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上國運的熙寧變法：縱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

iLighter, Gazing at flowers from the roof of hell

23 min readDec 9, 2022

王安石和蘇軾很有些類似於當代的魯迅和胡適。

周樹人（1881年9月25日-1936年10月19日，原名周樟壽，字豫山、豫亭，後改字豫才，筆名魯迅，浙江紹興人）為中國近代作家，新文化運動領袖之一。和王安石一樣都是黑白分明，對世事決絕而熱血，對人生絕少妥協。

胡適（1891年12月17日-1962年2月24日，原名嗣穈，曾取名洪騂、適、適之。筆名有：希彊、自勝生、鐵兒、冬心、臧暉之主人、臧暉等。江蘇省松江府川沙縣人）新文化運動的奠基人。在文學、哲學、史學、考據學、教育學、倫理學、紅學等諸多領域都有較為深入的研究和蘇軾都是充滿睿智，更多的是平和溫情，喜歡對事不對人，思考更廣，探討更繁。

王安石的才華更像一座絕世獨立的山峰，蘇軾的才情確如大江大湖。

王安石的詩詞，世稱“王荊公體”，現存1,808首。有《臨川集》《臨川集拾遺》《臨川先生歌曲》《臨川先生文集》傳世。

蘇軾的散文、詩、詞、賦、書法和繪畫俱佳，是文學藝術史上的通才。

‘黃州寒食詩帖跋’（黃庭堅書、左）、‘黃州寒食詩帖’（蘇軾書、右）紙本34.2×199.5cm，台北・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半山絕句當早餐

歐陽修載譽王安石的文章，後來誰與爭先？

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憐心尚在，後來誰與子爭先。
朱門歌舞爭新態，綠綺塵埃拂舊弦。常恨聞名不相識，相逢罇酒曷留連？
— — 歐陽修，贈王介甫

楊萬里（1127年10月29日-1206年6月15日，字廷秀，號誠齋，諡號文節，吉水[今江西省吉水縣]人，官至寶謨閣學士）與尤袤、範成大、陸游合稱南宋“中興四大詩人”。與歐陽修、楊邦乂、胡銓、周必大、文天祥合稱廬陵“五忠一節”。他喜愛王安石的詩文，贊譽讀其詩文，忘記饑渴。

船中活計只詩編，讀了唐詩讀半山。
不是老夫朝不食，半山絕句當早餐。
— — [宋]楊萬里，讀詩·船中活計只詩編

王安石的詞不多，全宋詞收錄僅二十九首。但是以詩、詞論史，開宋一代風氣。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歸帆去棹殘陽里，背西風、酒旗斜矗[chù,直而高]。彩舟雲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
念往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謾嗟[jiē]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芳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
— — 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懷古

《桂枝香·金陵懷古》大致作於宋英宗治平四年（公元1067年）秋，王安石出任江寧知府之時。據說蘇東坡見《桂枝香·金陵懷古》，不覺嘆息曰：”此老乃野狐精也。”

金陵懷古，諸公寄調《桂枝香》者三十餘家，唯王介甫為絕唱。東坡見之，嘆曰：“此老乃野狐精也。”
— — 楊湜（?-?，字曼倩，是南宋學者，里籍仕履不詳），古今詞話

雖如此，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足可匹敵。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穿空一作：崩雲)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
羽扇綸[guān,青絲帶做的頭巾]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檣櫓一作：強虜)
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
人生如夢，一尊還酹[lèi,祭]江月。(人生一作：人間；尊同：樽)
— — 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

兩首詞都是從历史抒情，但是王安石更重國事，蘇軾更重人情。

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
— — 尚書·堯典

但我要說，詩言情。蘇軾人生觀豁達，經历的事變也多。他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更是將人情事故融於天地萬物之間。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què]，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何似一作：何時；又恐一作：惟 / 唯恐)
轉朱閣，低綺[qǐ]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長向一作：偏向)
— — 蘇軾，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熙寧九年（1076年）中秋

蘇軾一生中最險峻的時刻為烏台詩案，蘇軾因烏台詩案幾乎喪命。

烏台詩案

沈括（1032年-1096年，字存中，晚年自號夢溪丈人、夢溪翁、岸老，本籍杭州錢塘縣，自幼寄籍蘇州吳縣）沈括出身湖州武康縣的望族吳興沈氏，童年隨父宦游，父親死後蔭[yìn]補沭陽主簿。但為搏出頭自稱寒門。當時歐陽修以提攜後進聞名天下，嘉佑五年（1061年）沈括將自己研究所成的《樂論》獻與歐陽修。嘉祐六年（1062年）沈括在蘇州以吳縣籍貫考中當地解元，次年二月，進京參加禮部組織的省試，進士及第，當時的兩位主考官為司馬光（1019年11月17日-1086年10月11日，字君實，號迂叟，通稱司馬相公，陝州夏縣涑水鄉[今山西省夏縣]人，北宋政治家、文學家、史學家。西晉安平獻王司馬孚的後裔。世稱涑水先生，身後稱司馬溫公）和王安石，沈括也因此被二人所器重。

熙寧元年（1068年）沈括轉任館閣校勘，同年八月沈括母親許氏去世。熙寧寧四年（1071年）沈括守喪期滿，回京複職，升任檢正中書刑房公事，積極參與王安石變法。但沈括為人反複、趨炎附勢，貪權戀官，有才無德。王安石被罷相後，沈括上書反對新法中的保馬法，有落井下石之嫌，氣得王安石罵他“沈括小人，不可親近”。

惠卿於括恐非忌能，如括反複，人人所知，真是壬人，陛下當畏而遠之，雖有能，然不可親近。惠卿屢為陛下言之，非不忠，陛下宜察此。
— — 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百六十三-熙寧八年

這里壬[rén]人就是小人的意思。

熙寧六年(1073) ，沈括以檢正中書刑房公事的身份到浙江巡查新法實行的情況，作為蘇軾的朋友，看到蘇軾的詩稿，認為涉嫌誹謗朝政，便上呈神宗告密。當時並沒有引起神宗重視。

王銍[zhì,短的鐮刀]（?-1144年，字性之，自號汝陰老民。汝陰[今安徽阜陽]人）自幼博極群書，手不釋卷，“王性之讀書，真能五行俱下，往往他人才三四行，性之已盡一紙。後生有投贄者，且觀且卷，俄頃即置之。以此人疑其輕薄，遂多謗毀，其實工拙皆能記也。”（陸游《老學庵筆記》）。王銍著有《元祐八年補錄》及《七朝史》記錄其事。

沈括集雲，括素與蘇軾同在館閣，軾論事與時異，補外。
括察訪兩浙，陛辭，神宗語括曰：“蘇軾通判杭州，卿其善遇之。”
括至杭，與軾論舊，求手錄近詩一通，歸則簽帖以進，雲詞皆訕懟。
軾聞之，複寄詩。劉恕[shù]戲曰：“不憂進了也？”
其後，李定、舒亶論軾詩置獄，實本於括雲。
元祐中，軾知杭州，括閑廢在潤，往來迎謁[yè,拜見]恭甚。軾益薄其為人。
— — 王銍，元祐補錄

今日一些學者也有對此持疑的。

元豐二年（1079年）七月，蘇軾進《湖州謝上表》，表中有：“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負責監察百官的禦史台官員李定（1020年-1087年，字資深，揚州[今江蘇揚州市]人）、何正臣（1039年？-1099年，字君表，今江西省峽江縣硯溪鎮虹橋人）、舒亶[dǎn]（1041年-1103年，字信道，號懶堂，北宋大臣、詞人。北宋明州慈溪[今屬浙江省寧波市]人）等，以其上表中用語，暗藏譏刺，接連上表彈劾蘇軾。何正臣指其“愚弄朝廷，妄自尊大”，又以蘇軾將民間疾苦歸咎於新法，要求朝廷明正刑賞。

時任宰相王珪[guī]（1019年-1085年6月20日，字禹玉，華陽[今四川成都]人）指蘇軾心懷不軌，譏諷神宗青苗法、助役法、明法科、興水利、鹽禁等政策。

神宗下令拘捕，太常博士皇甫遵奉令前往湖州逮人。八月十八日，蘇軾被捕入禦史台獄。

八月二十日，即被審問，由禦史中丞李定，會合諫官張操等台諫，輪番鞠[jū]訊，逼迫蘇軾對語涉譏諷的詩文作出交代。依照蘇軾平日書信詩文往來，構陷牽連七十餘人，引起朝野震動。蘇軾自料必死，暗藏金丹，預備自盡。

蘇軾在被捕後，即寫信給蘇轍[zhé]（1039年3月18日-1112年10月25日，字子由，一字同叔，晚年自號潁[yǐng]濱遺老，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市]人。宋孝宗淳熙年間，追諡文定。蘇洵之子、蘇軾之弟）交代身後之事。在押解至太湖時，蘇軾與兒子蘇邁（1059年-1119年，字伯達，蘇軾長子，母親王弗，北宋眉州眉山縣[今四川省眉山市]人）約定，如果天威不測，則單送魚至牢中。結果親戚送飯時，忘記囑托送了魚。蘇軾以為將死，遂寫下二詩與蘇轍訣別：

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
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
柏台霜氣夜悽悽，風動琅璫月向低。
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後牛衣愧老妻。
百歲神游定何處，桐鄉知葬浙江西。
— — [宋]蘇軾，獄中寄子由二首

蘇轍、張方平（1007年-1091年，字安道，號樂全居士，應天宋城[今河南商丘]人，北宋政治人物）、章惇[dūn]（1035年-1105年，字子厚，建州浦城[今屬福建]人。為宋朝政治人物）、吳充（1021年-1080年，字沖卿，建州浦城[今屬福建]人，景祐五年戊寅科進士，北宋大臣）、王安石、王安禮（1034年-1095年，字和甫，北宋詩人，撫州臨川縣[今江西省撫州市]人，王益第六子，王安石之弟。宋神宗時尚書右丞、尚書左丞）全力勸諫搭救。

王安石上書曰：“豈有聖世而殺才士者乎？”

周紫芝（1082年-1155年，字小隱，號竹坡居士。宣城[今屬安徽]人, 南宋文學家）少時家貧，勤學不輟。工於詩，不引典故。因為諂媚秦檜父子，“而集中諛頌秦檜父子者，連篇累牘，殆於日暮途遠，倒行逆施。”為時論所嘲。著有《太倉稊米集》、《竹坡詩話》、《竹坡詞》。

舊傳元豐間，朝廷以群言論公，獨神廟惜其才，不忍。大丞相王文公曰：“豈有聖世而殺才士者乎？”當時議，以公一言而決。
— — 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卷四九

最終太皇太後曹氏即慈聖光獻皇後（1016年-1079年11月16日，曹氏，真定靈壽[今河北靈壽]人，北宋宋仁宗趙禎第二任皇後，北宋名將曹彬的孫女）也出面為蘇軾說情，出力尤多。

十一月中，太皇太後曹氏崩逝。最終神宗敕[chì]責蘇軾，授檢校尚書部員外郎，充黃州（今湖北黃岡）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署公事。

蘇軾最終於十二月二十九日出獄，囚於獄中達一百三十天。平日與蘇軾往來者，如曾鞏、李清臣、張方平、黃庭堅（1045年-1105年，字魯直，號山穀道人、豫章先生，晚號涪翁，洪州分寧[今江西九江市修水縣]人，亦自稱為南昌人。北宋詩人、書法家，江西詩派祖師。書法亦能樹格，為宋四家之一）、範鎮（1009年-1089年1月15日，字景仁，華陽[今四川成都]人，北宋文學家、史學家）、司馬光等二十九人亦遭處分。張方平和範鎮罰紅銅三十斤，司馬光其餘各罰紅銅二十斤。

這案件先由監察禦史告發，後在禦史台獄受審。據《漢書·薛宣朱博傳》記載，禦史台中有柏樹，野烏鴉數千棲居其上，故稱禦史台為“烏台”，亦稱“柏台”。因此此案被稱為“烏台詩案”。

作為“烏台詩案”罪證之一，是鏤[lòu,彫刻]板印行的《元豐續添蘇子瞻學士錢塘集》，這是蘇軾好友、神宗的妹夫王詵[shēn]（1036年-約1093年，字晉卿，中國宋朝畫家。山西太原人）出版的印本，王詵也因此成為涉案者中受罰最重的一位。

日本學者內山精（國際知名漢學家，日本早稻田大學教育與綜合科學學術院教授）因此稱“烏台詩案”是中國史上第一例以出版物為罪證的文字獄 — — 此前的作家都是死後才刊印詩文集，而蘇軾則是第一個實現了同時代文學與印刷媒體合作的詩人。

早在改革鹽鈔時，司馬光就詬病沈括為人反複、趨炎附勢。蔡確（1037年-1093年，字持正，福建泉州府晉江縣人，北宋官員。王安石變法的中堅人物）也曾經上書指沈括反複無常，為一己私利變換立場。可惜了沈括的博學多才，居然背友告密，行如此無恥之事。

蘇軾天性樂觀，雖因烏台詩案幾乎喪命，但被貶黃州期間，反而在詩、詞、文和書法上，更上一層樓 — — 遠離廟堂，更近人間煙火，詩文更至情深。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yíng,纏繞]損柔腸，困酣[hān,盡興]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 — 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元豐四年(1081年)

蘇軾後半生的詩詞，越是情深之處，越是落筆輕舒，“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夜飲東坡醒複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hú,縐紗類的絲織物]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 — 蘇軾，臨江仙·夜飲東坡醒複醉，元豐五年(1082年)九月

“江海寄餘生”是中國士人的點點夢，儒學浸染，深入骨髓的中國士人，從來都放不下入世的理想。

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里家岷峨。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坐見黃州再閏，兒童盡、楚語吳歌。山中友，雞豚[tún]社酒，相勸老東坡。
雲何，當此去，人生底事，來往如梭。待閑看秋風，洛水清波。好堂前細柳，應念我，莫翦柔柯[kē]。仍傳語，江南父老，時與曬漁簑[suō]。
— — 蘇軾，滿庭芳·歸去來兮，元豐七年(1084年)四月一日

蘇軾性情豁達，雖然詞中盡是懷念家鄉之情，實際上還是心有不甘。“人生底事，來往如梭” — — 人生往複盡奔波，這一切不都是為了不空來一世嗎。家鄉父老“好堂前細柳，應念我，莫翦柔柯(柔嫩的枝條)”，等我有一日，人生得遂所願之後再歸去吧。

細雨斜風作曉寒，淡煙疏柳媚晴灘。入淮清洛漸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盞，蓼[liǎo]茸[róng]蒿[hāo]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
— — 蘇軾，浣溪沙·細雨斜風作曉寒，元豐七年(1084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蘇軾沉沉浮浮，朝堂之上，敢於放言；江湖跌宕，多情峰巔

閑倚胡牀，庾公樓外峰千朵。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
別乘一來，有唱應須和。還知麼。自從添個。風月平分破。
— — 蘇軾，點絳唇·閑倚胡牀，哲宗元祐五年（1090年）秋

絕勝南陌碾成塵

不同於蘇軾的“人間有味”，王安石的性格強烈而且堅定。

飛來山上千尋塔，聞說雞鳴見日升。
不畏浮雲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
— — 王安石，登飛來峰

對於我個人，覺得《北陂[bēi,山坡]杏花》更能代表王安石的孤決。

一陂春水繞花身，花影妖嬈各占春。
縱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
— — 王安石，北陂杏花

王安石雖然政治上，打擊異己，絕不手軟，但是私德甚佳。個人生活隨性而適，而又灑脫不拘小節，留下很多逸事。

餘嘗觀其風度，真視富貴如浮雲，不溺於財利酒色，一世之偉人也。
— — 黃庭堅，跋王荊公禪簡

王安石的夫人曾經為他買了一個妾，王安石見了問是誰，得知其夫押運糧米時翻船，只好賣妻賠付。王安石於是替她賠付，讓他們重聚。

王荊公知制誥，吳夫人為買一妾，荊公見之，曰：“何物也？”
女子曰：“夫人令執事左右。”
安石曰：“汝誰氏？”
曰：“妾之夫為軍大將，部米運失舟，家資盡沒猶不足，又賣妾以償。”
公愀[qiǎo,憂戚的樣子]然曰：“夫人用錢幾何得汝？”
曰：“九十萬。”
公呼其夫，令為夫婦如初，盡以錢賜之。
— — 邵伯溫，邵氏聞見錄·卷十一

類似蘇軾，五十六歲罷相退隱之後的詩句，成就了王安石詩歌的頂峰，文學觀更加包容並濟，典故的運用更為精妙自然，受到了當時及後世極高的評價，被稱為“荊公體”，其特色為好議論，好用典，好矜[jīn]奇。

胡應麟（1551年-1602年，字元瑞，一字明瑞，號少室山人，又號石羊生，浙江金華蘭溪人），明代學者。著有《四部正偽》、《詩藪》、《華陽博議》、《九流緒論》、《經籍會通》、《史書占畢》、《莊岳委談》、《唐同姓名錄》、《二酉山房歌》[8]、《少室山房筆叢》等。其中《詩藪》，分內編六卷、外編六卷、雜編六卷、續編二卷，共二十卷。

六一雖洗削西昆，然體尚平正，特不甚當行耳。推轂[gū,車輪中心的圓木]梅堯臣詩，亦自具眼。至介甫始撰新奇，唐人格調，始一大變。蘇軾、黃庭堅繼起，古法蕩然。
— — 胡應麟，詩藪

王安石《書湖陰先生壁》用典渾然，令人不易覺察。

茅簷長掃淨無苔，花木成畦[qí]手自栽。
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tà,門]送青來。
— — 王安石，書湖陰先生壁

這里的“掃”字不是打掃之意，而是用典張祜[hù]（約785年-854年，字承吉，小名冬瓜。邢台清河[今屬河北]人，一說南陽[今河南鄧縣]人。唐代詩人。以宮詞得名）的《集靈台》詩：“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娥眉朝至尊。”這個“掃”就是描畫。長掃，就是長長的一描，是以畫入詩。

王安石罷相後退居鐘山還有一首梅花，傳頌致遠。

牆角數枝梅，淩寒獨自開。
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 — 王安石，梅花

還有詞：

百畝中庭半是苔。門前白道水縈[yíng]回。愛閑能有幾人來。
小院回廊春寂寂，山桃溪杏兩三栽。為誰零落為誰開。
— — 王安石，浣溪沙·百畝中庭半是苔

退隱之後，想起和神宗的知遇之恩，王安石該是五味雜陳吧。

別館寒砧[zhēn]，孤城畫角，一派秋聲入寥廓。東歸燕從海上去，南來雁向沙頭落。楚台風，庾[yǔ]樓月，宛如昨。
無奈被些名利縛，無奈被他情擔閣！可惜風流總閑卻！當初漫留華表語，而今誤我秦樓約。夢闌時，酒醒後，思量著。
— — 王安石，千秋歲引·秋景

前文說過，仁宗時，請官員吃飯，讓他們自己釣魚，釣上來之後交給廚房去做。別人都在釣魚，王安石卻坐在那兒把一盆魚食都吃光了。大概王安石心不在焉還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麼。這引起仁宗的厭惡。仁宗認為，吃一口就知道是魚食了，居然一直食盡，這不是人情，近似作偽了。

以王安石的不拘小節，恐怕真不知道這是魚食。仁宗怕是誤解了。王安石為相時，親戚蕭氏子拜訪王安石，王安石邀請他吃飯。第二天，蕭公子盛裝前往，過了中午不見動靜，雖然覺得很餓，可又不敢離開。良久，王安石才下令入座，菜餚都沒準備。公子覺得很奇怪，喝了幾杯酒，才上了兩塊胡餅和四份切成塊的肉，旁邊只有菜羹罷了。蕭公子故意吃了胡餅中間的一小塊，王安石就把剩下的餅拿過來吃了，蕭公子很慚愧地告辭而去。

曾敏行（1118–1175，南宋吉州廬陵吉水[今屬江西]人，字達臣，號獨醒道人、浮雲居士、歸愚老人）因為年甫二十，因病不能仕進，遂專意學問。亦工畫草蟲。著文《獨醒雜志》，其子三聘編輯整理為十卷，楊萬里為之序。

王安石在相位，子婦之親蕭氏子至京師，因謁公，公約之飯。翌日，蕭氏子盛服而往，意為公必盛饌。日過午，覺饑甚而不敢去。又久之，方命坐，果蔬皆不具，其人已心怪之。酒三行，初供胡餅兩枚，次供豬臠數四，頃即供飯，旁置菜羹而已。蕭氏子頗驕縱，不複下箸，惟啖胡餅中間少許，留其四傍。公取自食之，其人愧甚而退。
— — 曾敏行，獨醒雜志·卷二

不過就看人來講，仁宗並沒有錯。自古至今，都要警惕沒有世俗之癖好的“聖人”，尤其是那些偏執的理想主義。相比於王安石，蘇軾好美食，反而寬容相待，更容易照顧他人的想法，能夠妥協合作。

朱熹嘗論安石“以文章節行高一世，而尤以道德經濟為己任。被遇神宗，致位宰相，世方仰其有為，庶幾複見二帝三王之盛。而安石乃汲汲以財利兵革為先務，引用兇邪，排擯忠直，躁迫強戾，使天下之人，囂然喪其樂生之心。卒之群姦嗣虐，流毒四海，至於崇寧、宣和之際，而禍亂極矣。”
此天下之公言也。昔神宗欲命相，問曰：“安石何如？”對曰：“安石為翰林學士則有餘，處輔弼之地則不可。”神宗不聽，遂相安石。嗚呼！此雖宋氏之不幸，亦安石之不幸也。
— — 宋史·王安石傳

萬馬度關山，關山三尺雪

王安石長子王雱[pāng]也是很有才華，世稱王安禮、王安國、王雱為“臨川三王”。可惜他比父親更執拗，離世太早，也讓北宋詩壇損失了一顆可能的巨星。

楊柳絲絲弄輕柔，煙縷織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而今往事難重省，歸夢繞秦樓。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
— — 王雱，眼兒媚·楊柳絲絲弄輕柔

王雱的詞，更重情，更動人。

子，字元澤，有心疾。妻獨居小樓事佛，介甫憐而嫁之，作眼兒媚詞。或議元澤不能詞，及援筆作倦尋芳，“恨被榆錢，買斷兩眉長皺”，人不能及也。
— — 楊湜，古今詞話

這里說的心疾，是指王雱生子不像自己，他很懷疑妻子偷情，居然想殺之。幸得王安石明白，將其妻子擇人另配了。

王辟之（1031年-?，字聖塗，宋代臨淄人），著有《澠水燕談錄》十卷，分為十七類：帝德、讜論、名臣、知人、奇節、忠孝、才識、高逸、官制、貢舉、文儒、先兆、歌詠、書畫、事志、雜錄、談謔等。記錄當時士子言論，共三百六十多個故事。書刊於紹聖二年（1095年），可補《宋史》之不足。

宋王荊公之次子名雱，為太常寺太祝，素有心疾，娶同郡龐氏女為妻。逾年生一子，雱以貌不類己，百計欲殺之，竟以悸死，又與妻日相鬥哄，荊公知其子失心，念其婦無罪，欲離異之，則恐其誤被惡聲；遂與擇婿而嫁之。
— — 王辟之，澠水燕談錄

王雱的“這情懷，對東風、盡成消瘦。”引出了李清照（1084年3月13日-1155年5月12日，北宋齊州[今山東省濟南市）人，自號易安居士，與辛幼安並稱“濟南二安”。又被稱為“李三瘦”）的“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一個“瘦”道盡了難以描畫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