說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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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四★ 金聖嘆 / 三十三則不亦快哉!

其一:夏七月,赤日停天,亦無風,亦無雲;前後庭赫然如洪爐,無一鳥敢來飛.汗出遍身,縱橫成渠.置飯於前,不可得吃.呼簟欲臥地上,則地濕如膏,蒼蠅又來緣頸附鼻,驅之不去.正莫可如何,忽然大黑車軸,疾澍澎湃之聲,如數百萬金鼓.檐溜浩於瀑布.身汗頓收,地燥如掃,蒼蠅盡去,飯便得吃.不亦快哉!

其二:十年別友,抵暮忽至.開門一揖畢,不及問其船來陸來,並不及命其坐床坐榻,便自疾趨入內,卑辭叩內子:「君豈有鬥酒如東坡婦乎 」內子欣然拔金簪相付.計之可作三日供也.不亦快哉!

其三:空齋獨坐,正思夜來床頭鼠耗可惱,不知其戛戛者是損我何器,嗤嗤者是裂我何書.中心回惑,其理莫措,忽見一狻貓,注目搖尾,似有所瞷.歛聲屏息,少復待之,則疾趨如風,唧然一聲.而此物竟去矣.不亦快哉!

其四:於書齋前,拔去垂絲海棠紫荊等樹,多種芭蕉一二十本.不亦快哉!

其五:春夜與諸豪士快飲,至半醉,住本難住,進則難進.旁一解意童子,忽送大紙炮可十余枚,便自起身出席,取火放之.硫磺之香,自鼻入腦,通身怡然.不亦快哉!

其六:街行見兩措大執爭一理,既皆目裂頸赤,如不戴天,而又高拱手,低曲腰,滿口仍用者也之乎等字.其語剌剌,勢將連年不休.忽有壯夫掉臂行來,振威從中一喝而解.不亦快哉!

其七:子弟背誦書爛熟,如瓶中瀉水.不亦快哉!

其八:飯後無事,入市閑行,見有小物,戲復買之,買亦已成矣,所差者甚少,而市兒苦爭,必不相饒.便掏袖下一件,其輕重與前直相上下者,擲而與之.市兒忽改笑容,拱手連稱不敢.不亦快哉!

其九:飯後無事,翻倒敝篋.則見新舊逋欠文契不下數十百通,其人或存或亡,總之無有還理.背人取火拉雜燒淨,仰看高天,蕭然無雲.不亦快哉!

其十:夏月科頭赤足,自持涼繖遮日,看壯夫唱吳歌,踏桔槔.水一時湥湧而上,譬如翻銀滾雪.不亦快哉!

其十一:朝眠初覺,似聞家人嘆息之聲,言某人夜來已死.急呼而訊之,正是一城中第一絕有心計人.不亦快哉!

其十二:夏月早起,看人於松棚下,鋸大竹作筩用.不亦快哉!

其十三:重陰匝月,如醉如病,朝眠不起.忽聞眾鳥畢作弄晴之聲,急引手搴帷,推窗視之,日光晶熒,林木如洗.不亦快哉!

其十四:夜來似聞某人素心,明日試往看之.入其門,窺其閨,見所謂某人,方據案面南看一文書.顧客入來,默然一揖,便拉袖命坐曰:「君既來,可亦試看此書.」相與歡笑,日影盡去.既已自飢;徐問客曰:「君亦飢耶 」不亦快哉!

其十五:本不欲造屋,偶得閑錢,試造一屋.自此日為始,需木,需石,需瓦,需磚,需灰,需釘,無晨無夕,不來聒於兩耳.乃至羅雀掘鼠,無非為屋校計,而又都不得屋住,既已安之如命矣.忽然一日屋竟落成,刷牆掃地;糊窗掛畫.一切匠作出門畢去,同人乃來分榻列坐.不亦快哉!

其十六:冬夜飲酒,轉復寒甚,推窗試看,雪大如手,已積三四寸矣.不亦快哉!

其十七:夏日於朱紅盤中,自拔快刀,切綠沉西瓜.不亦快哉!

其十八:久欲為比邱,苦不得公然吃肉.若許為比邱,又得公然吃肉,則夏月以熱湯快刀,淨割頭發.不亦快哉!

其十九:篋中無意忽檢得故人手跡.不亦快哉!

其二十:存得三四癩瘡於私處,時呼熱湯關門澡之.不亦快哉!

其廿一:寒士來借銀,謂不可啟齒,於是唯唯亦說他事.我窺其苦意,拉向無人處,問所需多少.急趨入內,如數給與,然而問其必當速歸料理是事耶,為尚得少留共飲酒耶.不亦快哉!

其廿二:坐小船,遇利風,苦不得張帆,一快其心.忽逢艑舸,疾行如風.試伸挽鉤,聊復挽之.不意挽之便著,因取纜纜向其尾,口中高吟老杜「青惜峰巒,黃知橘柚」之句;極大笑樂.不亦快哉!

其廿三:久欲覓別居與友人共住,而苦無善地.忽一人傳來雲有屋不多,可十余間,而門臨大河,嘉樹蔥然.便與此人共吃飯畢,試走看之,都未知屋如何.入門先見空地一片,大可六七畝許,異日瓜菜不足復慮.不亦快哉!

其廿四:久客得歸,望見郭門,兩岸童婦,皆作故鄉之聲.不亦快哉!

其廿五:佳磁既損,必無完理.反覆多看,徒亂人意.因宣付廚人作雜器充用,永不更令到眼.不亦快哉!

其廿六:身非聖人,安能無過.夜來不覺私作一事,早起怦怦,實不自安.忽然想到佛家有布薩之法,不自覆藏,便成懺悔,因明對生熟眾客,快然自陳其失.不亦快哉!

其廿七:看人作擘窠大書,不亦快哉!

其廿八:推紙窗放蜂出去,不亦快哉!

其廿九:作縣官,每日打鼓退堂時,不亦快哉!

其三十:看人風箏斷,不亦快哉!

其卅一:看野燒,不亦快哉!

其卅二:還債畢,不亦快哉!

其卅三:讀虯髯客傳,不亦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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