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性別的高牆系列報導(七):抹不去的性別印記

黃硯琳 Yan-Lin Huang
11 min readJul 7,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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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外表多麼融入社會,只要牽涉到身份證明文件,秘密就無所遁形。找不到工作,就沒辦法存錢作手術,手術說穿了也只是為了更改身分證上性別欄的一個字。無論學歷多高、工作能力多好,跨性別者在職場上始終得不到公平的對待。

記者 / 黃硯琳

「喂,您好。請問是林沛尼(化名)先生嗎?」手機響起,來電顯示是室內電話。看到來電,Penny(化名)就開始緊張起來。過去兩、三個月來,她投了無數封求職履歷,或許這通電話會是面試邀請。

「我就是。」Penny刻意輕咳一聲,壓低喉嚨,試圖讓聲音聽起來比較低沈,但聽起來還是個女聲。Penny心中開始盤算,這通電話既然稱呼她為「先生」,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沒看到她履歷表上的女裝照片,只看到性別欄;要不然就是看到了照片,疑惑照片與性別欄有出入,所以打來確認的。不管是哪一種,Penny都必須盡力爭取到面試機會。

「咦?您好,我這邊是XX公司的人資部門。想跟您確認一些資訊,您電子履歷上的照片與您的性別欄⋯⋯」對方一開口,Penny就知道再也瞞不住了,只好向對方坦承自己跨性別者的身份,解釋完還必須懇求他給自己一個面試機會。果不其然,對方語帶委婉地說:「不好意思,我必須回報主管,之後若有面試會再通知,謝謝。」

電話掛上後,Penny知道這家公司再也不會撥電話來,就如同其他公司一樣。

Penny本身條件並不差,擁有國立大學的碩士學歷。同年畢業的同學們都已經在知名大廠就職,就只有她因為跨性別的身份,求職屢屢碰壁。Penny是生理男,從大學就開始以全女裝生活,從小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女生。由於先天條件好,即使沒有手術、沒有服用荷爾蒙,平時走在路上也不會被人側目。學校裡的老師、同學們也都自然地把她視為女性對待。然而人力銀行的電子履歷,卻成為她在社會上生存的最大阻力。

身分證字號強迫出櫃

「只要輸入身分證字號,性別欄就是被鎖死的。104跟1111人力銀行,這兩家簡直獨佔求職市場,幾乎所有企業都用這個平台。」Penny抱怨,很多跨性別者都曾經打電話去人力銀行投訴,希望業者可以開放性別欄自選,但業者的態度總是不願意處理。

Penny形容自己找工作完全是憑機率,她只能夠期待對方漏看了履歷表上的照片,或者沒注意到她的性別。「有六成的機率是電話中就被擋掉,只有4成的機率可以成功面試,但面試完也會被拒絕。」以Penny的學歷跟專長而言,工程師求職,通常是從多間大公司的錄用通知中,再來挑選哪一間是自己志趣所向。但對Penny來說,上百封的求職信裡,最終若有一家公司願意錄用她,就已算僥倖。她曾經在竹科與台北求職長達半年,卻都找不到理想的工作;高學歷與產業專長,並沒有讓她在社會上比較容易生存。

相較擁有高學歷與專長作為後盾的Penny而言,住在台南、只有專科學歷的愛莉(化名),就沒有這麼幸運。愛莉和Penny一樣,外表與聲音都屬於不會被人輕易認出的跨性別者,但身分證上的性別欄,總是讓僱主看不到她們的工作能力。

愛莉失業至今,已經兩年半。她在台南與嘉義地區,找過各式各樣的工作,餐飲業、電信、服飾店、網咖工作人員、影廳售票、便利商店,但全都遭僱主拒絕。她也應徵過工讀生,但當要處理投保資料時,她的證件一拿出來,就會被僱主識破身份。愛莉覺得很無奈,後來只能告訴自己:不要抱持希望,才不會太失望。

大部分的僱主多半是委婉拒絕,但還是有令人不舒服的面試經驗。愛莉描述有個老闆曾經對她說:「你這樣(男扮女裝)是壞習慣,我們這邊沒辦法接受。」也有僱主直接問:「你們是不是都會開轟趴吸毒?」愛莉一開始還會耐心解釋跨性別是什麼,但漸漸地,她發現多數40歲以上的僱主並不能夠理解。許多人仍停留在「男生就該有男生樣子」的觀念裡,後來她也就放棄解釋了。

這兩年半,愛莉僅能依靠另一半的收入過活。愛莉的另一半也是跨女,但找工作的運氣稍微好一些。兩人靠著每月25,000元的薪水,在台南租著一間小套房勉強生活。愛莉說,每個月若有餘額就得偷笑了。

若說愛莉本身的學歷與專長,在南部就業市場上沒有競爭力,不足以凸顯南部職場對跨性別的不友善。那同樣為跨女的橘子(化名),或許是更明顯的例證。橘子擁有國立大學海洋工程科系的學士學位,英文能力達多益845分,卻一樣在高雄四處碰壁。橘子找過行政助理、助理工程師、工廠作業員、服飾業店員等工作,都沒有回音。兩、三個月後,她只好放棄,轉而北上討生活。

沒有說出口的隱形歧視

現有的《就業服務法》第五條中,雖明文規定僱主對求職人,不得以性別予以歧視;但對於跨性別者來說,歧視除了出現在明顯的言語羞辱裡,也在僱主的每一個「不聘任」之間。對於沒有資本的跨性別者來說,蒐證困難是一點,即使真的提告走上法律途徑,也未必能實質解決她們的求職困境。

愛莉其實可以理解僱主們怕事的心理,也不想與他們為難。「有時候換個角度想,如果我是僱主,一個跨性別跟一個正常人來應徵,我也是選正常的。」愛莉說,連自己都這麼想,更何況是僱主。

「有時候覺得,我就只是想當女生,跟別人只有一點點不一樣而已。我覺得很無奈,可是我能怎麼樣?」兩年半了,愛莉仍然不停地在丟履歷,尋求一個機會。她說自己已經算是有勇氣的,屢敗屢戰。她認識另一個住在台南的跨女朋友,甚至罹患了人群恐慌症,直接放棄求職,靠著男朋友的薪水過活,連出門買三餐都不敢。

愛莉也考慮過,做摘除手術換證件的可能性。但一是家人並不支持,二是她根本也沒有積蓄。再者,愛莉本身也沒有那麼討厭自己原有的性器官。服用荷爾蒙後,已經解決了愛莉討厭的男性生理反應,她實在不想只為了更換證件,花十幾萬多挨一刀。

求職的困境對於不同的跨性別者來說,是有差異的。除了本身的學歷、專長之外,也受到地區與產業別的影響。愛莉認為,北部的工作機會多、產業類型豐富、年輕人多,對性少數族群的接受度較高。就她所知,南部的跨性別者多半都因為生存不易,而不敢輕易出櫃,仍以原有性別工作,假日才找機會扮裝。

跨男跨女社會適應 處境不同

跨性別者的性別認同也有分別,相較跨女的求職路艱辛,跨男的生計就明顯不太受到性別認同影響。在台北工作的跨男艾瑞克(化名),踏入社會至今三年多,已換過四份工作。回想起自己的求職經驗,他不覺得自己有曾經因為性別認同而被拒絕。

艾瑞克目前服用雄性荷爾蒙兩年多,聲音與外型都已與原生男性相去不遠,未來也有做摘除手術的計畫。雖然在求職時,同樣會被詢問聲音與證件性別的問題,但面試官通常確認完身份後,就不會再多問。

「面試官大概以為是女同志裡的T,可能看多了也見怪不怪。」艾瑞克認為由於社會上女同志的人數多,比起跨性別更為大家認識。在服藥轉變階段中的跨男,的確很容易被誤認為是T,但也正好不至於遭到太多惡意的歧視。因此跨男社群中,並沒有聽說因為性別認同而影響生存的問題。

由於服用雄性荷爾蒙造成子宮病變的機率很大,多數跨男都會選擇存錢做摘除手術。一旦手術完成,身份證上的性別欄一換,從此便不太會有被辨識出原生性別的可能。對跨男來說,外貌與證件性別不符,只是幾年的過渡期而已。

雖然跨男在職場上庇蔭於女同志T的保護傘下,他們還是很討厭被誤認。跨男的性別認同為男性,女同志T則是女性認同,這也是跨男與女同志T的最大不同。然而對不熟悉跨性別族群的人來說,外表上的確十分容易搞混,艾瑞克就曾經與同事有過不愉快的經驗。

「曾經有同事是T,她以為我跟她是同類,所以一直到處幫我跟男同事澄清我的生理性別。」艾瑞克卻為這樣的好心所困擾,因為他希望的是大家能將他當作男性對待,同事的好心卻害他洩漏身份。艾瑞克每到一個新的工作環境,總是要求同事以綽號稱呼他,他不喜歡自己女性化的本名,也極力隱藏自己的原生性別,為的就是不讓別人發現他是跨性別者。

對於艾瑞克而言,跨性別只是一個過渡期。艾瑞克既不喜歡原本的身體,也不喜歡原本的身份。他的目標是存到錢做完手術後,開啟另一個新的人生。在換證前,所有知道他原本樣貌的人,他都盡可能避免聯絡。這樣的目標,也影響到他跟同事之間的相處,甚至職業的選擇。

艾瑞克畢業後才發現大學科系的職業圈太小,很容易在業界碰到過去的同學與老師,因此他毅然決然地放棄專業並轉行。換工作後,他跟舊同事就不再聯絡。「在換證前,我也盡量避免在社群上出現露臉的照片,工作以外的聚會也不參加。」艾瑞克有意識地處事低調、避開社交,都是因為害怕未來換證後的新身份沒辦法成立。

有時候他自己也感到可惜,但又覺得多一個朋友,未來就多一份被認出來的風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他總是這樣說服自己。

對跨性別者來說,職場上需要面對的問題,不僅止於求職階段。職場上與同事之間的相處,還有與性別相關的空間,如:廁所、住宿等,都是大問題。

針對性別而來的惡意

身為導遊的貓頭鷹(化名),就有被隨隊司機言語騷擾的經驗。旅遊團出遊,通常由旅行社負擔司機與導遊的住宿費用,因此房間也由公司安排。貓頭鷹解釋,雖然公司接受她的性別認同,但在安排房間時卻仍依照她的生理性別,將她與男司機排在同一個房間,以節省成本。

當時貓頭鷹正開始服用荷爾蒙,處於身體轉變的階段,皮膚與身體的脂肪分佈,都已略有女性的樣態。一晚,洗完澡後貓頭鷹穿著短褲,趴在床上玩手機。男司機進房看到她,遂坐在她床邊,對她說:「唉呀,如果你是真的女生,我就撲上去了。」雖然後續並沒有其他肢體騷擾,但對貓頭鷹而言,心裡還是非常不舒服。

Penny也認為,跨性別的身份很容易讓人以異樣眼光看待。在一家Penny曾任職的公司裡,她就常被其他部門的男同事,以情色的眼光掃視。「那些不認識跨性別的人,很容易把跨性別跟第三性公關聯想在一起,他們私底下會議論我,說『很正,這我可以』這類的話。」

隱形的歧視除了言語騷擾,還有惡意刁難與條件限制。Penny第一家任職的公司,一直到發出錄取通知後,才發現她的跨性別身份。因此公司高層已來不及拒絕聘用,否則會有違法之虞。

「公司要你走,可以用各種方法趕你走。」Penny説,進公司半年,主管不僅加重她的工作量卻不調薪,也以一個零經驗且非專業的人,取代她原先面試的職缺。人力資源部門的主管,更時常找各種理由刁難,找她進會議室面談,總是若有似無地暗示她:「我們公司開廠20幾年,沒有請過你這種的⋯⋯」一直到Penny主動提出離職後,當初與她接洽的人力資源部門的職員,才偷偷對她說,自己因為沒看清楚Penny的履歷,私下被罵得很慘。

「坦白說就是,如果公司高層知道的話,他們就不會錄取我了。」Penny灰心地找到第二份工作,卻又遇到廁所的問題。第二家公司位於竹科,由於急缺工程師,因此面試時即使知悉Penny的身份,也願意錄用。但公司卻向Penny談了一個條件:Penny只能上訪客專用的廁所,不能使用一般職員的男女廁。

「這不是真的友善,但為了工作,我竟然接受了。」Penny描述,訪客廁所位於辦公室的另一端,每次如廁,她都得比別人多走一大段路才能使用。如果想使用一般女廁,她會左顧右盼看有沒有女同事在內,沒人她才敢進去洗手。「我竟然會害怕,這是無形的壓力。」Penny説,從大學到碩士,六年的校園生活,她都是使用女廁,從來沒有出過問題,卻在進入職場後被「特別對待」。

缺乏支持資源的惡性循環

不同於同志出櫃,多數只面臨家庭革命;跨性別者的出櫃,直接影響到的是生存。職場上的「沒得選」,甚至是「沒人選」的情況,是多數跨性別者繼續過雙面生活的原因。對跨性別者來說,一旦決定走上這條路,如果沒有足夠的勇氣與自信,甚至是運氣,很有可能一失足,就成為社會上最弱勢的階級。

然而,就算擁有勇氣與自信,也不能確保這條路就能走得順遂。工作之於跨性別者的重要性,不僅止於得以安身立命,金錢也是跨性別者改善社會處境的必要資本。有了錢,才能夠使用各種資源,使自己外表更加自然、更融入社會;提高了pass程度,才能夠使別人對自己不致嫌惡,至少在第一印象上贏得尊重。也只有一定的積蓄,才足以負擔手術換證的費用,換取證件性別欄位上,自己真正想要的那個字。

換言之,這個社會等於要求跨性別者,只能以金錢換取尊重,卻在職場上不給她們機會;對跨性別者來說,做自己真的好難。就如同愛莉說的:「很不公平,我明明沒有錯。我只是想當女生,跟別人只有一點點不一樣。」

證件上的性別,成為跨性別融入社會的一堵牆。許多沒有能力,或沒有打算手術的跨性別者,會避免就醫、開戶、投票等,需要使用證件的場合。跨女因為感冒而在診所被藥師大聲喊出:「XXX先生,你的藥!」,或者被銀行櫃台反覆確認身份資料,這些生活中的證件麻煩,都成為一再摧毀跨性別者自信的尖刺。

相較國外不時耳聞跨性別者遭到暴力攻擊,臺灣社會對性少數的歧視,的確是比較委婉。但沒有肢體相向,並不代表就是友善與尊重。社會對於跨性別者的歧視只是沒有明說,卻體現在每個眼神與迴避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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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硯琳 Yan-Lin Huang

Research Assistant of VR News Lab, in The Graduate Institute of Journalism,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NT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