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性別的高牆系列報導(一):身心不符的認同矛盾

黃硯琳 Yan-Lin Huang
11 min readJul 7,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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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就發現,自己好像跟別人不太一樣。對制服的褲或裙感到不滿、發現自己喜歡和異性玩耍、試圖把性器官隱藏起來⋯⋯,對自己的性別總有說不出的不舒服感。「跨性別」一詞好比一把大傘,底下站著各式各樣、不同狀態的人。然而,不安、隱瞞、妥協,卻是他們成長過程中的共同經驗。

記者 / 黃硯琳

早晨的房間裡,一名年紀約莫六十的女子,從衣櫃裡拿出粉紅色的小洋裝,試圖幫小女孩穿上。小女孩一臉不悅,用幾近懇求的語氣問:「阿嬤,我可不可以穿弟弟的衣服去上學?」

阿嬤立刻板起臉孔,大聲斥責:「穿什麼弟弟的衣服?你這樣很不正常!」小女孩聽到,只好強忍著淚水,癟著嘴不再說什麼。

這樣的爭執在馬修(化名)的童年裡,不是偶發事件,而是每週都必須跟阿嬤產生的衝突。馬修出生時是女孩,但在成長過程中,他卻慢慢發現,自己不該是個女生。

「我不想要洋娃娃,想要機器人。我也不懂,為什麼我不能像弟弟一樣站著尿尿?」馬修從小就很羨慕弟弟,弟弟不必穿阿嬤買的粉紅色洋裝,兒童節拿到的禮物也不是芭比娃娃。馬修也想跟弟弟一樣,長輩們卻不准。

馬修就讀的國小,規定每個星期一、二、四、五,都必須穿制服或運動服到校。小女生的制服是裙裝,馬修總是在制服裙下,多穿一件小短褲,一進教室就急著把裙子脫掉。然而每週三的便服日,就會與阿嬤發生爭執,因為阿嬤幫他買的衣服,總是那種很明顯就能看出是「女孩」的款式。

馬修當時還不知道,自己是跨性別者。只覺得自己不一樣,卻無法說明。「我那時候還沒辦法講出:『我是男生!』這句話,但我很否定身為女生這件事。」馬修只發現自己很直覺地,對所有「會被認成女生」的特徵,都感到討厭。

類似的童年經驗,敏晴(化名)也有。敏晴是生理男,但從小學開始,她就常常暗自祈禱:「希望一覺醒來,我就變成女生了!」敏晴總是跟同學們說,把她當女生對待就好。她喜歡跟女生同學相處,喜歡玩女生玩的遊戲。在學校時,老師把她分類到男生的那一邊,她不會抗議,但心中卻總疑惑:「為什麼我是男生?」

對生理性別感到不安的人

像馬修與敏晴這樣,對自己生理性別感到困惑、或不適應的人,現有醫學領域稱之為「性別不安」,一般則統稱為「跨性別者」。過去社會對於這些人,可能都會直接用「靈魂裝錯身體」、「變性」,甚至是帶有污衊意味的「人妖」等名詞指稱。然而,對跨性別者而言,性別認同卻是一段反覆探尋「自己是誰」的漫長過程。其中關乎外貌、行為,甚至是細微的身體感受,但這類經驗卻是難以言說的禁忌,只能隱藏在自己心中。

跨性別者是LGBT中的「T」,全名為Transgender。同性戀、異性戀、雙性戀等性傾向分類,指的是愛慕對象與自己的性別相同或者不同。不同於性傾向,跨性別是一種性別認同的分類,性別認同指的是個人感知自己的性別為何,兩者為獨立的概念。也就是說,跨性別群體中,一樣有同性戀、異性戀、雙性戀之分。社會學家將「性別認同或行為,與其生理性別不符的人」都稱之為跨性別。

跨性別對生理性別的焦慮從何而來,目前的醫學研究仍未發現原因。過去醫學界將這群生理性別與其性別認同衝突的個體,視為罹患「性別認同障礙」。然而在2013年時,美國精神學會改以「性別不安」稱之,肯定生理性別與心理性別可以有所不同,等於予以正名,不再視跨性別為疾病。

對自己的身體與生理性別產生疑惑,幾乎是跨性別者的共同經驗。有些人發現得早,有些人則驚覺得晚。也有人和馬修與敏晴不同,他們不是從小就意識到自己的不一樣,而是在某些事件中,才慢慢地傾向去「選擇」自己想要的性別角色。

從對性別產生困惑、隱藏自我、認同自己屬於跨性別者,到嘗試轉變、出櫃、以理想性別樣貌生活;這麼長的一段路,有些人能走到盡頭,有些人也可能選擇在某個階段就停止。因此「跨性別」一詞好比一把大雨傘,傘下站著各式各樣、不同狀態的人。每個人的經歷與發展形成的認同都不一樣,每一名跨性別者的「理想自我」,也有許多細緻的差異。

婉芸(化名)是男跨女(簡稱跨女),她小時候雖然比較喜歡跟女生玩在一起,但在國中之前,她以為自己只是個性陰柔的男生。然而,國中交第一個女朋友時,兩人偷嚐禁果。女友無預警地把婉芸撲倒的當下,婉芸卻像被雷打到一樣,完全無法進入狀況。

「我當下有慾望,可是卻對我的男性生殖器官產生異常的厭惡感,覺得它不應該屬於我。」婉芸說,她確定自己喜歡女生,但當下她覺得自己不應該是男生的角色,甚至心裡有一絲絲微弱的聲音說:「我想當女生。」

爾後婉芸曾經試過用膠帶,把自己的外生殖器壓進兩股之間黏起來。但過了一陣子,覺得很不舒服就放棄了。對自己的男性身體,婉芸現在已沒有太強烈的厭惡感,不至於討厭到想傷害它;但她感到煩躁,覺得身體並不屬於自己。婉芸也曾試圖想留長髮,但家人並不允許。不得已地,她學會與自己的身體妥協。

隱藏自己是活下去的唯一方式

妥協與放棄,是跨性別者在發現自己性別認同後,常做的第一個決定。因為他/她們從小就知道,自己並不符合社會主流價值觀的期待,偽裝成為保護自己的唯一方式。

「我第一次認識跨性別是小學一年級時,在電視上看到利菁。我爸在旁邊對我說,這個人不男不女、很噁心。」婉芸至今仍印象深刻。她說自己小時候的陰柔氣質,就常遭爸爸嚴厲批評。爸爸還指著電視上的藝人說:「如果哪天你變成這樣,我就跟你斷絕父子關係。」自此之後,婉芸學會隱藏自己。

但隱藏真正的自己,談何容易?藏不住的陰柔氣質,讓婉芸在國中時期遭到同學的霸凌。「他們把我的桌子丟到教室外面,把書丟到水桶裡。最糟糕的應該是被四個人架著把褲子脫掉。」婉芸現在24歲,回憶起這些國中的事,講得雲淡風輕。但她說,自己那一陣子每天回家都在哭,時常懷疑自己:「為什麼要活得這麼辛苦?」憂鬱症似乎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到現在,婉芸仍時常為此所苦。

敏晴也是如此,儘管從小就疑惑自己為什麼是男生,她也聰明地知道,這件事情不能隨便說出口。敏晴的功課很好,高中時考進了台北市第一志願的男校,在全男性的同儕文化裡,她得說服自己「演」一個男生,才能夠安全地生存。

「我從小就很習慣把自己偽裝成『所謂的男生』,抽離內心真實的個性過日子。」男同學之間講低級笑話,敏晴也會跟著應付幾句。但其實她心中很早就開始盤算,自己若想用女生身份生活,改變的成本與代價會是什麼?自己做得到嗎?種種的考量都使敏晴不敢踏出任何一步。因為她知道一旦改變,很可能是生活將天崩地裂。

許多跨性別者在和家人同住時、經濟尚未獨立之前,都會拼命做到隱瞞,做到滴水不漏,連最親密的家人都察覺不到絲毫痕跡,為的就是避免激烈的家庭革命。因此許多跨性別者改變的第一步,都是選擇在升大學離家唸書時,又或是初入社會得以養活自己之後。

「如果沒有辦法自力更生,最好不要在經濟獨立前貿然出櫃。」對跨性別而言,從對原生性別疑惑到轉變,這之間不僅需要金錢、資源,更需要大量的資訊協助自己定位。3–4歲就啟蒙的馬修一直到離開家鄉、北上念大學後,才開始瞞著家人施打荷爾蒙,跨出他轉變的第一步。

轉變是為了找回自己應有的樣子

馬修是直到大學時,透過ptt才第一次知道「跨性別」這樣的族群。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格格不入的女同志。「女同志們可以驕傲地認同『我是女生,我喜歡女生』,可是我無法承認自己是女生,我做不到。」馬修一直覺得奇怪,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跟其他女同志們不一樣。

在對跨性別沒有概念之前,找不到認同的焦慮持續折磨著他,足足有二十幾年,馬修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原來自己從小哭鬧、國中發育時試圖把胸部壓平,羨慕男同學變聲、長鬍鬚,這些與他人不同的成長經驗,都可以得到解釋。所有的問題都指向一個答案:「我應該是男人。」馬修形容自己就像在汪洋中找到浮木一般,他想都沒想,就私下購藥施打男性荷爾蒙。馬修知道若要按照醫院規定的流程,他至少得等上一年,並且經過家人同意,才能開始改變。然而時間太長,他也尚未跟家人坦白,就已經等不及。

他衝動地照著網路上其他跨友的用藥經驗,自己拿捏劑量。然而未能精準掌握劑量的後果,使他像個青春期發育過度旺盛的少年。體味變重、冒出許多痘痘、身體水腫,完全不是自己理想中,應該長肌肉、長鬍子的樣子。用藥三個月後,馬修因為心理壓力太大,決定暫時放棄;而後過了一年,馬修才又重新開始。

下定決心走上改變這條路後,雖然多少舒緩了自己身心不一的矛盾,卻也多了更多難題需要面對。身體的變化、出櫃與家人溝通、如何用新的樣貌生活,都是跨性別者日夜憂慮的問題。馬修調適好自己的心態,重新開始荷爾蒙療程後,就堅定地朝著手術換證的目標前進。

牽涉性器官的性別還原手術(過去稱變性手術)一般分為兩種。一是摘除原生性器官(簡稱摘除);一是重建理想性別的性器官(簡稱重建)。現有的法律規定,若想更換身份證上的性別欄位,必須完成摘除手術。生理男必須摘除陰莖與睪丸,生理女則必須摘除乳房、子宮與卵巢;對重建性器官,則沒有強制規定。

「我一直都沒有很強烈的想法,覺得一定要重建性器官,才是真男人。」馬修說,自己並沒有陽具情結,並不嚮往擁有男性性器官,他也不討厭原有的子宮與卵巢。對他而言,摘除手術不僅只是為了防止子宮因施打雄激素而病變;更大的原因是為了能真的用男性的身份,在社會上生活,成為一個不必遭受社會質疑的男性。

在與家人坦白之前,馬修返鄉回家都必須戴上假髮,遮掩自己的男性髮型。說話也得刻意拉高音調,掩飾自己因為用藥已經變得低沉的聲音。一直到阿嬤過世後,他才寫信向父親坦白,自己過去四年多來,默默進行的事情。幸好父親並沒有多說什麼,全交由他自己決定。

幾年下來,透過健身與荷爾蒙治療,馬修的外表再也找不到一絲曾經身為女性的痕跡。平頭、濃眉、下巴留著一戳小鬍子,因為健身而壯碩的胸膛,身分證性別欄位上的「男」,馬修現在已經是自己最理想的樣子,他過得非常快樂。

跨性別圈內 人人擁有不同結局

但馬修其實是跨性別圈內,極少數能走到美好結局的人。其他的跨性別者,如:敏晴,因為眾多因素,這條路只能走一半,就必須停在原地,無法再往前。

不同於馬修的家人,敏晴的父母則是對敏晴的改變設下了限制。「我爸說在外面他不管,但在家裡,我還是必須當兒子。」敏晴說,自己女裝生活近一年以來,回家還是必須穿回男裝,把長長的頭髮紮起來。至今,家人仍未看過她女生的模樣。

敏晴的前女友也不希望敏晴在生理上做任何改變,因此敏晴並未服用荷爾蒙,也沒有手術打算。幸好敏晴天生嬌小,因此平日裡以女裝生活,也沒有太多異樣眼光。但她內心渴望的其實是一套女生的身體,甚至擁有月經與生育的能力。

「我還是想要有身心合一的感覺,才不會覺得自己的身體怪。」雖然擁有子宮屬於癡心妄想,但敏晴認為,若將男性生殖器官摘除後,穿女裝時,至少褲襠處比較不會尷尬。

「如果要結婚,還是希望以女同志的身份結婚。」敏晴說,雖然自己能做的轉變有限,但她已經公開向自己的朋友們出櫃,現在大家也都把她視為女生對待,她已經很滿足了。只是心中不免仍有那微微的希望,未來真的有辦法達到自己的理想。

相較起敏晴,部分完成了自己的心願,婉芸則停留在原地,連開始的那一步都還未跨出。絕大多數的跨性別者,尤其是跨女,都像婉芸一樣走不出一個開頭,只能過著像雙面人的生活。

婉芸的認同雖然為女,但她依然以男性外觀生活。所有能使自己身心協調的方法,她都倒背如流。但改變的代價太過巨大,婉芸不認為自己承擔得起。除了父親強烈反對外,母親也時常耳提面命地提醒她:「傳宗接代是你的責任、你的宿命。」

就連從小與她最親近的妹妹,也不支持哥哥心裡的願望。婉芸回憶有一次妹妹偷看到她的日記,發現了哥哥的秘密之後,妹妹對婉芸說:「我什麼事都可以支持你,唯獨這件事情不行。」家人不斷重複的警語,使得婉芸不得不放棄。

如今,她仍是家裡的好兒子、好哥哥。但家人不知道的是,在婉芸房間衣櫃的最深處,藏著她偷買的女裝及化妝品。只有在家裡沒人時,她會穿上自己喜歡的裙子,開啟網路的美妝教學影片,為自己化上時下流行的少女妝容。看著鏡子裡自己的模樣,那是婉芸最自在的時候。

「或許等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人都不在了,再實現自己的夢想吧。」婉芸幾乎是強忍著淚水這麼說。她早就準備好戴上面具,過一輩子。

沒有家人的支持,再加上自己的精神狀態並不穩定,婉芸不覺得自己有能力承受,轉變後的各種壓力。只有在每個午夜夢迴之際,她才是快樂的。「有時候夢到自己是長頭髮,有時候是短頭髮;有時候是冷豔美女,有時候是天真爛漫的小女孩。不管怎樣夢中的自己都是女性,這是我現實中做不到的事。」婉芸淡淡地說。

像婉芸這樣尚未起步的跨性別者,實際上才是跨性別族群裡的大宗。她們可能因為婚姻、家庭而不敢改變;也可能因為在職場上已有一定的地位,而不敢出櫃。她們平日裡以原生的男性樣貌生活,只有夜晚或週末,才能戴上假髮、抹上脂粉,到陌生的地方尋求片刻的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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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硯琳 Yan-Lin Huang

Research Assistant of VR News Lab, in The Graduate Institute of Journalism,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NT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