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性別的高牆系列報導(六):跨性別親屬的「衣櫃」

黃硯琳 Yan-Lin Huang
13 min readJul 7,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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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一天,枕邊人換了性別,你仍然愛他嗎?扶養了二十多年的兒子,突然向你坦誠,自己從小就想當個女生,身為母親該怎麼做?跨性別親屬多半是在沒有心理準備與相關知識的情況下,發現自己身處跨性別家庭。無所適從,是親屬們最真實的寫照。

記者 / 黃硯琳

「一個朋友告訴我,當你開始轉變時,五年後你會發現,沒有一個家人會留在你身邊。」

「他說對了嗎?」

「對。」莫娜的跨性別友人告訴她。

亞馬遜製作的美國影集《透明家庭》,以幾句台詞點出了跨性別者轉變時,將面臨的親情問題。莫娜是一名剛退休的大學男教授,過去她叫「莫頓」,擁有三名子女的她,才正要開始她的轉變之路。

劇情其實非常寫實,一點都不浮誇。跨性別者因為出櫃而失去最親愛的人,這樣的故事,圈內人聽得都不算少。

玻璃門推開,兩名近50歲的女人手牽手一起走進來。在櫃檯點咖啡時,兩人有說有笑,其中一人還親暱地捧著對方的臉,用寵溺的眼神凝視。誰也沒能想到,這是一對正面臨離婚問題的夫妻。

我的丈夫是「女人」

貓頭鷹(化名)與紗布(化名)是一對結婚十年的夫妻。三年前,丈夫貓頭鷹受到跨性別教師曾愷芯的故事激勵,在自己46歲時決定出櫃,一圓自己做女人的夢想。

人到46歲才決定做自己,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職場上既有的社會地位、多年的婚姻關係、甚至是年邁多病的老父母;比起年輕的跨性別者,高齡的跨性別者身上有太多的包袱。邁出這一步,賭上的是人生的全部。

與紗布結婚前,貓頭鷹已死了心,做好一輩子都用男人軀殼過生活的打算。十多年前的社會氛圍太保守,貓頭鷹僅僅只是留長頭髮,就遭工作單位的主管勸戒,閒言閒語不斷。為了生存,他不得不妥協。

早在兩人交往時,貓頭鷹就向紗布坦承過,自己的心裡住著一個女性的靈魂。紗布知道後並沒有嚇一跳,因為理解他,也不覺得奇怪。「因為愛他,所以我接受。」丈夫的性別認同並沒有成為紗布不願意結婚的理由。反而因為愛,她希望自己能作他最親密的人,陪伴他,讓貓頭鷹的心理有出口,說這些不敢對別人說的話。

但理解卻不等於支持。結婚時,紗布與貓頭鷹從沒想過,轉換性別這件事,有一天會在他們的婚姻中出現。誰也沒想到,婚後十年的社會氛圍,讓貓頭鷹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女人。在年近半百之際,貓頭鷹想真正為自己活一次。

「如果結婚當下,他說他要當女生的話,我會祝福他,但不會跟他結婚。」紗布說,當先生開始服用荷爾蒙後,她很茫然。她不知道先生成為女人後,她該怎麼辦?這段婚姻能繼續嗎?

貓頭鷹開始轉變時,她曾提議,要老婆把自己當姐妹,兩人仍可以一起生活、互相照顧。但婚姻不只是兩個人的事,紗布除了自己心裡做不到之外,對於要怎麼向自己的家人交代也非常煩惱。丈夫的改變,紗布一直不敢向自己的父母與親友說明。貓頭鷹服用荷爾蒙至今兩年,平時已用女人身份生活。她的頭髮長了,有微微隆起的胸部,這些太太的所有親友都不知情。

「我沒辦法向我爸媽介紹先生現在的樣貌。」紗布雖然理解丈夫的轉變,心裡卻無法真正接受。她尤其害怕,父母兩人都已80高齡,再讓父母操心實在不孝。父親因病驟逝後,她才帶著貓頭鷹到父親的塔位前坦白:「爸,對不起,我先生變成這個樣子。」

平時在沒有人認識的地方,紗布可以勉強跟女人樣貌的貓頭鷹牽手走在一起。「可是我沒辦法在我的舅舅、阿姨,其他親戚面前跟大家說,這是我先生。」紗布知道大家看到後不會給予支持,而是會問她:「怎麼會這樣?」

不只家人、親戚,在所有紗布的同事面前,她都會刻意迴避先生的事情。不小心被別人撞見,她一律對外說明:「這是朋友。」紗布害怕一旦承認,疑問會接踵而來,她實在解釋不了,她無法回答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問題。

除了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親友之外,丈夫身體的改變,也影響到紗布對先生的感情。

「我是異性戀,我愛男人。我不是愛女性的他,這讓我很矛盾。」對異性戀的紗布而言,愛是分性別的。自從丈夫的身體開始轉變後,紗布對丈夫的感情似乎變了。紗布知道貓頭鷹仍愛著她,對貓頭鷹而言,自己屬於跨性別女同志,愛的仍是女人,這點不會改變,但紗布卻有困難。

性別轉換後,還是同一個人嗎?對貓頭鷹來說,掙脫束縛、開始服藥是「還原」性別,只是做回自己,她並未改變。但對紗布來說,當貓頭鷹決心要改變的那一刻,他就不再是同一個人了。

「我愛的那個人、那個男性、那個樣貌,已經是過往,永遠回不去了。」面對眼前這個比自己還細膩、更有女人味的女人,紗布仍然希望她過得好。但這是夫妻之間的愛嗎?連夫妻這個名詞,都顯得彆扭。

2016年電影《丹麥女孩》上映,電影絢爛、華麗,主角的妻子轉換心情後,甚至幫忙主角執行變性手術,擁有完美大結局;然而史實裡,畫家Lily Elbe與太太Gerda Wegener,卻是離婚收場。「臺灣女孩」的故事卻還在上演,當電影情節成為現實,浪漫不再,只剩殘酷。親密關係如何延續或找尋,永遠是跨性別者最難的課題。

跨性別與雙性戀 天作之合

縱然跨性別者多數都已抱著孤老一生的打算,在同志諮詢熱線(簡稱熱線)舉辦的跨性別聚會上,卻有一對帶給大家希望的恩愛眷侶。莎莎(化名)與小文(化名)是跨女與雙性戀女性的組合,對小文來說,自己的丈夫變成女人,並不影響她們之間的愛情。

「面對她身體的變化,滿好玩的。」小文頑皮地笑。雖然和小文交往時,莎莎仍為男性外表,但小文卻毫不在意她的性別認同。兩人從交往到結婚,到婚後莎莎開始轉變,小文永遠是莎莎最好的依靠。

交往時,莎莎也曾努力說服自己,繼續扮演男性的角色,以符合社會與家庭的期待。但和小文交往的七年內,她不停地吃藥又停藥,每一次的嘗試都以失敗收場。

「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莎莎說,自己曾因為害怕失去愛人,而一直逃避與對方討論轉變的計畫。然而避而不談,只會加深彼此之間的不安全感。所幸太太小文全盤接受,無論如何改變,她都大力支持。

「我真的超幸運,遇到寶。有另一半支持,對跨性別來說非常重要。」莎莎說,跨性別以女裝生活都得適應青黃不接的時期,但因為太太的幫忙,她轉變得很快速也很順利。太太不僅在穿著上給了很多指導,連聲音、行為舉止都會幫忙調整,使她很快就成為無違和感的女人。

莎莎最感謝的,還是太太在轉變期的體諒。由於剛開始轉變時,對外表、聲音都沒有自信,莎莎一度不敢與外界互動,她形容當時的自己,簡直像是無行為能力的人。「買三餐、繳停車費,都得她代勞。看醫生,也得她陪著我去。」有太太陪著她與人互動,莎莎才能慢慢地建立信心,適應轉變後的生活。

莎莎細數太太的付出時,小文只笑笑地,一副「這沒什麼」的表情。但其實身為跨性別的伴侶,並不容易。除了得面對伴侶身體與性格上的轉變、擔心健康狀況,還得承接跨性別者服用荷爾蒙藥物後,劇烈的情緒起伏。

跨性別伴侶的「衣櫃」

「她用藥之後,情緒起伏超大。女生生理期一個月一次,她幾乎是每個禮拜。」小文雖然體諒這是藥物治療的副作用,但兩人太常因為小事吵架,長久下來,伴侶的心理壓力也很大。

曾與跨性別者交往過的熱線副秘書長奧莉薇,也有相同感受。奧莉薇說,跨性別者在轉變過程中因為沒有自信,很需要另一半提供非常多的安慰與安全感。這樣大量的情感需求,不是所有伴侶都能夠承受。

「跨性別的伴侶,也有自己的櫃子。」奧莉薇說,有些跨性別者並不希望伴侶透露自己的身份,因此伴侶會面臨無人訴說煩惱的困境。伴侶之間的口角爭吵、面對對方身體轉變的擔憂、手術照護的疲勞與壓力,跨性別伴侶的情緒沒有出口。即使跨性別者同意伴侶找朋友分享心事,伴侶本身也會擔心:圈外人能理解這些煩惱嗎?會不會反而招來更多惱人的疑惑?

種種跨性別伴侶需要背負的壓力,以及註定無法擁有下一代,使得跨性別圈中,能真正走入婚姻的情侶並不多。莎莎觀察,跨性別圈中能找到對象的,通常都是雙性戀與跨性別的組合,或者是兩人皆為跨性別的情侶。只有極少數非常漂亮的跨女,或非常帥氣的跨男,才有辦法找到願意一起生活的異性戀對象。除了在轉變前就已經結婚的跨性別者,多數的跨性別者都是孤老一生。

喜歡女生的跨女小朋(化名),在找尋戀愛對象時,就吃了不少苦頭。轉變前因為陰柔氣質而不受到女生歡迎,轉變後又因為男性身體而被女同志群體拒於門外。「女同志圈不喜歡跨女,要加入她們還得檢查照片跟聲音。」在遇到愷愷(化名)之前,小朋早已做好孤單一輩子的打算。

同為跨女的愷愷跟小朋,兩人決定交往前,也經歷過一番內心的掙扎。

「說來諷刺,我們從沒想過要找跨女當對象。雖然自己想當女生,卻不覺得跨女是真的女生。」愷愷認為自己與小朋相愛的過程很奇妙,兩人在未手術前愛上彼此。而後小朋動了手術,身分證換成女性,兩人以一男一女的證件性別結婚。

愛可以超越一切

「生理上一開始我們是男男,心理上都是女女,然後證件上是夫妻。」愷愷笑說,兩人第一次親熱時,看到對方的裸體還是嚇了一跳。「哇靠,我現在是在跟男生親熱嗎?」愷愷當下愣了一下,明明兩人是女同志,卻要學習男同志的性行為方式,實在非常錯亂。

「但愛可以超越一切。」愷愷跟小朋很快地就接受了彼此的身體。愷愷認為,正因為兩人都同為跨女,很多事情不必說明,就能很有默契地理解彼此。她們認為跨性別跟跨性別在一起,會比較快樂。

「只有跨性別可以真正理解跨性別,有些細微的感受,是非跨性別者永遠不能體會的。」愷愷解釋,許多跨性別與非跨性別在一起,容易有摩擦與不愉快,是因為身份上根本的不同。這層理解,對非跨性別來說,實在是非戰之罪。

「有伴侶的感覺是:就算全世界都拋棄你,還有一個人願意跟你一起走下去。」愷愷、小朋、莎莎都深有同感,她們對另一半都有說不完的感謝。對跨性別而言,一個人走轉變這條路,實在太孤獨;然而要找到人生伴侶,卻需要比一般人擁有更多的運氣。

跨性別者的家庭難題

雖然這兩對夫妻在婚姻上都圓滿,但原生家庭卻仍是她們永遠的缺憾。

愷愷跟小朋兩人交往一年後,旋即結婚。然而結婚至今近半年,雙方父母都還不知道媳婦的真實身份。

「她是我家的媳婦,我是她家的媳婦。」愷愷說雙方家長都不知道自己的兒媳婦,曾經是個男人。現在兩人回自己原生家庭時,都必須換回男性的打扮,扮演好兒子的角色。小朋對自己的父母說,愷愷是喜歡中性打扮的女同志Tomboy,因此小朋的父母也沒發現,愷愷較為男性化的身材跟輪廓。而愷愷的父母離異,母親又已去世,所以兩人也不常回家。

小朋從小就與父母抗爭,爭取成為一名女人。一哭二鬧三上吊都試過,至今小朋38歲,父母仍然希望她能打消念頭,放棄「作怪」。

雖然和父母交代婚姻對象時,多少帶有善意的欺騙。但她們兩人都認為,這是為了不讓年老的父母再生氣的做法。「精神科醫師建議,如果父母真的不能接受,稍微演個戲,也是為了維持家庭和諧。」小朋說,自己結婚後,和父母緊張的關係反而趨緩了。父母一直都很擔心她如何成家立業,現在這樣,也算是讓他們安心。小朋的姊姊也幫忙隱瞞,她們都祈禱,父母永遠不會有知道的那一天。

對於變女人的丈夫,妻子大可選擇離婚、切斷關係;然而面對突然說要當女人的兒子,父母心中的驚訝自是難以想像,父母子女之間的血緣,豈是能說斷就斷。

跨女小妤(化名)的媽媽素真(化名),永遠都無法忘記小妤向她坦白的那個晚上。她既驚訝又錯愕,腦袋一片空白,只浮現五個字:「怎麼會這樣?」

小妤喜歡漫畫、參加壘球社、交女朋友,都與她的女性認同毫不衝突。然而這樣的性別盲點,民國40–50年次出生的人卻很難察覺。

小妤開始轉變時是30歲,她告訴媽媽,這不是突然的決定,只是過去30年,她一直壓抑、隱瞞。但素真很納悶,孩子是自己一手帶大的,怎麼可能一點徵兆都沒發現?過去雖然也曾聽說過變性人、跨性別這樣的族群,但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孩子就是如此。

「我剛開始很自責,我先生也怪我沒有把孩子教好。」素真認為,如果從小就有女性認同,應該會喜歡玩女孩子的玩具、買女生的東西,甚至是交男朋友。但她卻不明白,興趣、玩具與愛戀的對象,不應該與性別做直接連結。

知道真相後,素真第一個念頭是:「你以後要怎麼生活?」素真並未打算反對孩子的改變,既然孩子的心意已決,她決定接受。作為一個母親,她能做的就是鼓勵小妤,協助她適應轉變後的生活。

無論性別 你永遠是我的孩子

「無論他怎麼變,他永遠都是我的小孩,我很愛他。」與其他跨性別父母相比,素真接受事實的速度很快。她甚至積極幫忙小妤在其他親戚面前出櫃,也試著當小妤與父親之間的溝通橋樑。

素真強迫小妤一定得參加家族聚會,不可以逃避、躲藏。幸好小妤的舅舅、阿姨們都不以為意,小妤的大伯、嬸嬸們雖然心裡不能接受,嘴巴上也不敢多說什麼。過年時,素真刻意還拉著「女兒」到鄰居家中拜年,目的是為了讓鄰居一傳十、十傳百,將消息擴散出去。她要街坊鄰居都知道她多了一個女兒,這樣小妤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家,不必再遮遮掩掩。

「我要讓她知道,既然你決定當女人,就得勇敢走進社會。」素真知道,女兒害怕他人異樣的眼光與流言蜚語。她每次開朗地跟親友介紹自己的女兒時,反而都是別人不敢說話,不敢去談這個議題。但她認為,根本不用擔心別人知道後會怎麼樣。

小妤的堂哥曾經公開恥笑她,素真就直接出聲指責。小妤的爸爸覺得兒子變成這樣,面子掛不住,也曾說話諷刺她。素真就與先生吵架,索性在自己臉書上公開支持女兒。她要先生知道,所有臉面都是無謂的,即使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也不會對生活造成任何影響。

素真觀察,自從家人親友支持後,小妤變得更有自信,生活也適應得更好。她知道家人的支持,對跨性別小孩來說,有多麼重要。由於能夠理解身為跨性別父母的心,素真也會參加熱線舉辦的跨性別聚會,跟其他父母分享自己的心路歷程。

其實不只是跨性別者,身為跨性別的父母,也同樣需要社會資源的協助。長久觀察跨性別這群孩子,素真鼓勵跨性別者要先建立自己的信心,再好好地跟父母溝通。

「為人父母擔心的,不過是能否找到穩定的工作,是否有好伴侶,求孩子的人生健康順遂而已。」素真坦承,在她這個年紀的成長環境,要接受這些事,絕對需要一段時間。但孩子不應該放棄與父母溝通,應該主動讓父母了解自己,讓父母知道自己未來的打算,父母才能放心。

偶而會特別舉辦跨性別父母聚會的熱線副秘書長奧莉薇,也觀察到跨性別父母的難處。「最常提出的問題是,手術會不會影響健康?用荷爾蒙會不會短命?」奧莉薇說,跨性別父母也面臨著自己的壓力,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親戚朋友,擔心小孩遭社會歧視。父母們從未面臨過這些問題,其實和孩子一樣手足無措。

「來聚會看到其它過得很好的跨性別者,這些父母有比較安心。」奧莉薇認為,無論是跨性別伴侶,或者是父母,都需要專屬的社群,交流彼此的經驗。父母、伴侶的支持,才能夠給予跨性別者力量,改善跨性別者的社會處境的惡循環。

愛或許沒有這麼厲害,足夠解決所有問題。但有了最親密的人的支持,卻能夠給予跨性別者面對問題的勇氣。

《透明家庭》影集中,莫娜在跨性別聚會上,開心地和大家分享:「我的大女兒接受我了!」她笑得合不攏嘴,興奮地要找人喝一杯慶祝。畢竟,能夠做自己,還能繼續被家人愛著,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讓人快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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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硯琳 Yan-Lin Huang

Research Assistant of VR News Lab, in The Graduate Institute of Journalism,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NTU).