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性別的高牆系列報導(三):性別改造術二—手術和陽具/子宮崇拜

黃硯琳 Yan-Lin Huang
9 min readJul 7,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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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時間密集吃藥,每半年進一次醫院手術房,為的是「還原」自己應該要有的面貌。性別的定義是什麼?第一性徵?第二性徵?保留這個、去掉那個;或者接受自己的身體,只改變外表與氣質?男女二元的分類已不再夠用⋯⋯

記者 / 黃硯琳

「大手術」要進行的那天早上,小羿(化名)躺在病床上全身發抖著。病床推進手術室,護士請小羿自己爬上手術檯。奮力爬上去的剎那,他突然覺得好累、好累,彷彿無法再用意志力撐完這最後一哩路。

剛剛和女友分別時,她對小羿說:「待會見。」護士為他戴上氧氣罩時,也對他說:「待會見。」在開刀前,醫生特別叮嚀:「這麼大的手術,如果你沒有一點求生意志的話,很有可能會被帶走。所以沒事的,待會見。」此時的小羿正不能控制地流淚。

回想起這一路走來,他花了三年的時間密集地吃藥、做各種大小手術,終於在今天將暫時告一段落。若手術成功,從此之後,他就是一個「真正」的男人。

去除不該存在的 補回應該擁有的

身為一個跨性別者,一旦決心走上轉變的道路,就會開始執行一連串「身體打造」的計畫。跨性別者的身體打造經驗,涉及外表、身形、行為談吐,甚至是性器官的改變。也有人是先打造身體,才在過程中逐漸摸索自己的認同定位,身體經驗與心理認同互相交織,讓跨性別者從不安、焦慮,轉而走向自信、堅毅。

其中,性別還原手術是所有身體打造工具中,成本最高、風險也最大的一種,也因此會選擇執行手術的跨性別者,屬於極少數。手術之於跨性別者的意義頗為繁複,可能是為了消除身心不符的歧異感,也可能純粹只是為了符合更換身份證性別的標準,以解決證件在生活中造成的各種麻煩。

小羿是生理女,這天他要進行的是女跨男性別還原手術中的第二階段 — — 陰莖重建。在這之前,他幾乎每半年進一次手術房,分別做完胸部摘除、卵巢及子宮摘除,與埋管手術。這次,醫生會把他小腿內的腓骨鋸掉,做成陰莖的骨幹,並將上次埋管手術中,用陰道內膜包覆管子做成的尿道裝在陰莖裡。

二階手術是女跨男的三階段性別還原手術中,風險最大的,最嚴重可能導致截肢。手術結束後,小羿必須在醫院住約15天,觀察是否有因為血栓而發炎的狀況。「有人手術後第三天就進加護病房,也有人第四天還要再進一次手術室,三進三出、四進四出的人都有。」小羿回憶,自己算是極幸運的,他的發炎反應只導致了高燒不退,處理後並不影響生命安全。不過手術後三天,因為傷口太痛,他一直呈現昏睡狀態。原本十天份的麻醉藥量,小羿三天就用完。醒來後發現自己全身上下都是傷口、針頭,還有鐵管,左腳打了石膏,動彈不得。

麻煩的事並沒有結束,二階手術後,緊接著三階手術修整陰莖外觀。而後,得躺在床上三個多月,才可以下床走路。接著還要進行復健,拉鬆因打石膏而沾黏的關節,恢復行走的能力。拆石膏時,又是一次痛徹心扉的體驗,小羿形容那像是硬生生將骨頭折斷的疼痛。

有沒有男性生殖器官,對小羿的未婚妻其實無所謂。但對小羿而言,沒有陰莖就像缺了一隻手一樣,那應該是自己身體的一部份,既然不見了,就要補回來。

陰莖重建的手術方法很多種,取腳骨重建的陰莖,在外觀上與功能上都與生理男無異,差別只在於無法射精、使女性受孕。由於是取腳骨作為陰莖的骨架,因此隨時都處於如正常男人勃起時的大小,穿褲子時須特別注意,一不小心也可能「骨折」。而用陰蒂釋出方式重建的陰莖,尺寸則比較小,只能用來排泄。但釋出手術無須埋管,手術費用和風險也較低。

小羿卻刻意選擇最危險、也最辛苦的一種。

「真」男人究竟是什麼?

「我想要跟生理男平起平坐。」小羿的自卑源於與前女友分手時,前女友不願意向自己的家人說明小羿的性別認同,也不認為兩人會有未來。當時他才體會到原來跨性別會因為身體,而被幸福拒於門外。「我每件事都盡力做得比男性好,可是只因為我不是真的男人,這讓我很挫敗。」小羿曾因此而罹患躁鬱症,但現在回過頭看,他認為一切都是自卑感作祟。

手術做完了,身分證上也已經換成男性,但這條漫長的路並沒有結束。小羿仍然要定期施打雄激素,直到老死的那一天。「做完手術,另一個生活才剛開始。」小羿說,每天看到傷口,它會一直提醒你的過去。有些跨男即使做完手術,還是選擇自殺、離開人世。

在手術前,醫生總是對跨性別者不斷叮嚀:「手術不是萬靈丹。」最重要的是,完成了自己想做的所有事之後,是否真的能夠開啟新的生活。這需要跨性別本身擁有自信,滿足現狀並停止自卑。

「其實沒有規定,一定要怎麼樣才是男人。」小羿現在已經明白,很多束縛是自己給的。無論有沒有摘除、是否擁有男性性器官,只要自己滿意自己的狀態,就好了。小羿對自己的選擇不後悔,但他也認為沒有必要要求跨性別者都像他一樣,每個人應該有自己的選擇。

能在三十歲前完成女跨男的三階段手術,小羿屬於跨男中的極少數。三個階段的手術費用,林林總總加起來約要一百萬,不是一筆小數目。更何況頻繁出入醫院與手術房,工作勢必受到影響。對多數的跨男而言,通常存到二十萬,做完摘除手術、換完身分證後,就會先暫緩手術的進程。而且,也不是每個跨性別者都認為自己需要擁有完整的性器官。

以實用性考量「選擇」器官

對跨女筱芃而言,性別還原手術是經過實用性考量而選擇的。多數的跨女,若決定要做手術,都是選擇去泰國或留在臺灣。泰國無須精神科的精神診斷證明,就可以開刀,對很多心急的跨女來說,是最快且最便宜的選擇。而臺灣雖然需要兩張精神診斷證明,但相對來說醫療技術好、方便親友照顧,因此也是熱門選擇。

但筱芃卻選擇到日本做性別還原手術,原因在於泰國與臺灣都只做「全套」手術,也就是摘除性器官與陰道重建同時做;但日本卻可以只做一半。

「很多人會覺得有陰道才是女人,可是人工陰道的術後照顧其實很麻煩。」筱芃解釋,如果沒有固定性行為,還必須定期拿擴充棒去撐開人工陰道,避免萎縮。除了萎縮,由於人工陰道是取身體其他部位的皮膚縫製而成,因此也會有發炎、分泌物等問題。

「因為不喜歡男生,所以不需要陰道,用不到!」筱芃很清楚自己做手術的目的,即是去除自己對原有男性性器官的焦躁感。「我覺得手術可以讓自己感覺更健全,我不想要長著胸部,下半身又沒處理,自己看了很矛盾。」因此對筱芃而言,拿掉萬惡的下半身後,她感覺自己更完整了。

少了陰道重建的步驟,不僅手術費用降低,後續也不用擔心術後保養的問題,連復原期也大幅縮短。手術後隔天,筱芃就已經可以下床走路,兩個禮拜後,她就回公司上班了。比起全套手術的復原期長達一至兩個多月,筱芃對自己的選擇感到很滿意。

「痛,但是不後悔,這就是我要的。」筱芃說起手術的過程,雖然說得雲淡風輕,但實際上她經歷過的痛楚,卻讓一直在身旁陪伴著她、同為跨女的妻子怡愷,嚇得放棄了手術的念頭。

「她有幻肢痛,就像截肢一樣,大腦會以為器官還在。」怡愷描述,筱芃的幻肢痛加上傷口的疼痛,讓她24小時都在服用止痛藥。在幫忙清理縫線、清洗筱芃的傷口時,怡愷自己也在反思:「一定要經歷過這些痛苦,才能算是女人嗎?」

「很多人的願望是擁有子宮、卵巢跟月經,甚至也想生小孩。」同樣身為跨女,怡愷也曾嚮往過那些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她知道這都是因對女性崇拜的心理而起。「不想跟其他女生不一樣」,這樣的心情時常讓她不開心。然而,她現在卻看開了。怡愷學會接受自己的身體,與它和平共處,找到一個舒適的平衡點。

「大部分的跨性別都很極端,她們對性別是很二元的看法,所以才會對自己的身體感到痛苦。」現在怡愷可以接受自己身上,同時擁有男性與女性的特質。她清楚自己討厭的僅是雄激素帶給身體的變化,因此後來她選擇只摘除睪丸,保留陰莖以方便排泄,並同時服用女性荷爾蒙,以改善膚質與身體的脂肪分佈。

「身體是天生的,既然我可以接受自己的身體,做全套手術對我來說CP值很低。」怡愷認為,被他人視作男人或女人的關鍵在於臉型與氣質,並不是褲子下的器官。她笑著說,一個轉念讓她更快樂,不僅省下20–30萬的支出,更免去了皮肉之痛。

隨著性別光譜的觀念漸盛,越來越多像怡愷這樣,重新思索自己理想身體與實踐意義的跨性別者。她短髮、穿中性服裝,她喜歡自己的樣子。跨性別者可以跳脫二元分類的性別觀,不再需要勉強自己去符合另一個極端的性別規範。

性別可以不只男女二元

過去報章媒體總用「靈魂裝錯軀殼」的論述,來解釋跨性別者認同與身體之間的關係,但跨女Yukari(化名)認為,這已經不能精準解釋所有跨性別者的狀態。

「我不喜歡我的肩寬、臉型與性器官,就跟我不喜歡鼻子過敏是一樣的。」對Yukari而言,不應該有所謂「生對性別」與「生錯」的分別。

她也曾經認真想過,如果時光倒轉,以女性身份出生,她是否真的會比較快樂。對照自己妹妹的成長歷程,親眼見到生理女性在社會上受到的隱形壓迫,Yukari不敢肯定。雖然在成長過程中,Yukari必須強迫自己,努力地「扮演」社會期待的男性角色,但正也是過去的點點滴滴,才成就了現在的自己。

「人是多元的,我覺得我只是不適合當男生。」如果要精準描述自己所在的光譜位置,Yukari說她會選擇中性偏女。「與其說認為自己是女生,倒不如說我決定此生再也不當男人。」或許未來Yukari會考慮做臉部微整型手術,就像許多女生去醫美診所,讓自己變漂亮一樣。對Yukari而言,打造一個女性化的身體,是「做了會很開心,不做也沒關係」的事情。

跨性別者正在打破以往悲情的「裝錯軀殼」論述,重新掌握打造自己身體的主權。「你可以說我不男不女,也可以說我雌雄同體。」怡愷認為,打破傳統的二元性別框架,或許能解放跨性別者對理想身體的想像。

「當大家不用強迫自己在性別裡二選一時,就不會為了爭取社會認同,而做很多不得不做的改造。」怡愷想像,若未來社會能包容更多元的性別存在,或許就不會有所謂的跨性別者了。但那一天,不知道何時才會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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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硯琳 Yan-Lin Huang

Research Assistant of VR News Lab, in The Graduate Institute of Journalism,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NT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