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錶師的工具箱:工作桌

陶子張
拾歲堂:鐘錶師的學徒
15 min readJul 5, 2020

特意訂製的工作桌,挑高半尺及腰,以橡木 / 癒瘡樹製成的板材,能抵抗溫度變化時,普通材料的形變,延長使用壽命。

整體外觀,呈拱門型設計,左右兩開,共十六個小抽屜,內裡鑲嵌的小木隔板,則能隨意置換,容納各尺寸之特殊工具。

肚腹對前,另有一道小木拉門,以滑軌構造設計,拖拉開啟的聲音,如一彎潺潺溪水滑過,沖擊鵝卵石的聲響。

此一木桌,便是「閣樓工匠」們,日復一日,進行作業的地方 ... ...

Minidoka Relocation Center / Watchmaker (Source: Wikimedia)

鐘錶師的工作桌,大約是在「人體工學(Ergonomics)」一詞,於 1949 AD,由美籍心理學家 Alphonse Chapanis ( American Psychologist, 1917~2002 AD ) 所出版的《應用實驗心理學:工程設計中的人因》一書提出以先,便早已存在的人因設計了。

其來有自,鐘錶師的日常工作,是針對精密的鐘錶機芯,進行故障排除,期間涉及各種精巧的調校與維修,讀者們若有稍稍注意過,維修師傅們工作時的木桌,應該不難發現,絕大多數的工作桌,均略高於我們平日使用的桌子,並且所使用的工作椅,也不同於市面上常見的款式。

── 每一組桌椅,都是按照鐘錶師本人,量身訂做的物件。

若再進一步觀察,則又能發現到若干構造奇特之處,那是依據每一位維修師的工作習慣,乃至於身材的不同,而產生不同的細節設計。

這些非同尋常的細節,主要在「高度 / 抽屜數目 / 扶手檯 / 座椅」上,依據鐘錶師本人的「身高 / 工具數量 / 匍匐習慣 / 坐姿」進行設計。

原則上,高度會落在腰線以上,大約 1~2 個拳頭之處,在行裡說法中,那是對頸椎舒張最合適的延展高度;工具數量,則落在 150 件左右,會決定左右小抽屜的數量;扶手檯,則採用可調式機關,能調整上下、左右、高低等各種角度;座椅,則依據臀型和坐姿設計,通常是一種類似 Bar Chair 的伸縮式高腳椅,無靠背,避免轉動時誤觸維修物件。

An introduction to The Naked Watchmaker (Source: The Naked Watchmaker on Youtube)

若有讀者們親身參觀過,高階鐘錶商的維修工坊,可以試著回憶一下,維修室裡進行作業的鐘錶師們,幾乎都是身著工作袍,上半身匍匐在工作桌上,好似掛在高檯上的一張優雅方巾,方巾一角的微末振動,便是正自專注於眼前物件的維修師,沉默地悄悄作業。

一眼望之,有一種靜態裡,偶然變幻的動態,彷若擺輪游絲之振盪。

其實,鐘錶師的工作桌,出於產業本質使然,在《時間裡的物種演化》一文中已提到,鐘錶工業一直是一門,流通在上流社會,服務特殊客戶的奢侈品產業。

古往今來,便與「富貴」二字,難脫關係,脫胎自如此本質的鐘錶業,其所須所用之一切器材設備,同另外一門性質相似的行當,在基本工具的種類上,幾乎 80% 一致,那便是 ──

── 金工。

Gold Funerary Wreath (Source: Picryl.com)

金工,即是針對各式貴金屬,進行各類加工的一門妝飾工藝,包含鍛造 / 冶煉 / 敲花 / 鑲嵌 / 鑿牙 / 雕刻 / ... ... / 等技巧,對應不同工具。

最早的鐘錶工作桌,便是以金工桌為原型,再進行各種細部改良,歷經長達 500 年之久的產業演進,最終成為了我們如今所見的樣貌,關於鐘錶工作桌的標準規範,讀者們若有興趣,可以在英國獨立製錶師 George Daniels (England Horologist, 1926~2011 AD)於 1981 AD ,所出版的鐘錶教學著作《Watchmaking》一書中,前幾章節另行查閱。

《Watchmaking》一書至今,則仍作為英國曼徹斯特大學(The University of Manchester, UoM)轄下,鐘錶師教育學程(Horology Program)的指定教材,影響後世深遠,可謂宏偉貢獻。

George Daniels / Co-axial Escapement Inventor (Source: Wikimedia)

話及至此,讀者們應對鐘錶師的工作桌,有了些許粗略的概念,在此便可進一步,透由《不曾消失的武林:鐘錶師與他們的江湖》一文中,所提及的「鐘錶師流派」,在工作桌的差異上,延伸說明。

誠如《不曾消失的武林:鐘錶師與他們的江湖》文中所述,古早的鐘錶師們依據師承技藝之不同,而有了不同的派系,大體分作:瑞士派 / 日本派 / 福州派,各別詳盡,讀者們可參閱舊文,在此只簡要說明 ... ...

Watchmakers in Geneva (Source: FHHJOURNAL)

瑞士派的師傅,出身自正統的製錶教育,嚴格定義上來說,指得是在瑞士汝拉山谷(Vallée de Joux),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鐘錶谷(Watch Valley)」,完成 WOSTEP 的 3000 小時教程,或是繼承「閣樓工匠(Les Cabinotiers)」手藝的維修師,廣義上來說,則包含再傳弟子。

瑞士派師傅們的桌椅,便如 George Daniels《Watchmaking》一書所述,有著非常嚴謹的尺寸規範,僅僅 1 CM 的誤差都不被允許。

因為,在最傳統的瑞士鐘錶教育學院中,鐘錶師的位階,主要分作:學徒(Trainee) / 初階鐘錶師(Junior-Horologist) / 資深鐘錶師(Senior-Horologist) /大師鐘錶匠(Master-Horologist) / 獨立製錶師(Independent-Horologist) / 閣樓工匠(Les Cabinotiers),共 6 個位階。

── 從學徒身分,走入獨立製錶師 / 閣樓工匠之境地,常逾 70 年之久。

因此,對於工作桌尺寸的嚴謹規範,便是出於養成「正確姿勢 / 習慣」的考量,其尺寸與設計,在「學徒(Trainee)」時期,本身就是一項教材,教習會以工作桌為尺規,修正學徒(Trainee)的姿勢,養成完全正確的習慣。

此一規則之嚴厲,在瑞士的鐘錶行業文化中,惟獨在跨越了「資深鐘錶師(Senior-Horologist)」的門檻,受到鐘錶師協會認可,正式成為一名「大師鐘錶匠(Master-Horologist) / 獨立製錶師(Independent-Horologist) / 閣樓工匠(Les Cabinotiers)」,三者其一以後,才有資格訂製專用工作桌椅。

── 此一傳統與文化,便一直延續到今時今日 ... ...

Vintage Seiko Alarm Clock (Source: Teddy on Flickr)

日本派的師傅,其在台發展的職業文化,則頗有幾分我們常說的「職人精神」色彩,這與台灣過去的歷史背景相關。

早年日本統治時代,出於戰爭後備需求,1937~1945 AD 期間,總督府配合南進政策,在台推動「皇民化運動」,以求歸化民心,是一種精神同化運動,也是在那一段期間,機械實作教育之風,開始紮根台灣。

此時,本就處於轉運貿易樞紐的台灣島,島上早有許多,自日本國南渡而下,在明治維新時期,師承自德國工匠的鐘錶師定居台灣,協助總督府統治作業,經營私人鐘錶行,專門修繕與保養公眾場所的大型機械鐘,以及流通在台灣轉運貿易的鐘錶物件,接近技術職的半公務人員。

大時代背景使然,這些在明治西化期間,師承自德國工匠的日本維修師,便生活在台灣,長年以降,早已歸化成了半個台灣人,出於鄉土情懷,便將手藝留在台灣,收了許多台灣徒弟,這些台灣徒弟們,便是日本師傅們的再傳弟子,倘若追本溯源,便可追究至德系製錶的一支。

因此,日本派師傅們的工作桌,便脫胎自德國工匠,整套桌椅設計,有著簡明俐落,強調實用主義的德意志風格,至於材料方面,則出於環境因素使然,由原本的巴伐利亞冷杉木,改為本土水曲柳,較能排出環境中的潮濕水氣,避免工具和維修物件生鏽,到了台灣,則變作「檜木」,是一種因地適宜的置換。

至於日本鐘錶產業的遠祖,也就是「德國製錶 / 法國製錶 / 瑞士製錶」三者之間,在歐洲近代史上,又是另一段饒富戲劇性的有趣故事了。

讀者們若有興趣,亦可參閱《手藝人的生死流亡》《挑戰與餽贈:鐘錶裡的歐洲近代史》兩篇舊文,往後也會有更多故事釋出 ... ...

Matteo Ricci and Ly Paulos (Source: Wikimedia)

最後一個流派,也就是行裡笑談的「福州師傅」,則又是另一段淵源了,在《遠渡重洋的傳教士》系列文中,便有提到藝術鐘錶傳入東方,此一史實,便發生在明清時期,遠渡而來的耶穌會傳教士。

同樣,原文不談,讀者們逕行參閱,在此僅摘要節錄,以便撰文。

相信各位讀者朋友們,對於大型藝術鐘錶東傳,同明清時期因宗教因素,東渡中華的「傳教士」們相關,即便是再不熟悉歷史,或是不明白此間究竟的朋友們,至少也耳聞過,諸如:利瑪竇、郎世寧、湯若望 ... ... 等等,充滿外洋氣息的名號,他們便是來華宣教,常駐紫禁城中,同皇室貴族交好的耶穌會教士。

也就是說,福州師傅們的遠祖,正是紫禁城裡的鐘錶師,究其開山始祖,便是這些遠渡重洋,帶著知識與學問,來華宣教的「耶穌會教士」。

那麼,這些「福州師傅」們,又是如何從紫禁城裡,流放到民間,甚至淪為行業裡遭人笑談的「魔術師」呢?

紫禁城一角 (Source: Wikimedia)

原來,1911 AD,清宣統三年,辛亥革命爆發,革命黨正式推翻滿清政權,顛覆五千年帝制,試圖建立民主共和政體之國家。

便在此次改朝換代的動盪中,末代皇帝「溥儀」遭驅逐出宮,此一史實而後,被翻拍成電影《末代皇帝》,可謂影史經典之作。許多曾任職於宮中的御用匠人,包含:瓷器 / 書畫 / 武術 / 烹飪 / ... ... / 等手藝人,都在是次戰亂中,逃出宮外,自力謀生,主要流亡於「香港 / 台灣」。

此一事件,也使得以往只流傳於宮中,服侍於皇室貴族的「高術」,得以廣傳民間,成就文化技藝上的開枝散葉。

── 然而,宮中的鐘錶師們,卻有著截然不同的際遇,彷若時空撕裂。

《不曾消失的武林:鐘錶師與他們的江湖》一文中,筆者曾介紹過「三位一體」的概念,也就是一座鐘錶物件,並不單單只有物件本身,而是將「工匠 / 工具 / 工藝品」三者視作一個整體看待。

三位一體,便是那些來華宣教的耶穌會教士們,作為「紫禁城鐘錶匠」的開山始祖,以祖師爺的身分,嚴格立下的規矩,在此一層面上,我們可以說中華鐘錶之源流,是源自歐洲製錶的一脈分支。

當然,此一說法,目前尚有爭議,筆者權以拋磚引玉之心態落筆,期望能引得高人出面,詳作解說,以求更為詳實的鐘錶史紀實 ... ...

電影《末代皇帝》劇照 ( Source: 微信上的中國 )

出於「三位一體」的觀念,即便是 1911 AD 的辛亥革命,同樣出身自西學教育背景,具備此一觀念的革命黨人,也並未為難宮中的師傅們,只單單驅逐,除鐘錶匠以外的其他手藝人。

所以,自耶穌會教士開始,就流傳在紫禁城中的鐘錶工藝,便始終留在宮中,從未外傳,那些趁著戰亂出逃,學藝不精,叛逆師門,未能出師的小徒弟們,就是日後「福州師傅」的遠祖。

清代服侍於宮中的鐘錶師們,雖然在職業內容上,同外洋鐘錶師並無相異之處,甚至還更加複雜一些,因為所經手的物件,全都出自於瑞士本地,有著百年淵源的鐘錶家族或品牌,如:Jaquet Droz / Cartier / ... ...。

這些擁有百年淵源的鐘錶家族與品牌,製作得均是超複雜鐘錶,堪稱當世巔峰之作,因此,即便是最單純的日常保養,都需要耗費大量時間與專注力,並且需要十分嚴謹,長達數年之久的事前教育,動輒拆解高達 1 萬件以上的零件,一枚又一枚,小心翼翼地進行作業 ... ...

電影《末代皇帝》劇照 ( Source: 蕃新聞)

簡而言之,福州師傅,就是紫禁城鐘錶師,追溯到耶穌會教士主持的「自鳴鐘處 / 做鐘處」以降的一支外傳,是在 1911 AD ,辛亥革命爆發之時,趁著戰禍出逃,一伙叛逆師門,學藝不精,未能出師的小徒弟。

這一伙二流師傅,便打著紫禁城匠人的名號,拿著雞毛當令箭,流竄在民間,其修繕手藝之詳細,雖然確實脫胎自宮廷鐘錶工坊,但出於學藝未精的緣故,往往在計無可施的情況下,使用各樣不可恢復的維修手段,毀損物件的本來樣貌,違背修舊如舊的原則,造成不可挽回的傷害。

── 惟一目的,只有一個:時間能走,能準就行了,其他的,不管!

在行話裡,我們將「福州師傅」取了個綽號,喚作「魔術師」,意思是東西不修好,專門變戲法,淨玩些下三濫的把戲,背後插刀,栽贓給其他師傅,是一伙品格敗壞的江湖郎中。

關於「插刀」一事之凶險,讀者們可逕行參閱《切記低調也要華麗:鐘錶師秘密手記》一文,會有更詳實的說明。

Street Watchmaker's Setting Lever Bridge (Source: Teddy on Flickr)

可見,這一伙二流師傅的手藝不精,倒還算了,居心更是不正,淨給人找陰險麻煩,做下九流的惡事。

因此,關於這一支「福州師傅」,乃至於他們的再傳弟子,便遭到業內排擠,最終淪為街上擺攤的不入流師傅,其派系稱呼,更成為業內笑談,稱呼他人作「福州師」,便是一種調侃,調侃手藝不精,不懂裝懂。

若有讀者朋友們,想拜師學藝,可得事先打聽清楚,尤其是只會出張嘴,手下沒功夫,或是淨作些希奇古怪行為的師傅,特別可疑,務必考察清楚,以免浪費時間。

想當然耳,這樣一支流派,對於工作桌上的計較,便毫無規矩,隨便一張拚合木板,放幾塊磚頭當桌腳,就做起生意了,手藝上不精,技術上又給人背後插刀,收費上更是典型「劣幣驅逐良幣」的低價廝殺。

── 破壞市場行情,又拉低鐘錶維修的產業格調,危害甚鉅。

Street Watchmaker’s Glue on Dial-Feets (Source: Teddy on Flickr)

閱讀至此,相信各位讀者朋友們,已能從字裡行間覺察到,筆者對於此般作為的強烈厭憎。

鐘錶維修產業,在台灣之所以逐漸式微的原因,除了大環境的變遷,行動科技的發達,以及世代價值觀的落差之外。

便是「鐘錶師」一職,始終缺乏完善的篩選機制,以及後續的配套教育,一方面制定足夠嚴謹的入行資格,另一方面則是後續的實作訓練,令不同資質與天賦傾向的學徒們分流,轉任整條產業鏈的不同環節。

── 鐘錶業,並不只有「鐘錶師」,而是一門由許多環節組成的產業。

鐘錶業,不單單只有「鐘錶師」一個職位,而是一條發展了 500 年之久的產業鏈鎖,內裡涉及從機芯設計到鐘錶製造,從鐘錶製造到妝飾工藝,從妝飾工藝到外部配件,從外部配件到市場銷售,最終才是「鐘錶師」的售後維修服務,形成循環系統。

所謂「鐘錶師」,便僅僅是這條鏈鎖的最末一節,冰山一角,構成循環的關節而已,不應被過度放大,甚而將之視為整個產業形象的惟一代表,希望讀者朋友們,務必懷抱獨立思考之能力,以警醒之心態「玩錶」,才不至流於虛榮浮華,耽溺於聲色幻影之間,淪作地痞流氓了。

並不只有昂貴的鐘錶,才是鐘錶,但凡用心用意之作,俱為上品。

如此這般,便將「鐘錶師的工作桌」,其淵源沿革之詳盡,概略向讀者朋友們介紹完畢。

若有心的讀者們,也不妨試試,在街面上走一輪,看看坊間的鐘錶店鋪,或許便能從店內桌椅上,看出些許端倪,權作趣味吧 ... ...

Vintage Workbench (Source: Pixabay)

午後三竿,是日光逐漸黯淡,即將沒入天際線的時候,也意味著「閣樓工匠」的一日作息,就要終了,明日再續。

取下放大鏡,輕揉眉心,捻開一日之間,盤旋腦海的思惟,終於,手底下的作業,暫告一段落,可以不必掛心。

收拾好所有工具,進行完收班清潔,再覆上一張絨布桌巾,反覆確認,是否完全遮蔽,不留一絲灰塵落入的縫隙。

這才闔上座椅,穿上外套,稍整衣領,預備返家,同妻兒們吃晚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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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子張
拾歲堂:鐘錶師的學徒

我是一名鐘錶師傅,目前服務於瑞士外商,致力將神秘的鐘錶工藝,推向普羅大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