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霸夜訪紅樓】-27-
★橘霸第二猜想系列文 （4）★
最近因白先勇挑戰張姐姐愛玲引發紅樓結局論戰。
無聊而沈靜的紅樓湖水，因為白先勇的加入，此番浪勢看起來增大許多。 看到報導出爐，最愛興風作浪的橘霸我不禁拍掌叫好。 紅樓就是要大家投入，我這橘霸要說的才會開始有人懂。
說結局，橘霸紅樓三大猜想的的第二大猜想就是： 紅樓夢並沒有結局。
先前已經提過，紅樓斷尾是曹雪芹向金聖歎評水滸傳七十回本致敬之手法。
觀眾總是要求有結局，弔詭的是，世界各國的大作，通常是以留下懸念者最為精彩： 日本有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現代則是東野圭吾{【誰殺了他】、【我殺了他】 ；西方則有【惡童三部曲】，瑞典的{龍紋身少女}更是以作者 Stieg Larsson 的突然死亡為驚嘆號作結。
更說白點，紅樓這種『沒有結局』 — 其實就是一種『開放式結尾』 以及『留下懸念』的手法，我認為日本小說之神芥川龍之介，都得叫金聖嘆祖師爺，並起立致拜曹學芹為天尊。
紅樓斷尾後造成的效應，在西方心理學上叫做”closure anxiety” — 結局焦慮症….>所有的讀者都想要知道結局。
沒有結局就像沒吃飯沒洗澡，渾身沒力，渾身發癢。於是，在這種應完而未完的馬斯洛最低層需求心理催使下，焦慮產生的動物性原驅力，讓大家紛紛投入寫作自己的結局，或是蒐羅各種版本結局，希望看到一個自己想看的或是正版真正雪芹之作，好讓自己再多嚐口紅樓仙氣，或是來自我舒緩搔個癢癢。更後來因為知識普及，紅樓造成中國人的全面性的結局焦慮症，讓好事文人發現這是門好生意，從而投入創作結局，或是創作『真』本紅樓之途，更有學習金曹兩祖師，宣稱撿到古本，然後補完闕漏云云之作。總之此效應可稱為中國最大的集體焦慮症之一 。。。 我知道看官你會問之二是什麼？？ 之二就是刷臉書啦～ 之三就略過不表。
曹雪芹創造的無結局懸念紅樓夢，驚動中國人三百年，並讓兩百多年來後代子孫，只要挖掘紅樓寶藏，就有口飯吃：小的從學描寫吃食衣服人物，大到學寫詩、鋪梗、學用戲說戲，更高者用其假說與無結局方式，還有再創作補寫結局以及紅樓考證等等，各式由紅樓夢出發的創作樣態，形成一細緻精微的文學經濟生態系 — 這種影響與澤被，在歐美數來，只有希臘羅馬神話做到。
這種結局焦慮症的現象，目前最普遍而隨處可見的就是日本漫畫圈的同人誌或番外篇：因為漫畫的結局常常無解或斷尾或非觀眾期待，因此有了同人誌的創作。紅樓夢的續書可以說是同人誌之濫觴，並且為他續書或再詮釋的文本層出不窮，並且長達兩百多年，在時間上與數量上都可列入世界文學之最。此點日本漫畫界又得起立向曹雪芹致敬。
另外，人所謂紅樓的一百二十回是推廣紅樓的最大推手，此一評論歸功於一百二十回並沒錯，然而確非其他因素，而是就像LV 跟 香奈爾的最大宣傳者，其實正是那些A貨仿冒品 — — 他們廣為人知、廣為人用，但，大家都知道它們是膺品，而且，永遠渴望正品 — —
— — 偽幣存在的必要，如是。
(詳見 【我的名字叫做紅】-我是一枚金幣）
那麽 紅樓的結局到底為何？？
即使承認紅樓沒有結局，我想，大家勢必還是會忍不住問。 看官，平心靜氣，細數讀過紅樓的我們的『了解』：
★1> 紅樓在第一回就開宗明義提醒讀者，此故事是已是幻滅是夢是歷經一番後以回想的角度的書寫。
人物裡，賈府四春四千金的首字『元、迎、探、惜』組成了『原應嘆息』藏頭警句；再過了幾回，寶玉遊太虛幻境欣賞的紅樓夢十二曲也是血淋淋而殘破不堪：
《飛鳥各投林》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 有恩的死裏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 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自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 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 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凈！
同時這千紅一哭，萬豔同悲的紅樓組曲除了巧姐的《留餘慶》，其他皆為不祥：
《終身誤》 — 林黛玉
《枉凝眉》 — 林黛玉
《聰明累》 — 王熙鳳
《恨無常》 — 元春
《喜冤家》 — 迎春
《分骨肉》 — 探春
《虛華悟》 — 惜春
《樂中悲》 — 史湘雲
《好事終》 — 秦可卿
《世難容》 — 妙玉
《晚詔華》 — 李紈
此十二首將佛教四聖諦 — 苦集滅道的『苦諦』-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愛別離、怨憎會、五陰熾盛，一應俱全的匯集在此，可說是得佛教三昧。 加上脂評在全書處處無不間接提醒讀者 — 這些評書者與作者，都是劫後幻滅之人。我想各位看官很難否認：自己早就意識到這故事是悲劇是夢醒的結局。
★2> 同時，紅樓的情節都已經劇透與暗示結局。
除了開頭的金陵十二金釵預言，書中的詩謎、葬花、花簽酒令通通環繞著不祥，其中寶玉壽宴與花簽詩作更是呼應第五回太虛幻境的十二金釵預言 — 千紅一哭/千紅一窟，萬豔同悲/萬豔同杯。
— — 何以故？
眾女子得花簽，並且以花作喻，因此擁有花名身份的眾女子不正是千紅萬豔嗎？眾女子同聚一堂，不正是千紅一窟（哭）？？眾女子同時舉杯敬酒吃酒，不正是萬豔同杯（悲）？？每讀此回，讀到探春花签 ：『大家恭賀一杯同飲一杯』以及香菱：『大家陪飲一杯』 ，心中惻然。
除此外，寶玉最怕西洋自行船把黛玉接走（第五十七回），另外在第七十六回冷月葬花魂時，也透露出別離與黛玉的夭亡。紅樓故事的軸線是不斷的相互呼應，看似沒有結局的紅樓，細心檢閱的讀者應該都已發現紅樓情節在這八十回內其實是個回圈。
★3> 另一個情節迴圈的向度是：所有紅樓事物指涉指稱都繞著一個主軸，而這個主軸以『玫瑰』、『薔薇』、『紅』、『怡紅』、『小紅』、『紅玉』、『玉』、『香』、『湘蓮』、『冷月葬花魂』、『月』、『花』等，這些關鍵字互相替換說明著同一人同一件事。
★4> 還有一種情節迴圈是，除了主角故事外，雪芹更以第二線配角重複描述這些愛情故事，如小紅，如齡官，這些看來是分成主角與配角不同的故事，但是主角配角的關係，都是類似的關鍵字，我們細心的可以猜測，心有丘壑千千結的曹學芹，是利用『背面撲粉』法 — 利用背景人物，襯托主人，或是再度強調同一故事的手法。雪芹利用繁複的手法去詮釋他複雜的情緒與藝術思想。
細究紅樓寫作手法真相，有如一首帕海貝爾的卡農 （Pachelbel’s Canon） — 看似不同，卻只是換個調而不斷重複著同一人的愛情故事主軸。只不過以雪芹的錦心繡筆譜唱，以各種姿態模樣，讓觀眾眼花撩亂，從中不能自已。
★5> 紅樓開篇女媧補天剩下的一塊石頭的故事典故，乃來自辛棄疾的作品。也由此了解雪芹隱喻石頭的背景。而元妃四大夢， 《邯鄲記》開篇唱詞道： “仙花也要閒人掃。”以及故事最後盧生成了仙門前的掃花人，橘霸我曾經在『元妃四大夢的劇透』中問過各位看官：紅樓裡誰是掃花葬花人？
各位細看檢閱紅樓的看官必定了解，一來寶玉被寶釵封為『富貴閒人』，二來黛玉葬花雖知名，但是紅樓夢故事中後來卻是寶玉掃花。 如此一來，我們也當知石頭幻化隱藏真事的賈寶玉最後的結局不是？
Hint ：紅樓夢曲：
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凈！
所以程本一百二十回，寶玉中舉卻退去功名，飄然遁世。理所當然。 但是只要讀者有看過 《邯鄲記》，何須此段書寫？
★6> 除了元妃省親是以李商隱的亡國悼念詩作進行白描之外，元妃四大夢 《牡丹亭》， 在杜麗娘還魂後，橫生一個事件：『賊將李全，助金兵攻淮安』 ，各位了解明清歷史的，一定不會忘記吳三桂作的事情。另，在六十三回，寶玉生日宴會後，寶玉痛罵嘲諷清朝金人，後來被夢覺本刪除。紅樓片片面面側寫隱寫國仇家恨，並搭配此書為明末清初的寫作時代背景，總和起來，看官都可猜到六七分。那麼，剛歷經國家成立動亂的我們，想必也能體會這大時代故事，因此我們何必定要掀開結局，讀盡這份淒涼呢？ 這些屬於作者與相關人士的私密密碼，經過作者轉化，我們都能體受其中，而其後都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淚而已（第三十六回 【繡鴛鴦夢兆絳芸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雪芹此手法的動機正是此意，每個人都可以擁有自己的結局與自己的了解，這也是大悲雪芹給予讀者的禮物。他的夢，他的人生，他的眼淚，他自己承受，他留給了子孫與後人我們，是他的文采與世間最善美的部份，讓我們有了資材作我們的夢，如果幸運，還可有口飯吃。
★7> 另外， 自從橘霸夜訪紅樓以來，我不斷地把紅樓與大衛林區的電影『穆荷蘭大道』（ Mulholland Drive ）相比：同樣都是夢境，同樣都是失去，同樣非常精於描寫夢境與失去。主軸都是重復用著不同的事物隱喻著同一個關鍵詞與關鍵事件，但是主角與配角，真實與夢境彼此的邊緣界線是模糊的 — 因為這就是『夢』的樣態與『夢』的本質。 這更可以用紅樓名言來說明：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紅樓與穆荷蘭大道還有一點相同： 夢只是主角殘酷現實外的幻境。
電影裡， 娜歐蜜華茲 Naomi Watts 飾演的拉子女主角，在夢中與他所愛的女人， 在一起歡好度過美好時光， 自己更是受到眾人喜愛與追捧 。
但是夢外，他迷戀的女人，僅是短暫嘗鮮停留後，接下來就完全無視地將主角丟棄。 而他現實的人生是爹娘不疼， 星運一路黯淡。 他一直逃避的現實更是：他殺了他最愛的人。 他的最愛已死，他的人生更無可憑可靠，世界早已崩壞。
而，紅樓比穆荷蘭更好之處 ，就在於紅樓沒有寫出夢醒之後，以此營造了戲裡無人哭泣 ，卻可猜測戲外血淚遍地的精彩脈絡以及更高的藝術境界 。
這也是紅樓寫作手法的亮點 — 藏悲於歡美之中：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悲喜千般同幻夢，古今一夢盡荒唐。 慢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長！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 -清•曹雪芹《自題紅樓夢》(甲戌本)
除此外，還有一個相似點，就是『主題曲』。 我認為紅樓心情甚至還可以用穆荷蘭電影主題曲『Crying』（ Llorando ）來表現。 『Crying』是美國人盛知的英文版本；這部電影以及藝文界流傳歡迎的是西班牙語版本：『Llorando』 — 字意是西班牙文的『哭泣』。 紅樓劇中一幕幕繁花似錦，美景佳宴，詩酒賦謎，兒女情愛，但都是往事夢幻。雪芹與一干人等在蒼涼的當下回憶青春的悲喜，無不如此歌詞：
Crying over you/ llorando por tu amor
Crying over you/ llorando por tu amor
Crying / llorando
Crying / llorando
Crying / llorando
滿紙荒唐，字字是血 — 紅樓每個章節每個片段，全部是淚 — 但是從不說破 。 這種客觀與理性地寫作上的節制，更造就出扣人心弦的悲劇滋味與深度，也正是紅樓偉大之處。 而紅樓最大的節制，正是無結局： — 不灑狗血，不藉由血淋淋的直白結局赤裸攤在觀眾面前來販賣悲情。
有部巨作：義大利的電影 — 《美麗人生 》La vita è bella，全片描述主角利用想像力來脫離現實集中營的悲苦，利用想像力來昇華悲慘的遭遇與悲劇人生，全劇輕鬆有趣，但是卻是描寫一個時代的悲劇。
— 藝術之道與藝術境界，舉世皆然：只有遭遇過真正的悲劇苦難者，只有真正思考與大悲胸懷者，才有這等悲劇的昇華。 而這一切雪芹還是應用了他最擅長的『奇門遁甲』寫作手法 — — 重要的甲方，藏在三才與六儀之中 — 來展現他的偉大寫作哲學： 越重 — 越輕 ，越有 — 越無 。
如同雪芹的太虛幻境的對聯：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雪芹藉此對聯將其寫作心法告訴讀者。
大家都非常了解上聯『 假作真時真亦假 』的意思，而下聯的『無為有處有還無』少人能悟。
紅樓的不明寫結局，昇華了悲劇，是作者的昇華。 無為有處有還無，是沒有結局回數但是文中早定結局。
回到地球表面。即使我們有了以上的許多『了解』，但是娑婆世界五蘊熾盛的我們，想必還是會不甘心地執著地，又再自問一遍：
紅樓結局到底為何沒有結尾？
紅樓事主夢覺主人更自我解釋的好：
夫木槿大局，轉瞬興亡，警世醒而益醒；太虛演曲，預定榮枯，乃是夢中說夢。說夢者誰？或言彼，或云此。既云夢者，宜乎虛無縹緲中出是書也。
既然是夢，為何一定要有個清清楚楚的交待與結局？所以故，應當朦朦朧朧就這樣的讓紅樓夢出世出書。
另外，他也說明紅樓為何沒有結束：
書之傳述未終，餘帙杳不可得。既云夢者，宜乎留其有餘不盡；猶人之夢方覺，兀坐追思，置懷抱於永永也。
甲辰歲菊月中浣，夢覺主人識。
— 既然是夢，就該留有不盡之處，如夢剛醒，讓讀者發呆追想，雋永品嚐。 紅樓無尾本是事實，讀者牽腸掛肚念茲在茲者，無不是留戀夢中之歡樂美好。莊兄有言：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夢也，也有大覺而後知此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丘也，與汝皆夢也；于謂汝夢，亦夢也。
而 夢中說夢，說夢者誰？
也許我錯了，是我為癡人而自以為覺，其實是我仍在夢中； 更也許紅樓無尾只是讀者的一個惡夢，只要一覺醒來，就有結局了。
.
預知後事如何
請待下回夢醒分解
★橘霸第二猜想 — 【 紅樓夢本無結尾回數 】★
系列文（1）-向金聖嘆致敬
系列文（2）-曹雪芹的 Mulholland Drive
系列文（3）-惡童的遊戲
系列文（4）-紅樓夢造就中國人三百年的結局焦慮症
★參考文獻★
- 金聖歎批評本水滸傳
- 金聖歎 讀第五大才子書法
- 陶心如談甲辰本<紅樓夢>
- 論王佩璋对《红楼梦》甲辰本的研究
- 夢覺主人序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