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時節，無論多麼忙碌，我都會做醬。試過有一次浸發材料後抱恙臥牀，病了兩天之後，浸開了的材料都變壞了，只得再買，還是要做。又試過實在俗務纏身，索性向公司申請年假在家裹專心製醬，總之就是要做好那一年的醬。可是今回應該是最後一鍋醬了，因為三個星期後我會跟外子再次移民澳洲，與兒子重聚，再度一起生活，今回歲晚可以來個久違了的團圓飯了。
將來在澳洲重彈舊調歲晚做醬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以我這副挑選材料的德性，實在很難在澳洲買到合心意的材料。繼續在海外搜購也不容易，即使非食材的包裝用小瓶都會大費周章，從內地運往澳洲成本高昂，至於食材就更加令人頭痛，澳洲政府出名對食品入口出奇地嚴苛，海關不會輕易放行，是以澳洲做醬並不可行。
日後當然我還會回港省親，可以順道做醬，但每次做醬至少要用上三天功夫，期間完全霸佔厨房，所有日常炊事一律暫停，製醬後的厨房滿目瘡痍，油煙滿佈，慘不忍睹，必須以歲晚大掃除急救，這樣折騰人家的厨房似乎太過分。
離別香江，許多人的第一個反應是：局勢混亂，香港沉淪，所以我要離去。
其實不然。
跟許多香港人一樣，我在香港度過了驚心動魄的六個月，從來沒有想過我這片土生土長的土地會有如此暴力的場面，更是做夢也沒有想過催淚煙會成為生活日常。社會的撕裂令黃藍兩色壁壘分明甚至勢成水火，在這場運動中我失去了許多朋友，不少是相交相知數十載的玩伴：有人（包括我）憤而退出群組，有人Facebook 決裂，甚至出來聚會也怏怏不樂。我一直相信君子和而不同，曾幾何時政見不同也可以和平共處，但此情此景已經不再。
我出生在經濟起飛中的香港，在這裏接受小、中、大學教育，見證過香港最風光的年代，沉醉過在華洋雜處歌舞昇平的社會，電視機播出的中英聯合聲明、六四運動、回歸主權移交、沙士、雨傘運動的片段都一一烙印心頭。我的年齡層裏絕大部份是社會的既得利益者，擁有一定的資產甚至社會地位，對於暴亂心痛惡絕，這點我很明白。但是我十分同情年輕人，我對自由民主的理念追求跟他們同出一轍。我那個年代人人都只會為一己私利奮鬥，為小我而罔顧大我，遑論要為這個社會付出些甚麼，更有甚者，我輩多年來無論在民主抗爭和政治體制的建設中都試過無數次的讓步，即是「袋住先」，憧憬會有改進改善，但結果事與願違，每念及此，總覺得愧對年青一代。
這個觀點並不代表我贊成使用暴力，只是我從不譴責。但當下時勢，不加譴責就代表支持，同情代表鼓勵，人人都得靠攏一邊。
在這個時代巨變的滔滔洪流中，我只是卑微地守住自己的信念，不想為既得利益或者潛在利益，丟失自己。
所以我並非因為這些年青人而離開，更不敢妄言放棄這一代年青人，事實上他們沒有跟我此等廢老割蓆已經是萬幸。相反每每念及他們對理想的追求，我就捨不得。當然我也捨不得香港美麗的山巒景色，更捨不得摯親友好，但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命軌跡，當生命軌跡重疊的時候，我們會有幸成為家人、朋友、情侶、夫妻，再多一些的生命軌跡就會成為社區、群組，再多一些就是族群、社會。這些時空的交匯也許就是佛家所說「緣」，而我實在有幸跟香港一起經歷了許多。如今我的生命軌跡走到這個點，合該就是要有所轉變，正如萬物皆有其時，就跟秋風揚起黃葉飄落一樣自然罷了。
我留了一瓶 XO 醬給自己，今夜煮開一個蝦子麵餅，用最後的 XO 醬伴食。醬料味道豐厚而層次複雜，正好襯托哀樂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