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性別的高牆系列報導(四):跨越性別定義的人

黃硯琳 Yan-Lin Huang
10 min readJul 7,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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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男阿正平常穿女裝、喜歡化妝;異男小bee因為興趣,所以研究女裝穿搭、蒐集高跟鞋;酸六則是看心情決定自己的性別,今天想當女子,明天換當男人。社會將人類以性別分類的目的與功能是什麼?不被男女所定義,可不可以?

記者 / 黃硯琳

留著長髮、臉上畫著銳利的眼線,穿著黑色龐克風裙裝、遮掩不住身材豐腴的阿正(化名),和一般印象中的跨男相距甚遠。但他的臉書個人頁面上卻清楚寫著:「我是男生女身、FtM(女跨男)。」這些文字與他的生活照片,形成極矛盾的對比,使人一時摸不著頭緒。

印象中的跨男,多數都理著短到不行,絕不會讓人誤會是女性的平頭。更別說是化妝,一般的跨男恐怕連防曬乳都不願意擦。臉書的大頭貼照,也多是在健身房練肌肉的側拍,刻意凸顯自己的陽剛氣質。即便是尚未轉變的跨男,外觀也都看起來像女同志裡的T(Tomboy),絕不可能讓自己身上有一丁點女性化特質存在。

這樣對於外貌與性別認同不相符的疑惑,的確讓阿正甫入跨性別社交圈時,遭到非常多的質疑,甚至是排擠。在多數都乖乖遵循性別框架改變自己的跨性別圈中,阿正是個異常刺眼的存在。

「我是男生,但我不會做任何生理上的改變。」在跨性別的聚會上,阿正總是這樣自我介紹。隨之而來的,總是一陣窸窣的討論。

跨男們總問他:「為什麼你沒有做男生打扮?」

阿正回答:「什麼叫做男生打扮?」

跨男們說:「穿男裝。」

阿正總是反問:「什麼叫男裝?」

阿正說,通常人們問到這裡都會語塞。的確,衣服就是衣服,沒有性別。

阿正不是刻意離經叛道,喜愛與眾人唱反調。其實他和其他跨性別都一樣,希望社會可以把他視為男人對待,討厭別人說他可愛,也渴望擁有男性的性器官。

「雖然我想當男生,可是我不想當醜的男生。」因為天生頭髮自然捲,阿正嘗試過短髮造型後,覺得自己並不適合。也因為遺傳的關係,阿正的胸部很大,束胸不僅綁不住,痛楚也比一般人來的更難忍受。即使去做縮胸手術,也會留下大大的兩條疤。

與其變醜,阿正乾脆放棄執行這些身體打造。他只是單純覺得:不如放過自己,與自己的身體和解。

以跨男的標準來說,阿正就是那種先天條件最不利於轉變的身體。曾經他也沮喪過,但後來他開始反思:這些外貌的標準,其實都是源於性別刻板印象。

阿正去醫院看性別診斷證明時,醫生也問他:「怎麼沒有穿男裝、剪短髮?」阿正回了一句:「醫生,我給你一條裙子穿,你就是女人了嗎?」醫生接受了,確認其他跨性別擁有的認同經驗後,阿正也順利地取得了性別不安的診斷證明。

打扮只是一種嗜好 與性別無關

「為什麼男生不能留長髮?為什麼男生不能穿裙子?為什麼男生不能化妝?」阿正隨便就能夠舉出好多反例,來反駁所有對他的質疑。然而,即使沒有人真的能回答為什麼,卻也無法真的從心裡認同阿正。

阿正被跨性別圈排擠,也被大學同系的女同學們視為假想敵。她們認為阿正只是為了想接近男生,故作特別,因此系上活動、聚會都不通知他參加。

「打扮只是一種嗜好,應該跟性別、性向都無關。」阿正說。

同樣因打扮嗜好而遭社會排擠的,還有所謂的扮裝者CD(Cross-dresser)。其中最受跨性別圈內爭議的就是,暱稱為「大奶酥」、「小bee」的陳駿昂。

喜愛穿薄紗、蕾絲,甚至是情趣網衣的大奶酥,時常頂著G罩杯以上的矽膠義乳,在臺灣各處遊山玩水,分享自己清涼、火辣的旅遊照片。由於身高184公分、皮膚白、身材極瘦,穿著裸露的他,時常引起路人注目,也數次登上媒體版面。

陳駿昂毫不避諱自己的生理性別為男,也時常在臉書上分享自己未打扮時的男裝照片。他在臉書粉絲專頁上明白寫著:「我是個愛穿女裝的大叔,穿女裝只是興趣,其他與一般男人無異。」但明目張膽地穿著女裝,認同卻不是女性,陳駿昂的高調作風,時常引來非議。

「我的聲音很像女生、又吃不胖,覺得自己不當女生很可惜。但我也不會真的想變成女生,因為女生有女生的麻煩,當這種可男可女最好了。」陳駿昂的童年經驗,其實跟多數的跨女很像。從小就喜歡女生的東西,也曾偷穿媽媽的衣服。他喜歡絲襪、高跟鞋,除了性感服裝外,也熱愛一般時裝的搭配。陳駿昂覺得自己穿上女裝時,很漂亮。

「穿女裝可以忘掉現實的不快樂,像變了一個人。」剛開始扮裝時,陳駿昂是為了在充滿壓力的生活中,找一個出口。現在他把扮裝當成一種興趣或藝術表演,甚至辭去工作,專心當一個扮裝網紅。扮裝對他來說,就跟攝影、運動一樣,是值得鑽研的興趣。

盡情裝扮卻觸犯社會禁忌

然而,男扮女裝卻觸犯了社會的性別禁忌。不僅許多人在他的照片上留下「變態」、「人妖」等字眼,跨性別圈內的人也認為他的高調作風,是在敗壞社會對於跨性別的印象。尤其多數跨女們都不能理解:「CD都是變態,性別認同又不是女生,扮什麼女裝?」

但陳駿昂不解,為什麼男生不能穿女裝?他認為,每年臺灣同志遊行時,參加的人都可以隨心所欲地盡情打扮,但為什麼只有在特定節日才可以男扮女裝?陳駿昂有一個叛逆的心,他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漂亮、性感,走遍各大夜市與商場,在網路上直播、分享照片,就是為了讓社會知道:男生也可以穿女生衣服,這是個人自由。

起初他並不是現在這種性感風格,之所以刻意穿著裸露、誇張,是要刺激、挑逗社會對於性別及性的敏感神經。對社會的挑戰,全起因於陳駿昂從開始男扮女裝後,就不斷不斷地被有心人士檢舉臉書帳號,且將他的照片分享到爆料公社,提供給媒體大作文章。

不只是臉書上的檢舉及冷嘲熱諷,生活中的惡意攻擊也未曾停過。男扮女裝的陳駿昂曾在西門町街上,被一個陌生的老年男子大聲喊罵:「人妖!人妖!」他也曾在馬路上,遭騎車經過的小流氓怒飆髒話。還有其他的經驗,像是:在捷運站惡意遭撞、在商圈遭一群高中生嘲諷⋯⋯。

這些經驗都讓陳駿昂明白,只因他是男生卻穿著女裝,社會的惡意就源源不絕。無論穿著正常或性感,布料多或少,在某些人眼中,男扮女裝就是可以攻擊的對象;但這並不正確。

曾有路人在街上看到陳駿昂出現,立刻打電話請警察前往關切。警察勸他:「你這樣做不是很妥當。」但陳駿昂認為,妥不妥當,每個人標準不同。社會觀感不佳的事情,並不代表就是錯的事情。

日常生活裡的變裝皇后

和陳駿昂一樣,致力於挑戰社會性別想像的人,還有名叫「酸六」的跨性別者黃志捷。

不願被任何標籤定義,黃志捷認同自己是「跨越性別定義的人」。曾經試圖安分當個男生,也曾努力成為女人,黃志捷用自身經歷,看穿性別框架的荒謬。

「無論是CD、玩角色扮演的Coser,甚至是靠易裝獲得性興奮的人,他們都是在偷渡扮裝的慾望。」黃志捷觀察,人們必須為自己找尋足夠正當的理由、特定的時空場域,才能合理化自己踰越性別框架的行為。然而他質疑:為什麼需要理由?

黃志捷穿迷你裙,也穿男版的襯衫;他畫綠色眼影、戴藍色假髮的同時,連身裙下穿男用內褲與高跟馬靴。相較起陳駿昂扮裝時,會將自己的男性特徵藏好;黃志捷從不避諱展現自己的男性身體。他不隱藏、不遮掩,在穿著火辣、妖豔的同時,他的平胸與下身,給予社會更大的視覺衝擊。

黃志捷把扮裝實踐成日常,他是生活裡的變裝皇后。他不男不女,也男女並存。今天他是嬌媚又剛強的女子,明天他當帥氣又撒嬌的男人。黃志捷解釋,變裝文化中,不滿意自己的身體時,就把身體裝飾成自己最喜歡的樣子。黃志捷在扮裝中得到了解脫,他接受自己的身體,並喜歡它。但他卻被批評,這不是一個跨性別者該有的樣子。

男兒身的黃志捷,從小就長得中性,喜歡打扮、聲音也稚嫩。從沒懷疑過自己是男生的他,卻時常被周遭的人要求展現男子氣概,以證明自己的性別。家族中其他長輩逢年過節時,也總是揶揄:「長這樣,阿叔摸看看,有沒有小鳥?」人們無禮地透過檢查他的身體,以確認他的性別。黃志捷發現,當他滿足不了別人對男生的標準時,他遭到很多撻伐。所有人都用嘲諷的語氣笑他:「你好像女生!」

求學期間,他也曾努力試著當一個主流的男生。他在男同志圈內大受歡迎,然而心裡卻得不到任何滿足。「我幾乎可以跟我想要的任何人交往,卻沒有人可以認同我個性中,一丁點的女性特質,即使他們自身也有。」黃志捷說。

黃志捷解釋,在學校裡,異性戀的陰柔男、沒有出櫃的同性戀學長,會藉由欺負他、罵他是同性戀,來提升自己在學校裡的地位。「他們很可悲,在男性的社會架構裡,他們如果沒有攻擊我,就會跟我一樣是弱勢。」像黃志捷這樣擁有女性特質的男性,在男性的文化階層裡是最底層,幾乎沒有翻身的機會。

試著扮演男性並不愉快後,他轉而嘗試成為一個女人。但當他可以恣意地裝扮時,卻又總是有人告訴他:「你的身體是男生。」或者不斷建議他,如何可以更像個女生。當他以女生身份跟別人交往時,卻沒有人願意公開承認與他的關係。女人的身份,不僅使他在感情路上挫敗,也讓他無形之中必須遵守許多女性規範,表現出女性「該要有的樣子」。

「大家會跟我說,女生沒有那麼高、女生不要穿太少,女生要清純、太晚不要出門⋯⋯。」黃志捷喜歡的打扮,並不是主流女性的樣貌。當他試著成為女人時,卻又遭人嫌棄「不夠像女生」、「不夠漂亮」,有一些朋友甚至不願意與他站在一起,因為與他走在路上總是引人側目,讓他們感到丟臉、羞恥。

是男是女 真的這麼重要?

到現在,走在路上,仍不時有路人將黃志捷攔下,要他出示身份證,確認他的性別。黃志捷很納悶:我是男生還是女生,有這麼重要嗎?

「為什麼我不能用自己的方式,當一個我喜歡的樣子?為什麼要在意我是男生還是女生?」黃志捷的心中一直藏有這樣的自卑與焦慮,這個世界彷彿必須透過確認他的性別,才能夠看到他的價值。可是後來他想清楚了,他是誰,跟他的性別根本無關。

「性別只是個符號跟標籤,說穿了就是器官記錄而已。」對黃志捷而言,性別除了代表「男女結合,可以生育」之外,沒有其他功能。他放棄迎合這個社會對性別的要求;現在的他,享受一種不被定義的快樂。

「我滿喜歡身分證上性別欄換成『X』的概念,那對我來說是:無法定義、無須在乎。」黃志捷說,再也沒有人可以用傳統的性別框架拘束他。

有趣的是,黃志捷並不認為自己是性少數。他覺得,其實很多人都有「跨」的潛值,只是在社會化的過程中,選擇將它遺忘、丟棄、掩埋。

「我從小就遇到很多跟我一樣的人,只是他們屈服了,選擇服從社會對男女的要求。」黃志捷分享,小時候他有一個男性玩伴,他們總是一起打扮,甚至比他更有改造自己身體的想法。但後來,這個朋友選擇當一個男同志,透過健身武裝自己陰柔的個性。因為是家中獨子,必須扛起社會責任。至少成為男同志,還是一名男人。

黃志捷痛恨所有針對性別而來的要求:男人應該勇敢、應該扛責任;女人應該溫和、應該照顧家庭⋯⋯。對他來說,這些維繫社會正常運作的個人特質,應該不分性別,由所有人共同承擔。

或許有一些人的童年經驗,也和黃志捷一樣,然而多數人卻選擇不成為跨性別者。而多數的跨性別者又選擇順從社會的性別框架,與主流價值妥協。的確,讓自己符合世人期待會過得比較輕鬆。但黃志捷認為,像他這樣「不男不女」的跨性別者,唯有堅持抵抗,才能讓社會包容更多不同的性別樣貌。

過去黃志捷曾以為想變性才是「跨性別」,但現在他自詡為一個「跨越性別定義」的人。他經營自己、四處演講,用誇張的裝扮衝擊社會對性別的想像,尖銳地戳破傳統性別框架的盲點與破綻。他在自己的臉書上,在媒體上瘋狂刷存在感,就是為了讓社會獵奇他。他期待,未來哪一天,大家看多了,就見怪不怪了?

「我最大的願望就是有一天,我這樣的怪誕能成為理所當然。」那一天,人人也許都是快樂的「跨性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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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硯琳 Yan-Lin Huang

Research Assistant of VR News Lab, in The Graduate Institute of Journalism,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NT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